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碧涧里流水已结了冰,杏树也只剩光秃秃的一点枝干。
秦兰昨日出了松寿院便十分识趣地自禁于碧涧内。人事已尽,只待吉时。
窗外新雪落在梅树枝丫上,众人皆穿起了裘衣。
秦兰正端坐在书房茶桌前。两个从秦府带来的侍女煮茶焚香,她则手持一卷书,十足的风雅淡然。
只可惜秦兰心中绝没有面上淡定。
昏黄纸上的黑色小字歪七扭八,竟一个也进不了眼。金陵秦家的女儿生来头一次尝到那等纨绔草包的滋味,年近而立始知读不进书的苦恼。
无奈,她只好放下手中书,从旁边侍女的手中接过茶壶,心不在焉地煮起茶来。
小院里的寂静不同往日——若说往日是一场持续了十年的梅雨天,那如今便是寒冬,冬去春来,一场新生近在咫尺。
秦兰将这一年来的一切理了一遍又一遍,算来算去,没有算到大雪竟会带来一个被她忽视了大半辈子的人。
柳和出去走门路,松寿院的柳大姑娘近来总梦魇,老夫人亲自照顾,也分不出神来操持家事,柳府的门比从前都好进。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秦夫人,董若水。
丫鬟替她摘下斗篷,兜帽下是一双有了细纹的眼。董若水年近五十,早二十年鬓边便长起了白发。
她出生在世家们最昌盛之时,嫁了一个一心修仙的糊涂丈夫,也多亏丈夫是个正经修仙不沾半点红尘的,叫她不曾受过太多生育之苦,终此一生只有一个女儿。
董若水至今记得三十年前的清晨,她以为自己就要痛死在那张大床上。意识模糊间,她实不想去看周围围着的那些人,只好去看床头那盆兰花。
后来女儿出生,她头一回反驳了公公,拒绝了那些引经据典的好名字。
“秦兰。”她说,“我的女儿单名一个兰字。”
“兰娘。”董若水上前,担忧地握住女儿的手,“你这几日可还好?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秦兰有些不知所措:“没有……您怎么来了?”
董若水拉着她坐到火炉边:“柳家出事,事已至此,我是情愿你和离的。”她看着秦兰神色,很快继续:“你祖父在时也同你提过,我知道,我如今做不了你的主,我也不说那些烦人的了——”
“这回打头参柳和的,是董家子弟。”她说,“你想不想见他?”
秦兰觉得自己的脑子又好用了起来,问道:“这位董御史,为人是何风评?”
“他非本家,不曾听说过什么特别的。家宴上见过几面,只记得是个寻常儒生模样。”董若水想了想,补充道:“好像近来仕途不顺,从前还登门拜访过你祖父。”
秦兰又问:“母亲在外面,有没有听说他们具体是怎么参的?请判什么罪名?”
“就说些什么蔑视君上、有负圣恩,旁的说什么的都有……”
秦兰打断她:“那位秦御史说的什么?母亲不必有所顾虑。”
董若水看了看女儿,心一横,索性直言:“他叫得最凶,说是要褫夺功名,连带家眷都逐出京去。”
“流刑?”秦兰若有所思,好像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家眷。
在最沸沸扬扬的两天里,她被迫带在柳府。就算派人出去探听,消息还是不算全。
她接着问:“这样说的人多吗?”
“有一些。”董若水越说心越紧,担忧就要压不住了。
女儿不是她带大的,她实在不知道秦兰打得什么主意。她能想到的,无非是豁出脸去,回娘家求求那些人,或是再劝劝女儿和离。
她张了张嘴,却忽然发现不知要说什么。手一缩,就要往回收,却被秦兰握住,董若水有些惊讶地抬头——
秦兰握住了母亲的手。
诚然,她们母女之间算不上有多亲近。但母女连心,秦兰对她一笑:“阿娘莫担心,我有办法。”
“如今府里有些事需要我看着,我一时抽不出身去。劳烦您带那位董御史私下来一趟我这里,”她顿了顿,又道,“霜翎坊亦可。”
董若水用力点了点头:“好。”
丫鬟见她们正事说得差不多了,很有颜色地上了茶。书房里的气氛放松下来,秦兰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母亲说话。
她留心着董若水的神色,绕了一会儿才问:“欢娘这两日如何?”
同一片新雪下,梅树枝头探出小小的花苞。
欢娘正在谢府。
近来卢臻贞抱恙,谢熙雯已有多日不曾去女学。无奈,欢娘只好挑着谢梧上朝去的时候前去拜访。
谢熙雯出门将她迎去后宅,歉然道:“劳烦您跑这一趟了,我放心不下家母,差点误了老师的事。”
欢娘觉得眼前这个十三四的小少女这话说得实在太过老气横秋。但一眼看去,小姑娘的眼下青黑,唇色也透着苍白,欢娘将声音都放轻了许多。
“哪里的话,是我叨扰了。”干巴巴说完,便是欢娘也觉得有些不像话。只好努力维持着面上柔和,可思来想去也只再挤出一句:“一定能早日康复的。”
两人间陷入诡异的沉默。
说来谢熙雯虽不善言辞,到底从小耳濡目染着,若有心绝不至于叫气氛如此僵硬。可她此时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