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序到重新建立秩序是每个人所期待的。在白马镇,生活还在继续,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活着,只是那些耻辱的印记被刻在凹凸不平的柏油马路、尚未合拢的高架桥、产业园区刚打了一米的深基坑和暴露的电线上,每一处都是这个小镇对抗命运抓挠,最终无力反抗的痕迹。
做了这些年的记者,池雨自诩见过不少变迁。一个接一个曾被鼓吹亟待开发的城区,最后因为各种原因被搁置了发展。然而人力物力已尽数投入,只能留那被人刻意淡忘的遗址,在被自己催生的风暴中孤独伫立。
池雨走在烈日下,看着整个白马镇强装若无其事的模样,非但没有觉得可笑,反而回报以同情的眼神。在分叉路,她向着与镇政府相反的方向走去。路面上遍布沙砾,一切都没变。她又向着坡上走了一百米,敲了那扇熟悉的房门,门却没有如她想象之中被全部拉开。
一只眼从门缝探出来。
“滚!”是李素娥的声音,音色狠厉。
池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又向前走了一步,试图与那只眼睛对视的同时,压低了声音,“是我啊,小雨。”
“我晓得是你。你一进镇子所有人也都晓得了。”
“让我进去吧,我毕竟是你的女儿……”话音未落,她就听到里面重重落锁的声音。
“不要脸!滚!离开我家!”似乎这句话更加刺激了李素娥,她的怒气隔着门板仍能被听得真亮。
池雨仍不肯放弃,耳朵贴在门板小声问道,“李阿姨,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来只是想请你帮我找个人……”
“误会?没有误会!你跟那个姓程的都坏,心眼比□□还黑!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一阵巨响过后,门板剧烈晃动了几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池雨捂着被震痛的耳朵,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惊得几分钟说不出话来。李素娥是下了狠心的,甚至不惜把自家门板当做她,用拳脚以发泄愤怒。
池雨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一系列的变故,连同身后背包里准备的养生品礼物也都变成了徒劳。阳光烙在身上,仿佛铁链一般将她牢牢锁在原地,她努力克制着不断回望的双眼,一时竟分辨不出脚下的影子和她到底哪个更垂头丧气。
下了坡,重新走回分叉路,走了足足二十分钟才看到镇政府大楼的轮廓。已是下午四点多,池雨感到空前的饥饿,却仍近乎执拗地坚持着。就快走到门口时,一个看起来年近五十的男人迎面走来。
池雨不认识他,只得低下头,假装没看到。不想那男人竟主动搭话,“怎么不先回你妈那里?来政府大楼做什么?”
池雨愣了一下,知他定是将她认作李素娥的女儿了,便站定随口应道,“还不急,我来这儿找个人。”
“来找哪个?”一阵风吹过,男人拢了拢头顶的头发,犹如为海面上裸露的荒岛移植稀疏的绿洲。
“小廖。”
男人声音不悦地提高,“找他做什么?”
“问点事情。”
男人轻蔑地笑了一下,叼上一支烟,低头在裤兜里寻找着什么,“那你问不到了哦,他走了。”
池雨追问道,“他走去哪里?”
男人终于找到了打火机,不过点燃香烟似乎也没能平息他的怒火,“说什么要去主城实现梦想。日他妈的梦想!你晓得好多人抢着要给老子当助手!跟你说,他现在就是爬回来求老子,老子都不得点头!”
池雨努力消化着男人话语中的信息,突然明白了他的身份,“消消气嘛张镇长,年轻人嘛,总想去外头闯一闯。”
烟灰被风一截一截吹断,张峰眯起了眼睛躲避着四处流窜的灰粒。
“像你这么懂事的娃儿太少了,在大城市安了家,还能不嫌弃自己老家,时不时地回来看看。你看啊,这镇子现在萧条得不行,都怪程亮那个龟儿子。现在好了,产业园停工,原本要来入驻的企业也全都走了。失去了工作和发展机会,搞得大家都心情不好。别怪叔叔多嘴,你回了家,一定要好好劝劝妈妈,张屠户本来也跟风找了个炒火锅底料的工作,猪全卖了,就等着开工呢,结果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现在脾气不好,成天喝酒,还跟你妈妈吵架,左邻右舍劝都劝不住,”他猛吐了一口烟,仿佛全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渗透着怨恨,“我们白马镇人都不是垃圾,也想证明给市里的人看看。可折腾这么久之后,大家却过得比之前还要惨,都怪那些只会给镇上带来灾难的人。你看了报纸没?那龟儿子程亮死了,这就是坏事做尽的报应!”
此刻,阳光浓烈似血,涂在整栋大楼。
张峰的嘴一张一合,令池雨瞬间堕入虚空之中,甚至不记得张峰到底是何时离开的。
一阵金属互相碰撞的声响令她重新回过神来,池雨这才发觉自己正站在镇政府大楼前方空地的旗杆旁。她循着声音望上去,许是正值周末,此刻旗杆顶端空空荡荡。阵风过境,只余空荡的钢丝绳不断碰撞旗杆,好像仍在执拗地挥动着某面不存在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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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带把伞吧。”她停下手上的活,擦净手,把早已准备好的格子雨伞,递给了穿着精致到无懈可击的他。
“你要我拿那把破伞?”和他的语气一样,他的目光甚至没有转向她,而是透露着骄矜与鄙夷。
他径直越过她,拉开了抽屉,拿出另一把价格不菲的雨伞。
“这把才合我的身份。”
还没等她回身,“乓”的一声,大门早已关闭。
她紧闭双唇,将格子雨伞默默收好。回过身时,一个穿着朴素的憔悴女人脸,被清晰地映在了厨房滑门的玻璃上。自己沧桑至此,想来如今再不会有人说他们是郎才女貌了。
天边滚过嗡嗡的低音,响起一阵闷雷。她听着有些心慌,将手伸向水槽,开始不紧不慢洗碗碟,心里却开始暗暗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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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餐最爱吃被油浸泡过的煎蛋,今天也不例外。碗和筷子满是油渍,需要重点刷。
电子提示音响了,是他进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