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开府后公主府便会有真正属于赵徵的属官,不管官位高低,总归是半只脚踏入了朝堂。当然赵徵所求不仅如此,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公主府有一个最浅显却也最重要的好处——
她从此便不再是居于深宫的公主。
当今学生监生小官,哪怕知道有这样一位受宠的公主想要结交,难道还能将帖子递进深宫?
赵徵要的就是这点便利,她要借着这点便利一点点培养自己的势力。经此一案,赵徵彻底明白过来,她如今太过弱小,朝上那些大人物都不会真正将她放在眼中。
抬头得不到的便低头去寻,一位公主对尚书宰相而言或许微不足道,可在那些考生与青绿小官眼中却是高不可及。
她只有十四岁,旭日东升,尚有无限好时光去慢慢摸索。
然这厢是朝霞晨露,那厢却已是晚风残花。
随着夏末最后的蝉鸣停下,京城的风中泛起了秋意。老太傅的病榻前终日离不开人,众人皆看得出他大限将至。
皇城里的补品与太医不要钱似的往秦府送,这般哀荣,秦家仿佛重回旧日宾客盈门、无限风光的日子。只是门口仆妇扫过落叶残枝,秋风便又吹起地上尘埃,秦兰定定地从内宅向外望去,所见不过黄粱一梦。
什么明君贤相,青史留名——不过是君王手中刀剑。她如今终于逐渐明白过来,纲常礼法不过是一套沿袭了千百年的规则罢了。夫压迫妻,父压迫子,无子的未嫁女儿皆无名无姓。
多可笑?可世人皆深陷其中,就连她的祖母祖父也不例外。
“道一...”
病榻上的祖父半梦半醒,呓语不断。秦兰拿手帕擦去他额角的虚汗,又看了两眼下首的小香炉,对下人道:“点着也无用,平白气闷,撤了吧。”
道一是她祖母的名,霍侯之霍是她的姓。
她是开国定西侯家的女儿,少时也曾随父从军上阵。只可惜承平日久,她父亲早逝,兄长又不成器。霍道一的少年时光格外短暂,沙场上磨练出锋芒,现实又按着她低头。
母亲与她守不住偌大家业,朝中家中也无人愿叫她们守住。彼时太傅尚是世家公子,少有贤名,亦有傲骨,拒了家中荐官的路子,下场恩科。
霍夫人带着女儿上京,想为她寻个好亲事,推她出这岌岌可危的霍家。四处打探,却寻不到一个可堪相配的。蹉跎了两年,恰好遇上秦公子赴京赶考。
一个是金陵富贵乡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一个曾是西疆自在骁勇的女儿,偏偏看对了眼,做了四十年恩爱夫妻。
比翼双飞鸟,并蒂连理枝。
天人永隔了十数年,如今已是两鬓如霜。太傅昏沉的最后一刻里想起了许多这些年几乎忘却了的往事,比如妻子那一杆日日小心养护的长枪。
还有妻子去前,交给他的一封亲笔。
病榻上的太傅忽然清醒过来,张嘴想说话却只引起一阵干咳。秦兰连忙递上温水,见他喝得急,又不住道:“慢些、慢些。”
太傅勉强止了咳,神思前所未有的清明。他被秦兰扶着半靠在榻上,对着下首的老奴吩咐道:“快去、将我书房暗格里那个檀木匣子取来。”
老奴应声退下。
秦兰又递上一碗参汤:“祖父现在不宜再操心外务,养好身体才是首要。”
太傅只喝了小半碗便不愿再喝,要来了清水净面。待擦洗干净才道:“不是外务,是你祖母当年留下的东西。”
秦兰手里的碗一晃,险些砸在了地上。一滴泪毫无预兆地顺着她脸颊滑落,人还是懵的。时至如今,她才真正感受到祖父已是风烛残年之际。
她以为十数年过去,自己早已不同于少时。可原来生死面前,她从来是一样的没有准备。秦兰将碗递给下人,很快用帕子拭去泪水,却压不住心中一股很强烈的预感。
血脉之间或许天生有着奇妙的连结,她看着祖父难得清明的眼,心中‘回光返照’四个大字怎么也赶不走。
老仆很快带着那匣子回来,秦兰小心接过,正要交给祖父却被病榻上那只苍老的手推回:“你来开。”
她不敢抬眼去看,只闷闷地‘嗯’了一声。
檀木匣子已很有了些年头,她抚过上边早已过时的纹样,小心打开了锁扣。里边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小小的信封——
【兰娘亲启】
秦兰的手一顿,将信封翻了过去,见封口仍完好无损,终于忍不住抬头去看太傅。太傅却只是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打开。
【兰娘吾儿,见字如晤。】
【人寿将尽,万事皆休,只你一人萦挂我心。此信交予你祖父,既希望你看见,又盼你一生顺遂,无事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