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陶给季一的不止是一个月的自由,还有一个月的粮食。
为了避免过多无谓的疑问,季一当夜收拾了东西,次日就去了城里。所幸当时医部正在招揽人手,她进城转了没多久就找到了新的活计。
治病救人,算得上新奇,但算不上太难,对季一而言只是个恰好的尝试。医部的领头俞跗知道她这样的人不可能真的在这里久留,一开始只让她负责包扎居民的简单外伤。
包扎的事情对季一而言很简单,虽说最开始手法太粗放而挨过俞跗暴躁的一顿骂,但因她心在其中下手精准,渐渐也接过了来自战场的任务。在这儿做事异常繁忙,可季一觉得这种繁忙倒还不坏,至少能让她短暂地忘却一些事情,况且每天还有接踵而至的新问题等着解决。
一个月后季一没有回到信部,已然是向旧的寄身之所交付了答案。
但这份答案,只不过是给别人的答案,却不是季一自己要的。
奉献的感觉很好,不如说太好了。可如果不是从心里生出来的期盼,那就不会是长久的道路。季一知道,即便是在这里做着救死扶伤的事情,这也照旧不是她自己的答案。
那么,答案究竟在哪里?
在医部很忙,但也没有那么忙。有时候得了空档天色还早,季一就漫无目的地在有熊内城这片黄土都中自在地乱逛,见到有趣的人就搭讪交游而并不交换名姓,往往走到天快黑了才回去。
有熊的景色经得起看,更经得起走。清如白缎的水自山顶生发,落入城中则被河床染作土黄,一阶一阶沿着城的脉络东流南奔。此时正值丰水时节,沿着河谷向西走,常常的能远眺到将近郊拢在其中的群山。河九曲,富山阳,土色由黄至红,又夹着灰白,被枯疏的群林覆盖。
如此从萧疏看到花食再至,又过了一个多月,岸上的椴树与河里的荷花缤纷盛开,季一的头发也长得有些长了。流族人来时她用羽贝同他们换得一柄细长的椴木簪,将散落的头发缠卷着挽起来,从此“小子季”就变作了“姑娘季一”。
挽了头发,早已习惯一个独自飘荡的季一才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忘了“挽留”。
世上有许多事情值得挽留,最值当的也最多的对象,莫过于拆开的“事”与“情”。季一离开近郊时并没与任何人打商量,来到医部里、游荡城池中,也无须要任何人的准许,既然“事”没有眉目,那就只有“情”字做解。
一日落雨的深夏午后,医部破天荒没什么伤患,安静异常。
天色呈现出鸭蛋壳上泛纹路的浅青,苍穹下的清江白雾漫漫,漫山遍野都被潮湿深埋在宁静里。季一在檐下远眺着千里江山,不想此时踏到泥泞的世界里去,就静静坐在井边,看温暖的雨水落进石砌的水心打起涟漪,看水珠点滴雪白的重瓣木槿。
半片木槿花被打落飘零时,季一听见有少年来到医部,温和地问能否借地暂避雨势,旋即俞跗摆弄药材中眼睛也不抬而不咸不淡地让他请便。
她站起来,目光从四方的堂檐一直穿过束起的帘下望到门口,看见那少年穿最简单的麻衣,洗净而微黄的白如长琴上流淌的弦音。
季一觉得他眼熟,便多看了几眼。
那少年得到允许就道谢,自顾寻到一处有席的空位坐下。他转过脸来时落在俊美面庞上冷融的清光,清光里依稀还有从容的气定神闲,更多的却是温和的恬。
让季一惊得睁大眼睛的恬!
她总算想起来:除了路上随口闲谈的交际,自己原先竟还有朋友,只不过离开近郊后她忙得脚不沾地而并不找他们,他们自也找不着消失了踪影的她。
这感觉甚至有点荒唐,令季一不知该不该上前去打招呼。幸而她站在屋檐下,并没有旁人看见她神色的异样——
不对,有人看见。
那少年好像察觉到什么,又像漫不经心地抬眸一看,正好看见开满白木槿的雨幕里,季一独自站在檐下。
然后他的表情也变得好像有点惊讶。
既是为在此新相逢而惊讶,也是为她挽起的头发而新奇。他其实早知道她的身份,因此新奇也似乎成了某种理所当然的不习惯,再多端凝,则连不习惯也变作了习惯。
然后延突然笑了,无声地笑,似无声的润雨。他一笑,季一也无法再维持刚才的表情,凝滞转瞬即逝,她也绽开微笑。他们的微笑中都尚留存初见时过去不存的信任与骄傲,幽忧绵密的雨色中一洗各自的寂寥。
他站起来,并不问俞跗或医馆人的许可,一直走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