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着这两句话度过了永佑一年的西昌兵变,永佑二年的洪涝和大旱,永佑三年的狄人南下和青兵入京。
我确实是个听话的孩子。
但我是个很糟糕的皇帝。
我懵懂意识到这点时,大火已烧到了我脚下,此时,正是永佑三年末。前不久,大母还很有兴致地规划着晚宴,说这里要换个颜色,那里要添几桌她喜爱的糕点。在我的记忆里,她只在这时候显得像个“人”。
我喊着母后和丞相。他们在哪儿呢?宫女侍从们惊慌失措地逃窜,宫外是喊杀声和惨叫声,火在最华丽的丝绸上烧成了一条血色的小溪。
我也许是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我正躺在一座道观的青石台阶上,我身旁是那位教我习武的侍卫,他浑身是血,早已没了气息。
我呆坐了很久,看着影子从西边到了东边。
道观的门终于开了,来的是位慈眉善目的道长,她看了看我,看了看死去的侍卫,终究是叹了口气,拉着我进了门。说事世无常啊。
她给我端了碗粥。
我突然很想哭。
侍卫为什么救我呢?我什么都不会,连他的名字都记不清;道长为什么救我呢?我和她素不相识,为了救我她要承担非常非常大的风险;兄长为什么要杀我呢?我以为他是少有的会陪我玩、对我好的人;丞相为什么要害我呢?我把他当可敬的长辈,什么事都听他的……
但我不能哭啊,母后说了,我是天子,天子是永远不能在别人面前不体面的,她说我一向是个听话的孩子。
我紧捧着粥,梗着脖子抿了一口。凉的,应该是剩饭吧。现在不是宫里,没有人会为了我的脾性再起一次灶。
真难喝啊,原来百姓喝的都是这种味道吗?
我突然想起了为我而死的侍卫,因我而死的,遭了旱灾或洪涝的百姓。
他们能喝上粥吗?
我终究是哭了。
我懵懂地意识到,此后,我就是小道士了。
我把粥喝完了。
救我的道长叫玄妙道长,道观就叫玄妙观。道长说,你既拜入此门,理应有个新字:你是观里年岁最小的,首字可为“季”;又是永佑朝天子,就单取个“佑”吧。
如果要冠姓——如果不嫌弃,可以用我的,李。
李季佑,这就是我的名字了。
道观的生活其实没我想得那么糟。
玄妙观其实很小,满打满算也就十余人;人也松散,几个师兄师姐经常不在,他们在山里逛着玩,偶尔还下山给我们带些东西。观里有几只鸡,二公二母,后续又添了只鹅,每天不亮就叫,能把一观人吵醒。
观外有片小菜园子,玄妙道长每天准时去浇水,都长得旺盛,过一阵子就会出现在我们的饭里;师兄则在旁边种了桃树,花很好看,果子也结得沉甸甸。
偶尔会有上山的人,大都是玄妙道长的熟人,来玄妙观祭拜,放下点儿贡品,叩首后便走了;也会有雇来的短工,来观里打扫打扫卫生,或是帮忙运些新鲜食材,领了工钱,也走了。
玄妙道长对我很好。观里供的是四方神君,道长经常给我讲四方神君的故事。什么天下大灾,神君下凡救苦;什么百姓冤屈,神君还他清白;什么求药无门,神君治病救人……
有经书上的,有民间传闻,还有她自己编的。老太太总是絮絮叨叨,一遍遍地讲,告诉我们要做好人,行善事,用着最粗浅的故事讲最粗浅的道理。
她还总是忘事,有时故事卡壳了,大家会争先恐后提醒她——接下来神君该说什么啦,做什么啦……她就摸摸脑袋,哦,对,咱接着说。
她和母后完全不一样。
除了听故事,我们日常就是念书,侍弄菜园,或着在山里玩,隔一阵子还要在观里大扫除。
我碍于身份不能下山,其它人倒是可以的。他们会算着日子,在过节的时候去洛京城玩,再回来拎着大包小包。
洛京之乱后的洛京其实也没太多玩的,更多还是断壁残垣,偶尔还会遇到残兵,但大家依然很期待下山。
这时候,道长就会交待一堆注意事项,什么时候走呀,什么时候回呀,什么地方不能去呀……
她真的像我们的妈妈一样。
她会给我们补衣服,讲故事,甚至会拦住找上山的残余青兵。大师兄说这玄妙观就是她建的,建了二十余年,当年花了十余万钱呢。
来山上有香客讲,传闻道长是洛京四家的某千金小姐,不满教条,逃了婚,躲山上当道土;二师兄说,传闻道长是三十年前的红院头牌,一笑千金,却被心上人辜负,此后心灰意冷,建了玄妙观;更有甚者,说她是燕赵有名的侠女,为亲报仇后恩怨已了,归隐山林…
确实,老道长看着慈眉善目,却颇有气质,处事风云不惊,一看就非俗人;虽记性不好,可做事井井有条,懂得也多,还不愿谈论自己的过往。
可这又怎样呢,我也许还称得上一句“前朝皇帝”吧,可大家在玄妙观,就只是一家人。
她是玄妙观道长,我是玄妙观道士。
她就像我们的母亲一样。
仅是如此了,只剩如此了罢。
堪是:
宫闱春深草木荒,
昔时熙攘尽苍茫。
阶前梧叶随君逝,
不对残洛忆旧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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