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日,深渊海上的塔尔终于在一个午夜收到了来自虞影溯的消息。对方的字迹潦草匆忙,但即便如此也不忘在最后说一声想念。他盯着那张信纸看了许久,最后坐在逆行须鲸的背上,仰着头一直发呆到天边泛白。
“还有五天就到了,准备先去哪里?”死灵问。
塔尔折起信纸塞回了储物戒,低声回答:“宝石矿场。”
“秦侑戎呢?”
“月眠城,他说认路,”塔尔顿了顿,“我想让他从涵山城官道走,能早点碰上修斯。”
死灵没看到信上的内容,可塔尔的神色有些说不出的沉闷……他之前从未因为虞影溯的来信表露出这样的情绪。
“索纳斯,”塔尔叫了对方的名字,“凯特莱恩巨狮有亲情吗?”
死灵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还是回答:“以人类及多数种族对于亲情的概念而言,其实没有。但以我们的角度,其实并不少于任何生灵,即使是我对我弟弟。”
“你父母呢?”
“早就死了,北大陆在我出生之后没多久有过一场万年难遇的寒潮,他们为了保护我们死在了山洞的洞口,我和奥兰……就是恶疾,在尸体腐烂之前吃了他们的肉。奥兰那时候太小,吃不了肉又太饿,我就用自己的血养了他一段时间。”
塔尔又取出了信纸,盯着看了半晌,说:“你不饿吗?”
“我可以吃肉,但我知道如果那个时候吃了它,我活不过来年的春季。失去父母的幼狮是霜寒猎豹最喜欢的猎物,所以寒潮过后我利用奥兰吸引了一只饥饿的哺乳期母豹,那是我此生第一次狩猎成功,奥兰也因此获得了别人的奶水,”死灵趴在他身旁,看清了上面的内容,“我对奥兰更像是父母对孩子的感情,养着他就是为了将来的某一刻,利用他成全我自己。”
“密林里,如果他吃了你……”
“那说明我养孩子比较成功,可惜了,我比不上我的亲生父母,”死灵笑了,“我其实很希望他踩着我的尸体往前走,但奥兰太傻了。出生的时候就该被淘汰的孩子成长了千万年也依旧弱小,即使他轻而易举就能夺走千万人的性命也依然如此。亲人本就应该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只不过我们之间的羁绊更加牢固,所以这种利用变成了心甘情愿,也变成了甘之如饴,甚至成为一种主动的惯性。情感对现在的我而言离不开金钱、人脉、情感和力量,我听过人类的一句话,说这世界上愿意为你无偿付出的只有父母,可这不也是孩子因为与生俱来的羁绊对父母的利用吗?”
“不会像你们这样不设边界。”
“我知道你不会,但别人呢?”死灵问他,“那或许只是在一部分生灵心中还残存的善念,但我知道,这点善念在血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其实你的爱人对亲情的概念也很模糊,从前是因为父母和姐姐,现在有了他大哥,更是如此。”
塔尔低下头,指腹摩挲着虞影溯来信上的文字,久久不语。
“你很了解他们。”
“毕竟窥视了很多年他们的灵魂,我知道这个种族秉性如何下等。血族很少有干净的灵魂,而那屈指可数中的大多数都是女性,包括羽画,也包括他们的母亲虞璎,”死灵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塔尔攥紧了手中的信纸。
“你只有在碰到和他相关的事情时才会用这么迂回的方式探听我的想法,对待别人,包括你自己,向来快刀斩乱麻,”死灵说,“但我无法告知答案,因为我不曾窥探过他的灵魂。”
塔尔皱起了眉。
“不过你不用担心,”死灵变回人形,揉了揉塔尔的头发,“这世界上无论谁背叛你,他都不会。”
塔尔打开了他的手:“别碰。”
死灵笑得更甚:“认识这么久了别这么生疏,我现在可是把你当自己儿子看,你想怎么利用我都行,让我揉个头发怎么了,莱恩不也揉你?”
莱恩可从没想过要他的命。
“去抓鱼,”塔尔跳起来后退了半步,“然后做早饭。”
死灵无奈地摇了摇头,本准备去捕鱼,却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塔尔,你知道凌晚殊为什么不再来南方了吗?”
塔尔摇头。
“她的反噬原本由欺诈承担,而你杀了欺诈,反噬自然回归到了她自己身上。人类的灵魂可以承担的反噬有限,你的那一半只能供你自己的魔族血脉和一个灾祸,所以我在抵达山脉以南的七天后还是会被反噬,”死灵说,“这不是什么问题,但发作后的十天我没有反抗能力,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这不算什么大事,塔尔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落霄发作的速度也可能会因此加快,我剩下的时间不多,”死灵笑了笑,“所以趁最后的机会,好好利用我,塔尔。”
他跃入海中,波浪倒映的微光起伏着漾向远方。谁也没有注意到黑狼睁开了双眼,望向了赫萝大裂谷所在的方向。
涵山城的黎明前夕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远处交界处的号角声接连不断。火把的光仿佛燃烧不尽的空中星点,从地面升起,被风裹挟着摇曳不止。
与琳琅天城开战的第四日黎明,江兰烟与修斯·霍姆兰德左右夹击歼灭了琳琅天城东部的边境骑士团,彻夜不息的狼嚎终于销声匿迹,只剩下的满地的鲜血和僵硬如石块的血族尸体。江兰烟俯身抓住了其中一个血族的咽喉单手提起,仅仅掌心轻轻用力就听见了碎裂的声响。
“他们的灵魂的确回归了,否则应该灰飞烟灭。”江兰烟皱着眉。
修斯在这一年多的时间内也直接间接知道了不少关于外族的事,他先号令手下将士收拾战场和双方的尸体,随后从江兰烟手中接过分量不轻的尸体,掰断了脖颈。
“那个古代恶魔死灵,死了?”
江兰烟摇头:“不一定,如果是我,我不会杀他,控制他更容易得利。”
修斯冷笑:“倒也不怕被反向控制,古代恶魔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毕竟是塔尔·斯图莱特,”江兰烟拍了拍掌心里的灰烬,收了剑,“你有没有感觉这几天碰到的血族比之前弱了?”
修斯一顿,问:“怎么说?”
“我从不认为自己可以单挑他们,即使是最低等的。他们拥有法术,身体强度也远在我们之上,不应该死得这么容易,”江兰烟说,“尽早撤退,这里守不住。”
修斯皱眉:“打下来了还退?”
“我们之中至少得有一个人回防涵山——”
“趴下!”
江兰烟低头俯身的瞬间,一根法术凝结成的尖刺贴着她的头皮,径直扎进了修斯的左肩。她第一时间支起盾牌抵挡攻击,不过数十秒的功夫,玄铁制成的厚盾就被刺了个洞穿,连带着她的掌心也鲜血淋漓。
“后撤!列阵!”江兰烟怒吼,“退——”
箭矢一般的尖刺接二连三呼啸而至,镀银盾牌以最快的速度列阵在修斯身前,阻挡住了大部分的伤害。江兰烟在转瞬间看见了漂浮在远处空中的黑发吸血鬼,即使从未谋面,直觉也告诉她那就是如今的血族亲王虞影溯。
“亲王殿下要求你们交出涵山城北驻地的控制权,你们可以拒绝,但有很大可能会死在这里,”陌生血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两位指挥官意下如何?”
修斯捂着左肩的伤口死死咬着牙,和江兰烟交换了眼神,让她趁机离开。
“伤口有没有腐蚀?”江兰烟压低声音,“没出血。”
“没有。”
修斯确认了伤势,发现自己的胳膊还能动,除了疼之外并无大碍。虞影溯手下留情了,他见识过眼前这个血族的战斗力,如果真的要杀他,刚才的尖刺必定往心脏上扎。地面上的血族随手扔来了一具珈蓝罗恩狼的尸体,在周边巡逻的狼群并未提前发出警告,摩里恩也不知所踪。
他们早就已经被包围了,江兰烟朝涵山城的方向望去,数十名血族站在边境线上,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江兰烟先前所料不假,血族暗党根本没有将拥有战力的成员派来前线,那些蝼蚁降低了他们的警觉,而在胜利来临的同一时刻,噩耗才会悄然而至。她起身回头,与虞影溯视线相交的瞬间明白了江衡延先前对他的评价究竟何意。他的确贪恋权柄,但也因此不会滥杀,而是选择利用一切成为掌控者。
他们可以退回内城,可城北驻地一旦失守,与内城连通的地下走廊也会落入暗党之手,从此涵山城就会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可如果他们死在这里,涵山城群龙无首,顷刻间就会变成血族暗党的狩猎场。
“江兰烟,你带着玉程山的兵退回去,堵住地下走廊,封闭所有供给通道,”修斯低声道,“如果我死了,临时接任我的位置,直到月眠城派来新的驻守将领。我不知道摩里恩是不是还活着,但如果我们在日出之前都没有传回消息,旷星必定会察觉出不对赶来增援,还有一线生机。”
江兰烟退了半步,轻轻笑了一声:“没这么容易。”
虞影溯并不急着要他们的命,那就是还有别的目的。
“修斯,我给你带了份礼物,”虞影溯从半空落到地面,缓步走来,“听说你们找了她很久。”
他身后的血族捧着一个人类女孩,虞影溯用法术将她包裹起来带到半空。修斯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几乎低吼出声,漂浮的君弦昏睡不醒,颈边甚至还留着几个被吸食血液后留下的痕迹,腿上泛着几片青紫的伤痕。
虞影溯打了个响指,法术球破裂,君弦在即将落地之时才被先前的血族接住,像对待一件祭品般捧在手里。
“我知道你们有脱身之计,但她可没有。我可以给你们三天的缓冲,作为交换,请两位指挥官中留一位作为人质,”虞影溯望向修斯,“珍惜机会。”
晨曦并未准时到访,六月的雨云姗姗来迟,带着怒吼不止的风扫荡平原。修斯在天边第一道闪电出现之时走出了阵列,他看见虞影溯的掌心中有一片蓝银色龙鳞,又在第二道闪电破空之时消失不见。
“殿下,放他们回吗?”
“等雨来,”虞影溯说,“把君弦带回去,告诉我大哥可以退兵了,之后让罗兰公国自己解决。”
远处的雷声翻滚着涌来,闪电撕裂了头顶的天空,炸响之时,一道剑光从涵山城边境线上骤然划过。封锁退路的血族顷刻间尽数倒地,短短一息就成了坚硬的尸体。江兰烟的心跳停了一拍,她原以为虞影溯拖延时间是为了阻断他们的去路,却不料不知何处而来的变数率先掀翻了棋盘。
而这昭示着着涵山城的宣战。
“好久不见啊,羽溯,”来者甩着刀上的血,穿着西凉川百余年前的装束,浑身墨色,“在永夜五城欠的债该还了吧?躲在人类的地盘里就以为我找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