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春日暖阳斜照,院内花木假石流水错落有致。一步一景,同一景换个角度瞧,又是不一样的趣味。
书房内两人却都无心赏景。
“兰娘。”上首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细长的眉蹙着,“女婿糊涂,你怎么也跟着胡闹。”
秦兰放下茶盏,声音仍然柔和:“母亲,欢娘非是夫君央我替她纳的,是儿自己不忍心。”
一样的话,十日里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事情一传十十传百,猜什么的都有,可偏没一个人信她秦兰背后实没什么不能向人言的苦衷。
想想也是,正室夫人替夫君纳了个妓子,说是自己不忍心,又有谁信?
她的生身父母都不会信。
秦母挥手唤退屋内侍女,压低了声:“同娘说实话,是不是那村妇又拿子嗣压你了?”
“没有。”秦兰无奈,“婆母已不敢了。”
“真是你自己主动要纳?”
“是儿主动的。”秦兰肯定。
秦母眼中盛满不赞同:“不是娘说你,便是你想寻个好拿捏的,也大可不必挑个妓子。秦家这许多家生子,那些个长的水灵的养着不都是为了这。”
“你拿着身契,她们生了孩子,你若看得过眼,便挑几个抱来养。这烟花柳巷里出来的,终归不干净,平白坏你名声。”
秦兰只觉得无力。
她与父母一向说不通。母亲不解为何放着那些王公权臣家不挑,祖父当年非把她许给家中代代平民的柳家;父亲一心只愿修道炼丹,对红尘俗世不管也不问。
她说的不忍,家中大抵只有祖父能懂。
“母亲。”她安静等秦母说完,“非是母亲想的那样。”
却也不再解释,只又问:“祖父身体可康健些了?”
“你...唉,罢了,还以为你终于开了窍。”秦母颇恨铁不成钢,却也不再多说,喝口茶回道:“老人家,哪里那么容易好。还是老样子,你也莫要太担心,宫里也派了太医来瞧,上好的药供着,养养定会好的。”
“是。”秦兰跟着轻声重复,“祖父吉人天相,定会好的。”
秦母看看她,终究是亲生的自己心疼,轻拍她手安慰道:“莫愁,我盯着呢,定会好的。”
秦母只得这么一个女儿,本该自小留在身边娇宠长大,却偏偏三五岁时便被老太傅抱去,说要亲自教养。
足足留到十八订了人家,才放她回父母身边。这女儿被养的太似她那活圣人公爹,无论什么面上都看不出悲喜,秦母有时都发怵。
太不像个女子。
秦兰当然也不像男子,她只是不似母亲认为的寻常女子般在意夫君喜爱,在意夫君是否又添新人,忧愁自己膝下无子。
她仍然是个女子。走不出柳家垂花门,读再多圣贤书也绝不可谈什么经世济民。偶尔替丈夫润笔,已是她这一身所学最大的用武之地。
她济不了民,十日前,却救了一女子。
至于是否借了她夫君的名,是否被世人非议,她都不在乎。
秦兰自出嫁以来,不曾再有这样有盼头的日子。
小小的,垂花门有一角被她翘起,没有人发现,她悄悄地引进了一个比她更微小的女子。欢娘,从此她的桃花源,又多了一人。
*
欢娘坐在小轿里,摇摇晃晃的她头晕。
她今日细细描了妆,却与平日不同,不刻意强调媚态风流,只将她五官显得明艳大气。衣裙是柳夫人备下的,朱红色织金,做工细致花样精巧,很喜庆。
没有什么头帘或是小扇,纳妾并无那样多的规矩。
一顶小轿,一扇侧门,从此抬进深院,烟花巷出生长大的欢娘便成了柳家的欢姨娘。
柳府,陶然居。
欢娘一人独坐屋中。
与秋妈妈在百花香门口分别,楼里姑娘们羡慕的、等着看笑话的都一个个别过,最后是伙计小厮随着轿夫们退下。
从这一场场切实的离别里,欢娘真切得感受到了不同。
这不同叫她心闷。青楼从不将她当人看,她与拉车的马、耕地的牛从无不同,她对自己的身价清清楚楚。
真金白银可卖一个活人,亦可赎回一个欢娘。
可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她从前是秋妈妈的,如今是柳家的,柳相公的又或是柳夫人的。
只欢娘能在青楼活这许多年,便不会将自己困在自怜中。困着的,已作了白骨。
她于是深深吐出一口气,看向她的新居。
院子小巧而精致,园林石景一样不少。屋内装潢算不上富贵逼人,却清新雅致,仿佛一花一瓶都十分有讲究。
她做了良妾,这小院里便还配了两个丫鬟,一个粗使,一个贴身。
贴身的那个上前行礼:“欢姨娘,奴唤初禾,此后便在此伺候姨娘。”
又示意一旁的小丫头上前,继续道:“这是小杏,负责这院子里的打扫浣洗。”
小丫头也忙上前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