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如吟拎着食盒穿过复道,刺绣精美的鞋在雕着摩尼宝珠纹的地砖上轻盈挪动,一步步靠近恢宏又不失秀美的宣光殿。
宣光殿……
为争夺北方政权正统,周国和齐国皆承袭前朝皇后寝殿之名,各设宣光殿,周国宣光殿与乾安殿相对,齐国的则与昭阳殿分列前后。纵然知晓这样的由来,但真踏上前往宣光殿的路,还是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李婉颜。
那样一位故人,也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再遇见。不过就算遇见……恐怕也只好是敌对立场了。
冯如吟默默想着,又下意识打量周遭景色。齐国宫殿与周国迥异,雕梁画栋,气宇非凡,一路皆朱柱白壁,碧窗朱户,屋檐高扬如金鹏展翅,末端镶嵌宝珠,日光洒下便流光溢彩,五色晃耀。连宫女穿的也非周国粗布,而是质地柔软、剪裁得当的丝绢袖衫与裙裳,耳佩明月珰,发绾双螺髻,如同置身画中。
思及此,她心下雀跃,连脚步都轻快不少。
现在她只是弘德夫人穆邪利的侍女,都已能锦衣玉食,假以时日,等她取代弘德夫人,再取代皇后……她的人生就会如同屋檐上的宝珠,彻底明亮起来。
那日山贼听到她的话后倒也想通了,只好乖乖将她护送到邺城,虽然路上少不了言辞间的数落与攻讦,但对她造不成什么实质伤害,所以她打算先放他们一马。
未曾想抵达邺城后,穆邪利竟会偷溜出宫,亲自来挑选要带进宫的少女。那是一个媚眼如丝的女人,风姿绰约,娇横张扬,但冯如吟也捕捉到她身上怪异的气质。
明明看起来像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却敢瞒着皇帝背地里和山贼做贩卖人口的勾当,早在那时冯如吟便知她城府极深。而此时一见,冯如吟终于恍然大悟:纵然表面风光,但她骨子里极度的自卑与自傲却是瞒不住的。
毕竟,冯如吟已在人生的前十几年里,见过太多有着这样气质的人。
“人呢?”穆邪利似笑非笑,“我记得我说过,完不成我们的约定,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们无法离开。”
“夫人息怒!真不是我们的错啊!”山贼个个顿首,指向了一言不发的冯如吟,“都是这个小妮子把人放跑了,等我们发现,只剩她一人了!”
“哦?”
穆邪利饶有兴味地伸出指尖挑起冯如吟的下颌,迫使她与自己目光相交,再细细打量她。
她红唇微扬,却不带一丝温度,眼神在一瞬间的惊艳后,复归冷漠与轻蔑,宛如高高在上地看着囚于掌心的猎物。
谁是猎物……还不一定呢。
冯如吟眸中闪过一瞬狠厉。
正是这一瞬,让穆邪利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轻启朱唇:
“你放走那些女孩……并不是为了她们,而是为了你自己,对吗?”
“是。”没有回避,冯如吟果断接话,“如此,您便只能选我一人。”
“果然……”穆邪利眸光一亮,精明又疯狂,“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一个能为了前途付出任何代价的狠心美人,将会帮她铲除所有对手,帮她栓牢皇上的心,而又不必腹有诗书,不必七窍玲珑,这样才能为她穆邪利所用。
反正也是个山里掳来的姑娘,什么背景都没有,若真有一天不受掌控了,随便寻个理由让她消失就好。
“我喜欢你。”穆邪利笑了起来,替她拢过碎发,“多么美的人啊,皇上也一定会喜欢……”
“奴婢全听您吩咐。”冯如吟垂下眼帘,“您将奴婢从苦海中解救出来,无论您要奴婢做什么,奴婢都愿意。”
“好。”穆邪利瞥了眼身旁女官,后者立马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山贼,“这姑娘我买下了,你们尽快离开这里,不要被人看见。”
“遵命……遵命!”
山贼立刻连滚带爬仓皇逃窜,一会儿便不见人影,冯如吟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走吧。”穆邪利难得耐心道,她接过女官递来的披风,披到了冯如吟单薄的肩上,“我乃弘德夫人穆邪利,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侍女,我要你做什么,你便只能做什么。邺城,可容不下不听话的人。”
……真是麻烦。
冯如吟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目之所及正是宣光殿的大门。
她不知道穆邪利用了什么方法把她安插进宫里,但她注意到,穆邪利常与陆令萱母子联络。听说陆令萱是皇帝高纬的乳母,却并非什么良善之辈,可以称得上在宫里兴风作浪,甚至能很大程度影响高纬的决策,估计穆邪利得以畅通出入宫中,少不了陆令萱的默许与纵容。
甚至,陆令萱也可能从中分一杯羹。
总之,现在她正奉命去给宣光殿里的斛律皇后送餐。穆邪利有孕在身,得高纬宠爱,又在宫中资历深厚,如今已位同副后,想要在给被冷落的皇后送饭的侍女里安插自己的人,简直轻而易举。
餐食并没有毒,也没有掺什么脏东西,只不过可以让冯如吟借这个由头多去宣光殿附近走动,说不定能打探一些消息。
不同于李婉颜热闹敞亮的殿宇,斛律皇后的宣光殿格外冷清,连带着那些华美绚烂的装饰,也只不过像金丝雀笼的点缀。
守卫开了门,沉重的木门嘎吱作响,将秋日肃杀的庭院缓缓呈现于她眼前。
不过是四四方方的樊笼,地上多是没扫干净的残枝枯叶,也不见几个洒扫侍女,徒增空寂寥落。倒是庭中那池莲花,稀稀拉拉地或立或折,日头虽大,但云朵层叠,遮得天光灰白,映着池水,如同残莲落在水墨画上。
鬼使神差间,她望着莲叶的眼神忽地廖远,复又低头看向腕间,一枚莹润的玉镯正环绕在那儿,是她对过去这五年的唯一怀念。
明明是自己果断舍弃了宇文达,为何又要留下他赠与的玉镯……唉。
冯如吟加快步伐,踏入殿中。只见一位身着月白纱裙的端庄美人坐在案前,乌发如瀑,眉眼悲悯,倒有几分像慈眉善目的观音。
“参见皇后娘娘,奴婢奉命为娘娘呈上午膳。”她按前几日穆邪利的女官教的行礼,不卑不亢道。
“你吃过了吗?”
斛律皇后开口,声音轻柔。
“……啊?”冯如吟不由愣住,“奴婢……尚未。”
“那就坐下来一起吃吧。”斛律皇后悠然自得地拿起碗筷,又示意冯如吟坐她对面,“我这里没多少规矩,不用太拘泥。”
“可是……”
“坐吧,”旁边的女官也自然落座,“我们娘娘好久没看到生面孔了。”
冯如吟只好坐下,身形却不自觉拘谨起来。她悄悄打量斛律皇后,明明对方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感觉她好像已经历过很多很多事,有种看破红尘的清逸之感。
真是个与这座宫城格格不入的人。
“你是新来的吗?”斛律皇后浅淡一笑,“让我猜猜,是弘德夫人那边的?”
“……是,奴婢被弘德夫人带入宫中,刚来不过半月。”冯如吟心下一惊,没想到这斛律皇后看似不问世事,却是个聪明人。
倒不如说,不问世事,也是她聪明的表现。
毕竟这样的人,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像争名夺利之辈,如今高纬冷落她却又不废她,估计是因为她娘家势力大。
似乎听宇文达说起过,齐国有位姓斛律的老将军……会和这位斛律皇后有关系吗?
“弘德夫人……”像是想到什么,斛律皇后抿了抿唇,一副了然神色,“她最近还好吗?”
“夫人近日一直在养胎,身体尚好。”
“回去告诉她,最近天干物燥,别总为琐事烦心,小心伤了身子。”斛律皇后轻叹一声,“你不必惊讶,她是从我身边出去的,我知晓她什么心性。”
冯如吟翕张嘴唇,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讷讷回了一声“好”。
如果说李婉颜是太阳的话,斛律皇后就像是月亮,她们都是冯如吟这辈子不可能成为的人,她们的好意有时甚至会让冯如吟感到厌恶,但冯如吟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到底是真的厌恶,还只是不敢面对。
“宫中生活可还习惯?”斛律皇后的声音又将她拉回现实。
“嗯,”冯如吟点点头,“还算适应。”
“那你想出宫吗?”
“出宫?”她惊诧道,“……不想。”
“这样啊……”斛律皇后略一沉吟,又温柔一笑,“等你想离开的那天,再找我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