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灵山药庐里,当时的光线太好。
沈白槭坐在泥炉旁,上面煎着药,她一动不动,原来是睡着了。阳光是从这时候从门口的帘子和窗棂的缝隙中钻进来的,那片斑驳印在沈白槭的脸上,犹如一块被照射的暖玉,即便鬓边的银饰闪着的光不尽柔和,但她折射出来的色彩还是暖的。
药壶中的液体被烧得鼎沸,少女拿着扇子的手居然还记得一摆一摆地小幅度扇着,韩嫣记得那时的气味,空气中不止有药的苦涩气味,还有独属于晴天的太阳味儿,以及沈白槭身上的雪松香。
她躺在床上,无比贪恋,她贪婪地呼吸,贪婪地注视,以及贪婪地想要和这个女孩一直待在一起,让这份雪松的味道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她是如此的想要抛下一切,抛下身上的沉重,抛下仇恨。
不如就这样在这里度过百年,反正人生也就百年。
或者自己也拜入自在仙门下,成为沈白槭的师妹,从此朝时共立赏熹微,暮时同坐看夕照,夏看熠熠流萤,冬观明烛苍山,游离红尘外。
她想了很多,却没有一条实现。
那年宫墙之外,人流熙熙攘攘,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嬉笑声,世道不好,但帝都依旧繁华热闹;宫墙之内寂静无声,里面的人有自己的傲慢,所有人都保持着自己高贵冷漠的样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与自己的身份相配,似乎只有这样才是体面的。
那年沈白槭初来乍到,被迫被困在这院小小的宫墙里。
韩嫣的父皇是个软弱无能的保守派,对于这位灵山上来的小姑娘,他虽然把她封为神女但也十分忌惮,他怕那天凶兽会来报复沈白槭将他也一并牵扯,怕这位法力深不见底的女孩抬手就将他的皇位夺走。
沈白槭身边的宫女都是那位软弱皇帝的眼睛。
她不曾跟身边人说过多余的话,也因为韩嫣当时被赐了婚约而很少去自己小院外找韩嫣。
很多次韩嫣去看她,她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什么也不干,就连枯叶落在她的发梢上都没有觉察。
韩嫣上前拂去她头上那片枯黄,使她在这一刻又变得如灵山上那样纯净,这时她的眼睛又会变的和之前一样亮。
韩嫣很多次都想问,下山后你后悔吗。
但她不敢去问她,毕竟她很怕沈白槭真的说出后悔两个字,很怕她们在沈白槭师父过世后好不容易好转的关系在这一问一答中碎得一干二净。
“小七......”
所以她只敢唤她的名讳。
那段日子是以沈白槭自请去江南领兵结束的,帝都让沈白槭身心俱疲,她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待在那里了。
于是她在朝堂上提出了离开的意愿。
她舍弃了一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是她的一切也没什么东西,从前她还有韩嫣,不过现在韩嫣婚期在即,也不会是她的了。
她就这样一个人在一个烟雨朦胧的早晨离开了,与灵山上离开的时候不一样,没有眼睛站在很远的地方望着她,一双也没有。
她知道韩嫣如今很忙,但哪怕是托人过来看一眼也行呢?
细雨中,她摇了摇头,扬鞭策马走了。
那道孤独的白影越来越小,韩嫣丢下身后撑伞的宫人爬上了城楼,默默望着那个少女将要不见的背影。
身为长公主,朝堂中乌烟瘴气,她一直都这样无悲无喜地孑立群臣之间,她不能拒绝自己的婚约,不能与沈白槭待太长时间,甚至,最后都只能在背后这样偷偷看着,她一生光明磊落,可她又何尝不想偷来一世闲散光阴。
在沈白槭走后,韩嫣终于在众人眼中疯了。
她先是雷厉风行将未过门驸马的家族料理了,包括驸马本人。
外人都只当是驸马有福运没福命,但驸马本人的命就是韩嫣一点点慢慢毒死的。
当然,对于她的父皇,韩嫣更是不会手软一分。
很多年后,韩嫣依然记得那个男人死前的眼神。
“你......岂敢?”
江南前线吃紧,但皇帝并不准备出兵援助,韩嫣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逼了宫。
“父皇,我没有不敢。”
韩嫣抽出身边侍卫的刀,将刀刃架在昏庸皇帝的脖颈上。
“弑父夺位,你不会良心不安吗?”
韩嫣装作无辜地看着皇帝:“可是父皇你一开始就没有教会我这个,我从您这里只学会了如何保住自己的利益,不是吗?”
“韩嫣……嫣儿……别杀父皇,嫣儿……”老皇帝见威慑不了韩嫣,便开始哀求。
韩嫣眼里的深潭没有起一丝波纹。
下一刻,手起刀落。
鲜血喷了韩嫣大半张脸,本来就五官凌厉的她,此刻看着像是地狱里走来的厉鬼。
“怎么能不杀你呢,不杀你要多太多麻烦了,父皇。”
沈白槭抬起头来:“疼吗?”
她只问了疼不疼,没说是天谴打在身上的时候,还是一点点将天谴化为己用的时候,还是……更久远的时候。
韩嫣将脸在沈白槭脖颈上蹭了蹭,大大方方承认了:“疼,特别疼,但是现在,我每天都特高兴。”
沈白槭的体温依旧很暖和,和以前一样,暖得想让人把她圈在怀里,好好用脸贴一贴。
这次沈白槭也难得没有把韩嫣一巴掌推开,而是抬手揉了揉韩嫣的头,像揉一只大狗一样。
正在两人紧紧贴在一起的时候,旁边的安全通道门被人一脚踹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