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潜话锋一转:“咱们都是江南人,说话不必拐弯抹角。你我身居高位,不只是一府一地的父母官,还得为天下苍生担责。天将降大任于你,你是进还是退,是逃还是打,总要有个定论了。”
沈恪哼了一声,“有话就说,别绕来绕去。”
殷潜眼神沉了几分,“今日例会,怕是要定下沿海防倭大计。圣上有意调你往黄淮一线,镇守海道门户。”
近日黄河沿海,屡有倭寇作乱,沈恪略有耳闻,他眉头一拧:“圣命如天,为臣子的岂敢临阵退缩?”
“哎呀,沈将军,你怎得如此愚钝?”殷潜抹了抹袖口,“你此去山东抗倭,无异于支持贵妃。章阁老向来眼里不容沙子,你想‘两头下注’,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好事。”
沈恪默然。
他当然清楚局势紧迫,左有皇后一派虎视眈眈,右有贵妃势力暗涌翻腾。沈恪原本想保守中立,左右逢源,眼下却由不得他模棱两可。
“殷某倒有一计,”殷潜缓缓开口:“由我等江南几省联合禀奏圣上,建议改调浙江兵马北上布防。浙人对付倭寇经验老道,调兵顺理成章,不劳沈将军远行。圣上会给殷某一个薄面的。”
“只是这份人情,将来……你总得还。”
殷潜抛出的这颗球,说白了,是想拉沈恪入局,拿他当做一枚棋子利用,从他身上盘剥好处。这种做派,恰与殷潜一贯的为人处世相符——奸滑世故,唯利是图。
沈恪不动声色道:“你我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殷大人今日突然开口,究竟是何用意?”
殷潜轻笑一声,无奈道:“沈大人,你以为我是为了你?错了。我这番筹谋,不过是为了贵妃,也是为了我的外甥外甥女们。你有儿女挂念,难道我就没有牵绊?”
说到底,殷潜所摆出的两条路,其实目的同归一宗——为贵妃布阵设局,稳固太子之位。
其实沈恪无论选择哪条路,终究绕不开“站队”这一步。
差别在于:若由殷潜出面调兵抗倭,他沈恪便可顺势卸下防务重担,不必亲赴黄河沿线奔波劳碌,大可安心抽身,专注应对女儿的风波。相较而言,无异于以最小代价换取主动之权。
孰轻孰重,得失一衡,早有定数。
沈恪沉默半晌,叹道:“人情我认,但这奏折,暂没必要递上去。”
沈恪的选择,尽在意料之中。这个倔老头,哪里轻易就肯投降认输,为他殷潜所用?
少不了要付出一些代价。
殷潜垂眸:“江南同气连枝,患难与共。朝局这盘棋,就看咱们如何落子。沈将军看不清局势,犹如涉水独行,险矣危矣。”
一入宫门,二人分别。沈恪朝西角门方向而去,他要同御马监交涉,留下宝马让其伺候。殷潜则转入东门,直奔金殿。
刚踏入宫门,殷潜便觉风向不对。
宫道之上,人流紧促,内侍行色匆匆,几名东厂内监面色铁青,鬼魅般掠过,不远处御马监的人交头接耳。
殷潜转过回廊,忽听身后一声呼唤:“殷大人,且慢。”
他转身望去,只见大理寺卿邵云礼快步走来,神情疲惫,衣袍略显凌乱,显然是匆匆赶至,连仪容都未能整肃。
“邵大人?”殷潜一怔,“你不是在安顿京营兵马,为调防做准备,怎会突然现身皇宫?”
邵云礼无暇寒暄解释,他拉着殷潜的袖子,转身走进回廊,站在廊檐下,紧声道:“皇后今晨下诏,越过刑部与兵部,点我入宫查一桩新案……”
他抬眼瞥了一眼殷潜,“关于苏沅芷之死。”
殷潜心头“咯噔”一下。
“谁死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苏沅芷。”邵云礼眼神深沉,“您的亲外甥女。”
殷潜身子晃了晃,一把攥住邵云礼的手腕,颤声道:“你快跟我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殷大人有所不知。”邵云礼低声道:“前些日子,皇后寝殿发生了惊天血案。据说司仗苏沅芷意图行窃,被宫人与禁卫联手杖毙。尸身被仓促火化,案卷封存,内务府上下皆被封口。”
“案子原本已被刑部定罪结案,偏偏昨夜不知为何,皇后突然反口,下诏要大理寺彻查此案,‘揪出真正凶手,还死者清白’。”
殷潜眉头拧紧,“为何如此?”
邵云礼顿了顿,压低嗓音道:“娘娘特意越过了刑部,以及阁老的都察院,专门提点大理寺彻查此案,用意十分明显。”
邵云礼扫了一眼四周,“依下官之见,皇后这是要同温念决裂了。”
“皇后此番彻查,并非旨为苏沅芷伸冤昭雪,而是为了揪出那位被温念袒护的‘凶手’。”
“而真正的凶手是……”邵云礼眼神晦暗不明,“苏绾。”
殷潜听得一阵天旋地转,险些后退一步。
“怎么会是苏绾?”他咬着牙问。
邵云礼眉头紧皱,“内务司供述,那日一早,苏绾曾出现在皇后寝宫,进去不久,苏沅芷就死了。案卷说,寝殿一度陷入混乱打斗,有女官伤残。下官不敢妄言,但若皇后执意要查,苏绾未必脱得了干系。”
殷潜缓缓呼出一口气,掌心冷汗沁湿衣袖。
简直五雷轰顶。
他的一个外甥女,杀了另一个外甥女。
苏沅芷是他的亲外甥女,也是苏夫人的掌上明珠。可怜小妹瘫痪在床,苏沅芷是她唯一的指望。
另一方苏绾,身世利害关系重大,同时是殷潜手里最为重要的一枚棋子,绝不可抛弃。
这这这,让他如何是好!
殷潜定定看着邵云礼:“你既不愿查,何以告我?”
邵云礼苦笑:“我只是不愿做刀。我与温念并无交情,也不想被皇后牵着鼻子走。你若有法子救下苏绾,趁早谋划。再迟一步,怕连你都保不住她。”
殷潜深深望了他一眼。
“多谢告知。”
言毕,他袖袍一拂,疾步穿过回廊,向金殿方向走去。那里有一场血雨腥风正等着他。
连续三天三夜没有阖眼,邵云礼此刻魂魄都快离体了。都怪那个臭小子,非说这是神之一手,定能一着扭转乾坤。
哼,狂妄自大。
望着殷潜的背影,邵云礼啐了一口唾沫,胡乱抹了抹脸,打起百倍精神去查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