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并不稀罕一杯喜酒,却觊觎水塘下的那一点道韵。
此刻,他们高居山崖之上,清晰感应到道韵古老苍莽的气息。众人心如擂鼓,暗暗盘算这一跃而下后的利弊得失。
云端不是贪婪的性子,却做不到对眼前的道韵视而不见。道韵,是古老天地残存至今的天机,蕴含着大道的秘密。倘若有所领悟,对修为的裨益远远胜过吞下无数灵丹妙药。若能借此机缘而突破进入新境界,意味着她距离踏破虚空又进了一步。
在她内心深处,从未忘记、也不肯放弃那个念想。
一人抢先一步窜下山崖,大声笑道:“主人家这般客气,我就却之不恭啦!”既有人起了头,其余的人也不甘落后,纷纷如飞鸟投林般一跃而下。
片刻间,水塘周遭便被这些修行者团团围住。云端慢了一拍,乾、坤、巽、艮、离、坎、震、兑八个方位都被占了,她只得选了个靠近艮位的石柱旁。此时,轿队也从巷口转出,唢呐声“嘀嘀嗒嗒”好不热闹。
喜轿绕着村落转了一遭,最后又回到起点——便是水塘正前方最高大的一栋建筑,上悬乌金边的大匾,书着“祠堂”二字。
云端一怔。
轿子落地,喜娘正要掀开轿帘搀出新娘,却见新娘竟先一步走了出来。喜娘一楞,赶紧把手中的红绸塞进新娘手中,扶着她一步一步迈上台阶,往祠堂大门走去。
新娘团扇遮面,捏着扇柄的手却微微颤抖——云端眼力极好,隔着半个水塘看得分明。她不由微微一笑,心道这新娘子着急嫁人,委实有趣!
这时,祠堂里走出几人,居中的青年男子着锦挂红,一副新郎打扮。他望着台阶下的新娘,面上的神情却有点儿奇怪——似是欢喜,又有些悲伤。
新娘停下脚步,缓缓取下遮面的团扇,抬头望向几步外的新郎。她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仿佛秋风中的瑟瑟落叶。
新郎柔声道:“大好的日子,大好的喜事,是不是?”
“……是,大好的日子,大好的喜事……”新娘低声重复着新郎的话,微颤的嗓音中似乎藏着叹息。
“你我成亲,只是小喜。可这,却是大喜。只恨,不能双喜临门……”一抹水光自新郎眸底闪过。他深深弯下腰,冲着新娘施礼,语气轻柔地如三月的软风,“絮娘,恭喜你。终于等到这一天啦……”
新娘对新郎的大礼竟不躲不避,生生受了这礼,道:“卓郎,也希望你早日解脱。我就先走一步啦——”说罢,她抛下手中的团扇和红绸,转过身。
“云姐姐,你说这是什么奇怪风俗?”韩道友紧挨着云端,凑近耳朵嘀嘀咕咕,“我怎么瞅着这一对新人不像成亲,倒像是在诀别?要笑不笑,要哭不哭,怪怪的……”
云端也正兀自诧异,却见新娘飞快地朝自己走来。她走得很快,从疾步转为小跑。宽大繁复的喜服拖累了她的脚步,几次绊得她踉踉跄跄。然而,她却始终抬着头,眸光明亮,亮得吓人。
耳畔,韩道友还在嘀嘀咕咕地絮叨,突然,变成了一声惊叫“呀——啊?”。与此同时,一股大力猛然推向云端,推着她径直扑向新娘。
云端暗道不妙,腰肢一拧,脚下向侧旁划掠,如轻灵的燕子,堪堪与新娘擦肩而过。新娘看也未看她一眼,单手撩起裙摆,脚尖一点,竟“呼”地窜上前方的大树,追着韩道友而去。
韩道友猛一把将云端推出后,来不及换气便折身跃上树枝。
她心尖乱颤。噬人的死亡气息从她甫一对新娘视线对上时,便如影随形,再也无法摆脱。身后,树枝哗哗作响,如死神在咫尺之间吱吱磨牙。脚下,她丝毫不敢停顿,流星般在树梢间穿越。然而,新娘却如紧咬不放的箭矢,不过片刻便步步逼近。她骇得面白如纸,竟连回头看的勇气都没有,只发狂般拼命奔跑。
韩道友的反应很快,速度更快,眼见就要越过这排树木。只消再有几个跃身,她便能窜出村落,攀上山崖。然而,终究棋差一着——身后传来欢喜无比的笑声,那笑声中夹杂着剧烈的喘息声,清晰地就像在耳边。
“不——不——”韩道友的尖叫中带着绝望的哭腔。可是,“乓”,微弱的白光一闪而过,两个身影同时消失。
午时的阳光耀眼极了,照在树梢上、屋顶上、水塘上,白花花一片。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以至于那一声“乓”格外清晰刺耳。
云端怔怔地望着树梢。后背,似乎还隐隐残留着韩道友用力推她的触觉。而视野中,却空无一人。一种虚幻的、极不真实的感觉油然而起。同时升起的,还有无法形容的恐惧。
她忍不住回头。祠堂石阶上,新郎仰望树顶,神情又是羡慕又是留恋,眼角隐有一滴泪水。喜娘则挥舞着手中的红帕,似是道别。村人们,无论老幼,都沉默不语,唯有鼓乐手还在奏乐。
欢快的唢呐声,“嘀嘀嗒嗒”,回荡在林梢间、山谷里,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呱噪又诡异。
在无声的山风里,云端仿佛听到了一声模糊的叹息,却不知这叹息从何而来;又似乎听到擂鼓般的心跳,可这心跳声分明是自己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