这晚,魏初罕见地梦到了魏衍和魏谦。
梦中景象不停变幻,倏而在京城的辅国将军府,倏而又在回阳城内的那一方小院,从未变的是那架独属于她的秋千。她仿佛仍是那个坐在秋千上的尚未长大的小姑娘,笑如银铃,清脆响起:“爹爹,爹爹,再推高一点。”
可梦中无风,亦无人推她,高高荡起的秋千猛然停下,幼小的身体被高高抛起,脱离秋千的那一瞬间,景象连同她幼小身体一齐变幻莫测,不过须臾一瞬,便变成了飞檐碧瓦、宫阙深深的皇城,她亦长成了十三四岁的少女。
她心如擂鼓,转头看去,他们笑着站在距离自己一臂之外的地方,那样近,仿佛一展臂就可将她拥入怀中。
“祖父、爹爹......”
魏初瞬间泪盈于睫,轻声喃喃。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触碰他们,她有好多话想说,想质问他们为何从来不入她的梦来看她,想告诉父亲她看见了母亲,母亲过得很好,却过得一点也不开心。
可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原本的无风之地忽然间狂风大起,他们的身影瞬间被风吹散。她看向茫然收回的双手,掌心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抓到。
“阿雩。”
魏衍久违的声音响起,她循声回头,见他们仍离自己不过一臂的距离,可她却明了,虽不过咫尺,她却永远跨不过去。
“回去吧,孩子。”魏衍的声音若隐若现,时而在耳边,时而又远在天边响起,“往前走,我们都看着你呢。”
“阿雩。”魏谦的声音亦是如此,“你要有直面生死的决心......”
“倘若你有悲天悯人的慈悲之心,那便要有济世救人的恒心,更要有直面生死的决心。”
他的声音逐渐与宋意禾的声音重合,最后越来越大,尖锐得几乎刺破耳膜,让她头痛欲裂。她无助地抱着头捂紧耳朵,妄图阻隔那个声音,哀求般呢喃:“不要说了,爹爹...不要说了...娘亲,求求...你们...”
她只想回到西北边境的那一方小院,那里曾有日光融融,洒落于父亲温和的眉眼之上,他会等着她回家,轻声呼唤。
“阿雩,回家了。”
那晚梦到魏衍与魏谦的事,魏初谁也没说。她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偶尔找观棋询问那个孩子有无消息,偶尔找宋意禾打听打听拓跋汮治得怎么样了。
那孩子尚无消息,不过严院判和太医院倒是不必给拓跋汮陪葬了——施针的第五日,拓跋汮醒了。
他这一中毒,转瞬便从阶下囚变成了皇帝的座上宾,太医院倾全力无微不至地照料着,生怕这位西羌太子在大盛皇宫再出什么岔子,传出去不好听不说,连项上人头都难保。只是季玖还是没能出来,看来皇帝是彻底将拓跋汮的安危交给了季玖负责,也不怕他日日见到季玖将再气出个好歹来。
腊月二十九那日,上京城落下了今年最后一场雪。
雪花纷纷扬扬,不管是东城青衣巷中烧炭烧得温暖如春的暖阁,还是西城暗巷中那一顶四处漏风的草棚,它们皆一视同仁,静谧无声地洒落。
暖阁之中,熏笼里银炭哔剥作响,有侍女捧着这季节难得一见的葡萄穿门而入,门内锦衣的公子斜倚在白玉案头,手执着一只琉璃杯,杯中葡萄酒酿清透,散发出清甜的香气。白玉案前,美人腰肢纤纤,笑靥如花,翩然起舞。暖阁外的寒意尽数消融在氤氲香雾中。
若忽略男子微眯起的双眸中露出的猥琐的光,这个画面倒也称得上赏心悦目。
不多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推开门走到那男子身旁,低身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男子双眼一睁,随即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找到了就好,把他看好,我要让他插翅难逃!”
土墙之下,摇摇欲坠的草棚勉强挡住洒落的雪花,一个五六岁模样的乞儿徒劳地钻着手中的一块枯枝,妄图将被北风吹灭的火堆点燃。火堆之上是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罐,罐中零星可见几颗麸皮的粥早已冻成了一块冰疙瘩——显然那被熄灭的火苗还没来得及将其融化。
乞儿跺了跺脚,冲着满是冻疮的双手哈了口气,放弃了点燃火堆,将手伸进破陶罐拿起那块冰疙瘩咬了一口。凉透四肢百骸的冰尚未咽下,身后的稻草堆里忽然传来一阵细弱如猫啼的哭声。
他忙放下冰疙瘩,徒劳地搓了搓怎么也暖不起来的双手,走到稻草堆前抱起一个婴儿。婴儿不仅哭起来像小猫,身躯亦是如同小猫一般瘦弱,一张小脸被冻得青紫。许是从未填饱过肚子,虽然一直在哭,却没有一滴泪流下。
“妹妹乖,妹妹别哭。”他学着已故母亲的模样哼着童谣,轻晃着怀中婴孩,试图安抚她。
饥寒交迫的孩子张着嘴寻找着母亲的□□,可只有一根细瘦的、带着血污的手指伸进嘴里,她吸吮片刻,吸破了将将结痂的冻疮,男孩的鲜血涌出几滴,很快便被吸吮干净。
这艰难榨出的几滴鲜血根本不能填饱肚子,即便她只是一个瘦弱的婴儿,可她再无多余的力气去吸吮,只好在饥寒交迫中再度闭上眼睛,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饿晕了。
远处的风雪中似乎传来了脚步声,乞儿并没有听真切,可他没有片刻犹豫,扒开稻草露出下面的一方木板吃力掀开,抱着婴儿钻了进去。很快,又一个人爬了上来,飞快地盖上木板,将稻草恢复原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