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鼻有了溺水的感觉时,她觉得自己好像正从漆黑冰冷的深海中慢慢浮起。
一种顺畅的气息渡来,流经四肢百骸,她的意识好像因此连接到了可以支配的神经。
渐渐的,她拥有了感官,听到了隐约的窃窃私语,冰冷的水浸没她的意识,阻隔她的五感,让她和世界好像隔着遥远的距离——但是,从上方压迫而来的感觉在慢慢褪去,底下的水流争先恐后地托起她往有光的地方拥簇而去。
她很快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唤她的名字:“势夜……”
“势夜……”
哗啦啦的水声在坠落,无数覆盖的水流像被剪断的丝绸从身上流淌而下,她睁开湿漉漉的眼睛时,巨大莹亮的星轨在眼帘中转动,她下意识道:“……月读大人?”
冰冷的掌心托着她的头颅,将她赤|裸的上半身从冰凉的海水中支起,对方垂着眼,保持着一种犹如面具般无暇的笑:“是我。”
温柔的水流抚过她浸在底下的身体,入目的是大片流光浮沉的月海,她看到自己的形体在其中逐渐地构造。
有破碎的冰晶一点又一点地在她的心口上聚合,围拢,最后筑成光滑白皙的皮肤。
他将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了她的胸口。
然后,底下的血肉跳动了起来。
一颗脆弱而有力的心脏,在他的掌心下形成。
月海的泉水再次赐予了她生命。
“辛苦你了,势夜。”他这样说。
她道:“……没想到还能见到您。”
“怎么不能?”他无悲无喜地笑道:“你难道不想再见到我吗?”
“不,能再见到您我很高兴,我们已经好些年没见了。”
“因为你在人间行走太久了。”他居高临下地说:“你该感到庆幸,蛇神没有用他的血和力量浸染你,狭间是专门封印他的地方,一旦沾染上他的神力,可就真的出不来了。”
“……他真的送我回狭间了吗?”
她眼珠微动。
他微微低下头来,额前稍长的发丝拂过了眉眼,那张无暇而冰冷的面容上有一种没有人情的、近乎公正的无机感:“嗯,所幸几百年的月食之夜也恰好而至,照进狭间的月光修复了你的残魂,将你带出了狭间,送回了这里。”
她说:“我还以为他会放任我直接消散掉。”
“怎么会?”预言之神却这样优雅而神秘地说:“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消散掉的。”
他那双看透命运的慧目离她很近,是漂亮的宝蓝色,就如同底下这片澄净的月海一样,好像有无数游鱼般的星光在里面翕然。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说:“若是你会在那里消散掉,我会怎么会放任你去到那里?”
“可是,若是真的,那不也是您所看到的天命吗?”她困惑地说:“您既然说天命不可违,那我其实就算在那里消散掉也没有关系。”
他的嘴角似乎细微地抽动了一下:“……就算是我让你去送死?”
“就算是让我去送死。”她无悲无喜地给予肯定。
就此,他陷入了一阵漫长的寂静。
他们无声地僵持了好一会,他好像才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罢了,他漫不经心地笑道:“算了,能让那位高傲而无情的蛇神就这样放你回来,或许已经很考验他的忍耐力了。”
方才的话题就这样被他略过了。
她顺着他,问:“他没有赔我的弓和箭吗?”
他像在看一个天真的小孩子,说:“你带不出来的,势夜。”
“……但他不是位言而无信的神明。”她这样说。
言毕,她没有再说什么,他倒是将黑袍上披着的纱帛扯下来,轻轻覆上了她的身躯。
他用一种温柔地语调说:“不管是不是,你都已经完成你的天命了,接下来就休息一会吧。”
她一愣,道:“……竟然连您也这样说?”
“怎么了?不好吗?”他半个身子也浸在月海中,弯曲的银蓝长发在水面上铺展,于晃动的海水中好像被冰晶逐渐覆盖。
她突然就感觉到水下有冰凉冷硬的东西在扯着她的脚踝。
它们像有生命的藤蔓,亲昵地攀附着她的小腿往上游走。
他波澜不惊的目光像没有实质的雾,轻轻地笼罩下来:“今后就不要再去人间了,留在我身边吧。”
“……留在高天原吗?”
“嗯。”
“这恐怕会给您带来困扰。”她迟疑地说:“自您代理神王一职后,您就不让高天的众神干涉人间,所以一直以来我在人间都没遇上来自高天众神的为难,但是,我毕竟曾经是众神皆伐的罪人,若是留在高天原被发现了,一定会给您的神王之名带来不敬与质疑。”
“怎么会呢?”他俯身下来,覆在她耳边,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笑着说:“不用担心,你不会听到那样的声音的。”
她的指尖微动。
波光粼粼的水面下,似乎有莹白的游鱼掠过。
他用一种充满诱哄的声音说:“以后就留在我的月海里吧,势夜。”
他道:“我不像天照,需要你履行什么职责,相反,你现在有什么想要的,作为在人间独行许久的奖励,我都会为你实现。”
她慢半拍地歪了歪头,在他的注视中安静了好一会,才试探性地轻声道:“须佐之男他……”
“只有这个驳回。”
他微笑的表情没有变。
仿佛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一样,他的目光平淡柔和,但不容置喙。
她又安静了一下,才说:“……那您能抱抱我吗?”
“当然可以。”这次他的嘴角似乎满意地陷深了一些:“乖孩子。”
从底下慢慢浮出的冰晶像蜿蜒的水蛇,将她彻底从海水里托出,捞进了他的怀里。
她披着他流动着月华的纱帛,任由他有力的手臂将她拥住,让她贴着他的胸口。
她能仔细地看到他手指上戴的两枚冷戒。
她不知道那有什么意义,或许它们仅仅是这位神明身上应有的造物,但毫无疑问,它们的存在恰到好处,衬得他由冰晶凝成的手骨节分明,也有一种一如既往的、锋利冰冷的美感。
他的手是冷的。
他的怀抱也是冷的。
他的一切好像都是冷的。
这位与天照大御神同样贵为三贵子的预言之神似乎与对方并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但是明日朝听到他在说:“这次就留下来吧……”
“留在我的身边……”
说罢,他抱起她,慢慢从月海中踱出,其高大而漆黑的身形像星光下稠黏的墨色,在轮转的月海中远去。
……
结果真的在高天原留下来了。
明日朝独自走在流淌着星光的长河上,脚下一路在水面上凝结的冰晶像是有意识的生命,随着她的前进为她构造出架于河面上的桥梁。
潺潺的流水平静地蜿蜒至月海的海平线,抬头,一座巍峨的月白宫阙如同披着月华染就的薄纱伫立在眼帘的尽头,在它的穹顶之上,一轮明亮的弯月嵌在幽蓝的苍穹边缘。
那是一座建立于月海中的宫阙殿宇。
三贵子月读命的行宫。
随着她的走近,脚下的冰晶渐渐地向上蜿蜒出一级又一级阶梯,一路通向行宫的所在。
桥下,粼粼的海面因悬浮的月亮而倒映出晃荡的波光,有细密的、雪白的霜花在绽开,倒垂的冰棱结在桥梁底下。
前方,巨大的扇门向她敞开,从月亮上铺展下来的光辉形成飘渺的纱雾垂下,拂过了她的脸颊。
那位大人很忙碌,不能时常陪伴她。
整座巍峨的宫阙只有她到处游荡的身影,虽然建造很精细、气派、华丽,犹如鬼斧神工,但是,什么都没有,冰冷,寂静,又荒凉,没什么人气。
若是在人间,她或许可以去山野摘些花来装点,也可以种些东西,或是养一只闹腾活泼的猫。
可在这片月海中,没有阳光,也没有土壤,一切都更像一件又一件无可挑剔的艺术品,没有多余的生机。
月读不在的时候,她甚至连说话的对象都没有。
她这么想的第一天,就意外发现了月海中有除了她之外的存在。
穿过错踪复杂的走廊,她从殿里大开的院廊望出去,夜幕垂临,晃白的游鱼一闪而逝,月海中有虚渺的影子升起。
银蓝的长发并不柔软,与身上黑曜石一般构成少年身形的冰晶一样,每一道转折的、光滑的棱面都浮动着月亮的余光。
它倚着一道飘浮的弯月,头上悬浮着一圈圣洁的银环,但能称之为面庞的脸上却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或许是有的,只是实在与她相差甚远,所以她认不出来。
一开始觉得对方很诡异,明明没有眼睛,却好像能感觉到一种无机质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并不隐秘,不是窥探,而是直晃晃地审视。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发出邀请:“要进来吗?”
它有些迟疑。
久久都没有动作。
仿佛那是不应该存在的、特定的指令。
那也是一片不容踏足的禁地。
她不确定它听不听得懂她的话,便抬手,将冰冷的海水试探性地泼过去。
它也没有避闪或遮挡。
见状,明日朝走下了院廊,自己朝它走过去,它立马就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猛地扎进了月海中去,只留她独自站在宽阔的水面上。
但是,渐渐的,有深色的影子撞开了虚白的游鱼,从深海之下浮起。
先是一道,然后是两道,三道,四道……越来越多的弯月浮起,像悬挂在夜幕之上的星光,怪异的是,倚在上边的家伙,长得都基本一样。
它们密密麻麻地拥簇而来,就像星辰坠落,那些像冰晶宝石一样的手和她不一样,没有温度,也并不柔软,像人间千金难求的矿石。
她被它们拖着扯向月海之下。
它们明明没有语言,好像也不会说话,但赶在被扯向深海中溺水窒息之前,她在那场无声的拥簇中,好像在无形中听到它们发出了渴求的絮语。
它们说——
——「母亲。」
她骤然惊醒。
眼帘中有雾蓝的轻纱在飘。
从怪异的梦中醒来后,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看到从高高的穹顶之上垂下来的轻纱像幔帐一样笼罩着她。
耳边忽地听见一声尖细的猫叫,她瞳孔微动,侧目看去时,一只小猫蹲在她身旁看着她。
竟是生前被打死的那只猫。
她猛然从殿宇的地上爬起来,忍不住后退一步。
它却毫无所觉地、懵懂地追来,竖起的长尾巴像弯勾一样,想要勾住她的腿蹭蹭她。
她又后退一步,直至后背已经退无可退,贴上了琉璃所化的屏风。
她不知所措地抬头,目光从大门的院廊望出去,她看到冰晶为墙,棱镜作窗,月色照在上面,折射出流转的光华。
其中,有熟悉的身影遥遥地踱步而来。
对方漆黑的影子映在上边,被冰晶的棱面切割,在月光中一时间幻影重重,虚实难辩。
她却是立马就像落荒而逃一样将那只小猫抛在身后,火急火燎地朝对方跑过去:“月读大人!”
一身黑袍的预言之神罕见地一愣。
面上惯有的笑意不变,冷漠而无暇,但他很快就微微张开双手来,任由宽袖抬起,像黑鸟浓郁而厚重的翅膀一样,伴随着轻盈的纱帛将她拢进了怀里。
静谧的夜色在他的怀中垂降。
“怎么了?”他平和地问。
她抬头,还未开口,就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月海没有的气息。
那是她很熟悉的气味——淳香,温暖,像秋日里太阳晒干秸秆后暖烘烘的气息——既不属于月读,也不会在高天原出现的稻香。
与此同时,叮铃一声。
熟悉的神乐铃晃动的声音。
她下意识从他怀里探出头,向他的身后望去。
月读从善如流地侧身,若非这样,她压根看不到他身后的存在——他实在太高大了,就像铺天盖地的夜色一样,将一开始就可能存在于他身后的影子挡了个严严实实。
那是一位高挑而美丽的女神。
银色的长发,像初生红日般的眼睛。
头上以朝阳为冠,手执缀有彩帛的神乐铃,对方披白底的夜色为御衣,其微笑地看着她的姿态,端庄而典雅。
带着秋日麦香气息的神明造访了月海。
这是除了月读外,她在月海见过的第二位神明。
但是,不敢轻易靠近,怕自己的存在会给他带来麻烦,明日朝躲在月读身后,道:“这位是?”
虽然距离当年那场审判已经过去千年之久了,但是,神明的生命漫长,当年没有殒命的神明大概有很多还记得她带来的灾厄。
月读却好像没有这样的顾虑,他总是那么从容,优雅,好像一切尽在掌控,现在甚至能平静地同她介绍道:“这是稻荷神御馔津,是丰收女神。”
明日朝一愣。
稻荷神她知道,那是在她所在的时代中也非常出名的神明。
若说三贵子是地位尊崇的神明,那么稻荷神就是因为代表丰收与降下福祉而被人类信仰的神明。
任何时代人们都渴望温饱,丰收正是世间万物最美好的渴求,就算是不信神佛的盗贼,都会怀有三分敬意。
明日朝以前作为斋宫清修时,每到一个地方最先要供奉的除了天照大神外,就是稻荷神了。
若说为天照大神跳神乐之舞也许是出于身份的责任,那么为稻荷神跳神乐之舞就是心之所向,民心所愿。
她任何时候都真心地希望人们能迎来丰收,不再被饥饿所折磨。
代表赐福与给予的神明,也许在人间,能与天照大御神的神社数量比拟的,只有祂。
她也如明日朝以前所想象的稻荷神一样,是位柔和又温暖的神明。
与她所见过的高高在上的神明都不同,对方很礼貌地朝她点头颔首,没有多问她的来历,也没有对她的存在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抬起掌心,轻轻抚过了神乐铃下垂坠的彩帛。
在她脚下,三只猫咪大小的白狐叽叽地绕着圈,盯着水面下翕合的游鱼。
稻荷神对高天原现任的神王恭谦地说:“若是您已经没什么吩咐了,我就先退下了。”
预言之神无声的微笑仿佛是一张惯性的面具。
他给予了默许。
月海从来不会驱逐来者,也没有恭送来客的习惯,月读立在原地,稻荷神微笑地看了明日朝一眼,才转身带着自己的白狐离开了月海。
“不用太担心,稻荷神不是好事的神。”
当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海中时,身边的神明才用一种安抚的口吻对明日朝不以为意地说:“比起高天原的众神,她向来更亲近人类,所以总是远远地避开神族,不怎么关心高天原的事情。”
“那她这次为何来到月海呢?”她抬头发问。
幽蓝冷凉的眼眸微微下移,瞥了她一眼。
他时常在笑,却没有一点笑意,眼神看似平静温和,却是一种变相的凉薄。
他古井无波的声音说:“你想知道?”
她眨了一下眼睛,后知后觉地摇了摇头,直觉告诉她,有时候,哪怕是这位神明的心思也不可深究。
对此,他也没有表露出一丝与往日不同的迹象。
额前稍长的发丝微掩住了他一只能看穿命运的慧目,他眉梢舒展,眼皮耷拉,深邃的弓骨下嵌着的眼睛被垂下的眼睫覆上一层浅浅的剪影,难得懒洋洋的,很恬淡。
“这个送给你。”
他牵着根又红又细的系绳,将一个小小的荷袋放在她的掌心中。
“这是?”
明日朝捧着它奇怪地问。
“植物的种子。”
高她许多的神明在说。
由以,她好像嗅到了其中的东西所散发出来的、暖烘烘的气息。
她心中诧异,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自己本来所想的小愿望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实现了。
她问:“月海能种活吗?”
“应该可以。”他的表情不变:“这是受过稻荷神祝福的种子。”
顿了一下,他又说:“试试看吧。”
“嗯。”她垂眼,晃开一个柔软的笑。
见她将神明赐予的种子收起来,他才问:“刚才为何那么慌张?”
她一愣,先带头往回走。
方才逃离的地方并不可怕,她知道身后的神明安静地跟了上来。
等回到了宽敞寂静的行宫殿内,那只猫已经不在,里面没有任何多余的身影。
但是听完了她前后的描述后,月读反倒笑道:“那应该是星之子,它们从我的月海中诞生,是由千万星辰变化而来的,若用你们人间的概念来说,应该算我的孩子。”
“……孩子?”她一愣,随即笑道:“……原来一直在天上闪烁的就是它们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些奇妙。”
顶着他困惑的目光,她说:“月读大人这样看似冷漠且遥远不可接近的神明竟然会有这样亲切的概念。”
她弯了弯眼睛:“而像须佐之男那样看似温和好相处的神明将世间的人类都视为自己的孩子,不知为何,却感觉始终遥不可及。”
说完这样的话后,她又问:“如今的我也是从您的月海中诞生的,是否也算是您的孩子呢?”
月读说:“……你难道还想称我为父亲或母亲不成?”
“难道星之子会这样称呼您吗?”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