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官从来没有外出这么久过,我甚至忘记了他是何等级别的作曲家。只因为他一直和我们待在这不适合他的小小天地里,我就忘了依他的工作,照理都是四海辗转的了。
我想,按照往昔,我最多也就是不舍,然后等他回来。但他问完之后,我才惊醒我脸上的失落不安,我忙咧开嘴笑了笑:“没有。……要去一个月这么久吗?”
我从来没有这么久没见到他过。那时我早已忘了其实我进入FED也没有很长时间。
他轻轻点头,“作业我给你留好了,回来我再检查。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联系我。”
“……好。”我忍不住开始扣弄琴凳的包边,看着他好像准备开始上课了,连忙又问:“是去哪里啊?车票什么的都安排好了?”
应官微愣,看了我一会儿,并不回避地朝我详细说了遍这次的行程。最后他瞥了眼我的手,说:“手放好。”
我忙坐好坐直了,他忽然露出些微轻叹,我很快就捕捉到了。他很少会展露这种神色,我的思绪瞬间被揪起,但他似乎并不想被我看见,很快就掩饰过去,目光轻暖地看着我,说:“不用想太多,只管好好练习就好了,我会尽快回来。”
他是在不放心我……吗?直到他走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同时自他离开时便那种空洞就愈发壮大了。
第二版歌词直到又过了一周我才重新提交给了阆风巅。尽管并不顺利,但我也不得不承认确实相比之前的,这一版更合适游戏主题。虽然耻于承认,但我心中多少有些成就与自信,对着第二版看了几番都觉得不错。
然而这次得到的反馈,却使我的这些自洽的怡然自得碎得彻底。截然不同于上次,我得到的反馈只有众人的沉默不语。最怕的反馈,就是没有反馈,然而我终于涌生出巨大的不服气来,站起来朗声朝着众人,一字一句地解释这歌词到底意义为何。
那瞬间,我忘却了很多东西,从前的,现在的,只知道我日夜付出的,并不是这么不堪。然而在我的解释过后,仍然只有沉默,无尽的沉默。
只有柔桐,在气氛压抑到不行的时候适时地说:“你们阆风巅……怎么请了这么个作词来?没钱了的话我不介意自己出一点,但是要我唱这种歌,我可唱不出,真是浪费这么好的曲子了。”
这种话,像极了我从前在XBZ听到的那样,好像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我多努力,总归是个毫无价值毫无用处的人。苍白与愤怒同时填塞了我的脑海,我快步走到他面前,质问:“你凭什么这么说?”
柔桐坐着笑得很亲近,“夷商,我也是为你好才这么说的。你还年轻,现在多改几遍以后就知道怎么写了,不要一被人说就生气。写不好没什么,就是能力问题而已,多练练就好了。”
看着他的笑,我不知为何突觉一阵恶心。但理智却一直告诉我,他说的也并没有错。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过来的不是吗,进步很慢,怎么会以为轻轻松松努力两年就能凭借几天的冥思苦想就获得让人满意的结果呢?
这确实只是我的起步,多改几遍就好了。我只觉如鲠在喉,看了一圈众人的反应,又低头看了几遍我自以为满意的词作,总算坐了回去,“抱歉,大家有什么意见直接提就好了,我会尽量改的。”
我只想,是我还不够成熟,总是意气用事,旁人的批评何至于生气,只要是好的意见,就有助于我改得更好。然而,直至改了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我终于开始怀疑,或许,我根本不适合这份工作。
是我太不知天高地厚,总以为凭借着应官的帮助,先后出了《左跳》和《州雨》,就真如旁人说的,有几分天赋在了。可笑的是,还没修练到家,我就想着要出师了。
那天的雨就如同我刚来到FED时一样大,雨水打在窗外叮咚响,我看着电脑屏幕上七零八碎的歌词,忽然萌生出对自己和眼前这堆文字的一种深深的极度的厌恶。
我总算没有再发出第六版歌词,只是给阆风巅那边的联系人打了个电话,“不好意思,我觉得我应该交付不了作品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也很对不起,那先这样吧,也不算是违约了。”
他还没说完,我已经挂掉了电话。我看着上面红色的挂断键闪烁了几下,然后黯淡消失,就好像我历时不长中道崩殂的这份工作。
其实也没什么,从前不也都是这样,我怎么就因为这段时间过得太顺逸就忘了自己的水平了……无论他们说什么,我只需要继续做好就好了,尽管深知这一点,我却慢慢地开始对词作课有了排斥。
那种排斥,是忽然发现自己创作时再也没有从前那般的得心应手的肆意飞扬时的无措,还有愧对曲子的惭愧。音乐本就是缺一不可的,好曲子和好歌词,都是灵魂,而我们,作为灵魂的缔造者之一,绝不能不以百分百的真诚相待。
总会回归正轨的,尽管我无时无刻不想起这次的失败经历,但我也每每告诉自己,是时候该专注其他的事情了。我庆幸的是,应官不在。
那段时间,我开始频频在各种场合走神,特别是词作课上。怀疑久了就成了定论,至少目前为止,正如柔桐他们所反馈的,我是在浪费好曲子。
原来,我以为我走了一百步,实际上我只走了五十步。我回想起那件收藏了很久想要买给应官的外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光明正大的理由送给他。我回想起那时候大言不惭地和姜思名讨论成为一个作词人,如今想来,还差得远。
我看着手上的曲谱,茫茫然抬头看着词作班里并不多的学生,他们的脸上是专注、沉醉,和我半点不同。
“夷商是怎么写的?”老师突然点我的名。
我站起来,看着手底下的空白一片,突然头痛欲裂,俯下身干呕了几下。
“怎么了?!”众人紧张地把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老师快步走过来担忧地看着我,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忙摇了摇头,“我没事……”
话到半截,一只温暖无比的手托在我撑住桌子的手臂上,轻轻扶住,那是我很熟悉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我诧异无比地回头,一定是幻觉吧,否则应官怎么可能现在出现在这里。然而他很真实,他隐含担心的模样我再熟悉不过,他略显疲惫的眼眸中泛出几分紧张的忧虑,“怎么了?”
我无言地张了张嘴,突然间狼狈地落下两行泪来,我自己都没料到身体突如其来的反应,连忙用手胡乱拭去。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