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换一个呢?
蔺衡止本就应换一个世子。
王府的正门开了,卫绫推着南湘王出来,杂役们鱼贯而出,在台阶上布好供轮椅滑动的软坡,这是王府定制给主人出行的木具,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软毯。
蔺青阳深深低着头,以为自己会被身后的人推着上去。
他等着师父的责骂,他想,师父也许会忍不住动手打他吧?
失望,愤怒,觉得他无可救药,怎样都好。
唯独这一刻,蔺青阳不想抬起头。
他不要看见师父身侧,与他般配相称的女子,即便师父下一刻让他永远滚出王府,他也不想知道下一个南湘王世子会是谁,是否是师父与结发妻子诞下的骨肉。
微凉的温度抚了上来。
一只冷白的手闯进蔺青阳低垂的目光里,轻握住他缠着软帛的五指,手背青色的血管明显,骨节分明,透着一股难言的冷淡。
可它滑过软帛的动作却那么小心,仿佛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触碰过珍宝面上斑驳的裂痕,小心翼翼将它拢在唯一带着点温度的手心。
蔺青阳指尖一跳,麻木的伤口无端生出痛痒来,他蜷在那点温度里,试探地抬起眼睑。
那双熟悉的眸中彻骨冰寒一分不存,蔺衡止深深地看着他,专注得像是要将他永远留在眼底,不容许有分毫的逃离。
“我在等你回家。”他抬起空闲的手,细致抚过蔺青阳面颊上被划伤的口子,语气平淡,好似在与他闲话家常。
“在蘅芜苑养好伤,正好过十六岁的生辰。”他说。
晶莹的泪止不住滚落,将被血染透的软帛浸出一片微红,很快被覆上来的手阻挡在外。
蔺青阳咬住唇,吞下一声哽咽,无声地痛哭。
-
“……师父。”
又是一个躺平养伤的夜里,卫绫给他捻好被子离开,蘅芜苑照常剩下师徒二人,蔺衡止推着轮子上前,在他床边放下一束扎好的小黄花。
蔺青阳看着师父拿起膝上的书,便是在这时开了口,他犹豫地问,哪怕这句话早在心里盘旋了整整一旬:“朝华长公主……永都的使节,回去了吗?”
蔺衡止动作未有停顿,他靠在椅背铺好的软枕上,就着灯将书本翻至标记的一页,闲适地弯了弯唇:“勿再操心无关紧要的事。”
蔺青阳听话忍耐片刻,见着师父目光专注,看书看得认真,连着翻过好几页,还是没忍住,弱弱地说:“朝华长公主——”
“我已送她走了。”蔺衡止蓦地抬眼,语气有些冷,“你很在意?”
蔺青阳一愣,他……在意?
蔺衡止似是误会,一声轻响,他合上了守夜时打发时间的闲书。
蔺青阳还在恍神,眼前突然暗了些,雪色长发笼罩而下,他置身在渺小的帷幕中,目光所及之处,只得那熟悉的眉眼。
浅墨色的瞳眸凝视着他。
半晌。
“你发热了。”冷淡的声音如是宣判,“合眼睡觉。”
感受到身上的被子又被人掖了掖,似是警告,蔺青阳抿唇,只好闭上眼睛。
耳边传来一阵木轮碾过地毯的“沙沙”声,听声音像是往屋外去了,蔺青阳在心里轻轻地说:
才没有发热。
他一个人迷迷糊糊躺着,身上的伤敷了药,夜里又泛起重重叠叠的痒意,知道师父不在身边,他怎么也安稳不下,总想翻动身子,在那些鲜血淋漓的地方狠挠一笔。
他在浑噩的梦里难耐皱眉。
你在意什么?无数个蔺青阳诘问自己,倒是剖出这颗心,细细地切碎了看明白,朝华长公主怎么了?师母又如何?
你到底因何而哭,又因何而战栗!
蔺青阳狠狠喘着气,于深沉的沼池中猛然惊醒,他惶然摸索着空荡荡的床畔,寻找最后的答案,像坠入深渊前垂死挣扎的游魂,死死抠着岸边一块顽石,不愿正视半身入水的自己。
只要始终未曾坠落,他便能心安理得地呵斥——
怎能恩将仇报,视十五年朝夕为戏谈,将那人也拉下深渊,共这一场沉沦?
他以为他会清醒。
直到那只被他攥过千回百回的手,再一次毫无犹疑地握住他。
它带着责怪,轻轻拍了拍乱动的手臂,妥帖地将之护进温暖被衾中,在抽离出去,回归冰冷空气的前一刻,留下一件温凉的东西。
指尖触感圆润光滑,再往上细摸,隐隐还有个平安结的形状。
“剑穗断了,有凶。”蔺衡止难得有些苦恼,“我重新编了,与原来那个一般无二。”
他轻叹,在夜色中隐去一丝温柔。
“我希望它不会再断,倘若不能如愿……”蔺衡止低语,“无论多少次,青阳,我会再为你手制新的,挂上清酩。”
“只不愿听闻你死在我的前面。”
——蔺青阳以为他会清醒。
但不过是雁不南迁,潮汐不落,冰雪永恒。
痴心妄想罢了。
怦怦,怦怦,一声又一声,仿佛自不可记名的久远之时就在为这个人震响,他无知无畏,一脚迈入爱河,还要望着那顶天立地的背影,在每一声悸动的时刻告诉自己那不过是钦慕。
你在意什么?
蔺青阳在黑暗中笑起来,又酸又涩。
因为师父只能是他一个人的,没有公主小姐,嫡女王侯,南湘不会有新的世子,拼尽全力,他会站到师父身边,成为与他般配相称的存在。
因为师父是此世至亲。
亦是心中至景,无瑕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