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友德却无法掩饰自己的怒气,涨红的脸活像一颗膨胀到快要爆炸的气球。“说!你写这东西是什么意思?”他把手里的报纸狠狠往地上一掼,胳膊上的汗珠也被一同摔落地面。
他本是应老婆的命令出来买瓶酱油的,却意外在副食店老板随意扔在柜台的报纸上看到了那个令他火大的新闻。
程亮瞟了一眼报纸上硕大的标题,却并不意外,“我是记者,如实反映情况而已。”
“我去你妈……”庞友德正要发飙,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半人高的小男孩打断了他。
“爷爷,奶奶让我来找你,她让你买完就快点回去,锅里的菜正等着用酱油呢,”男孩语速飞快地对庞友德说道,随后郑重其事面向程亮鞠了一躬,“程老师好!”
程亮低下头看向半高的男孩,语气和蔼,“跟你说过,我只教了你一些成语故事而已,不要叫程老师,叫程叔叔。”
“你教会我那么多做人的道理,就是我的老师。程老师,你吃晚饭了吗?我奶奶做的回锅肉可好吃了,跟我回家去吧。”
“不了,叔叔买了菜,要回去做饭了。”说罢,程亮还举起右手的塑料袋,表示自己没有撒谎。
“那下次吧,下次一定要来我们家吃回锅肉。”庞文宇一本正经地说道,“还有水煮鱼!我奶奶做的水煮鱼天下第一!对吧,爷爷?”
剑拔弩张的气氛就这样被庞文宇奶声奶气的嗓音轻而易举地化解,庞友德这才回想起了之前这位城里来的年轻人对自己一家的帮助,胸中的怒气顿时如炊烟般,四散进渐暗的暮色。
他轻咳了一下才点了点头,目光转回程亮,“小程,这孩子很尊敬你的。我和老伴都是小学文化,什么也教不了他,他爹妈读了点书也没啥用,只能在外省打工,一年到头难得在家,”说着,他粗糙的手指抚上了庞文宇毛绒绒的头顶,面色有些羞赧,“对不起啊小程,叔是个粗人,刚才的语气……但你写了这东西,叔真的很难跟上面交代……”
程亮爽朗一笑,“不碍事。你是安居堂的保安,站在你的立场,对我发通脾气不奇怪。但我是记者,活人名字出现在骨灰盒上这事太不正常了,我必须找到真相。”
“唉,小程,听叔一句劝,这事不是你能碰的。”庞友德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不怀好意的目光,压低了声音说道。
程亮听出了庞友德话里的弦外之音,目光立刻变得锐利,好像随时能将人剖成两半,“你的意思是这事涉及到了一些不可说的势力?”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庞友德抹了把滑落鬓角的汗水,顿了半晌才重新开口,“嗨呀……反正,你莫再追查就是了。相信叔,叔是为了你好。”
“这我恐怕没法答应你,这事是我报道的,也得由我亲自把问题的答案找出来。”程亮的态度也明显而强硬。
“唉,你啊,年轻气盛,要吃亏的呀。”庞友德说完,再不给程亮任何回应的机会,一把拉上庞文宇,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可是爷爷,奶奶让你买的酱油呢?”庞文宇停住脚步,出声提醒。
“对对,还好你提醒我了,”庞友德这才后知后觉,“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夕阳一点一点从屋顶褪去,庞文宇踩着爷爷被拉得很长的影子,静静地等他回来。庞友德踏进副食店的瞬间,影子正好消失了,庞文宇一晃神,这才想起还停在原地的程亮。
他转过头去,却正好看见程亮望向被捏出褶皱的报纸,那若有所思的神情。
躲在暗处的几位看客见没什么意思,早已意兴阑珊地各自归家了。
当几只晚归倦鸟驮着最后的暮色掠过不远处的山峦时,程亮才迈动双腿,重新踏上归家的路途。他手里死死攥着那张报纸,直到手心出了汗也没有察觉。沿途的路灯没有预兆地忽然亮了,延绵不断的光亮将他和行道树的婆娑枝影不怀好意地交揉在一起。
空气中氤氲着水汽,股股热浪排山倒海般袭来,这是白马镇独有的黏腻夏天。程亮心中急切,可越是想要赶回家把一切想个清楚,偏偏步履却越不似之前那样轻快。
那时的他只觉得像是被什么重重压在心头,还没意识到自己即将背负上怎样未知的命运。
而那段意味深长的对话,早已溶于低沉暮霭的迷蒙之中,像是未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