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槭记得这场大雪。
丹就是在这里被梼杌引得暴走,而自己只能看着丹将刚刚建立起来的城池夷为平地,看着一条条人命通过她的手消逝。
她听着那些人的惨叫,看着那些人或惊慌或怨恨的眼神,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从前她跟随韩嫣四处征战,一次次救生民于水火,而此刻她在做什么呢?
她在杀人,她在袖手旁观。
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次她救不了任何人,保护不了任何人。
她也曾在身体里互换丹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应她,她才明白自己也许跟这些百姓一样孤立无援。
年少的沈白槭曾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救所有人,可是到了如今,她甚至不能保全自身,那些她曾经的骄傲与清高被打碎,她只能伏在卑躬屈膝地认命,最后连膝盖都被磨穿,露出血淋淋的双腿,自此,她行走人间,步履蹒跚。
这是她第一次哭泣,冰凉的液体滑过脸颊,冲刷着脸上的血痕,然后与血液混在一起,滴下血泪。
她想,师父啊,徒儿没能成为救世的英雄,反倒成为了乱世中的浮萍,雨打风吹去,只留伤心满地。
于是本就有了裂痕的剑心,就这样,碎在了茫茫大雪中,了无痕迹。
都说雁过留痕,可沈白槭碌碌一生,没有在史书上留下任何痕迹,后世有的只是一个无名无姓身份成谜的神女,就连她百年的剑心,也毁得无影无踪。
她知道自己已经无力挽回任何东西,自身也就只剩下了一条命,于是她毫不留念地默诵着当年师父教的心法,只是这一次,是倒过来念的。
倒念心法,遭其反噬,一声极其惨厉的鸟叫响彻旷谷,巨大的威压将周围的山谷一瞬间夷为平地,沈白槭就这样,自毁了神识。
于是年少的沈白槭彻底死在了那个雪天。
可是为什么她没有死,她记得自己已经将神识自毁,为什么自己会再次醒来。
她有些疑惑。
沈白槭爬起来,一点一点挪到霜刃旁边,再次握住时,它已不再因为主人的到来而兴奋共鸣,沈白槭甚至觉得,剑身有些冰凉刺骨。
哐当。
平生第一次,霜刃从她手中掉了下来。
她颤抖的手已经不足以支撑她握紧她的剑了。
眼泪一滴滴从眼眶掉落下来,落在尸山上,凝成了冰。
她不顾形象地大哭,如同呱呱坠地的婴儿,对周围一切事物的害怕,最一无所有的恐惧。
她从未如此后悔过,她后悔自己不听师父劝诫太早下山,如果当时的自己没有听从韩嫣的建议留在了山上,那她就不会像现在那么痛苦了。
她也许会在山上继续待个百年,就算是蹉跎光阴也是安闲岁月,直到师父开始赶着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才懒懒散散地挪着悠闲的步子下山,她会成为一名云游四方的江湖人士,访遍名山大川,凶兽来袭便出手相助,行侠仗义,碰见美酒便大醉一场,碰见好花便随手折下,你若说人生醉的了几时又有几朵花堪折,那她便要说这人生得意须尽欢,花开堪折也直须折。
或许她将不再背负,不再无力。
又或许,在乱世中就算是事不关己,也会被这连天的动荡燎到衣袖。
这时,她远远瞧见雪地中出现了一个红色的点。
很快,她发现了那并不是什么红点,而是一个人影,那个人影离她越来越近。
隔着风雪,她也能认出那抹打眼的红色。
那是韩嫣。
只见韩嫣不停地朝着她走来,而她却没有勇气面对韩嫣。
韩嫣——她身上被沈白槭寄予了太多复杂感情。
也许有喜欢,有踌躇,有酸楚,有胆怯,却独独没有恨。
沈白槭以为自己会恨韩嫣,但是她翻遍了心底五味杂陈的情绪,却独独找不出恨。
她知道一切都因韩嫣而起,但韩嫣也是这洪流中难以自保的蜉蝣,两个弱小的人抱在一起,就这样被冲得七零八落。
她恨不了韩嫣,她恨的只有自己。
她恨得永远是那个不够强大,不够对抗所有的自己,那个被轻易折断傲骨的自己。
师父的死是因为自己的任性,自己的流放是因为不够圆滑,就连现在,也是因为自己的放松警惕。
她害怕见到韩嫣,见到昔日的心上人,害怕韩嫣见到自己的模样,更害怕自己被韩嫣认定成凶兽。
沈白槭往后藏着,企图将自己藏在这尸山中不被找到。
自己一身狼狈,自己满身罪恶,怎么能被心上人看到,怎么能就这样……
她祈求着,而那个人影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居然渐渐停了下来。
她微微探出头,确认着人影真的没有再移动,才又快速缩了回去。
她舒出一口气,正当她还要将自己往尸山里面继续缩时,她的眼前突然快速旋转起来,尸山,血海,都不见了,她闭上眼睛强忍着眩晕感,直到她耳边响起了一声长长的,亮亮的叫卖声。
“杏花——杏花——看看咧——”那是一个买花的姑娘。
沈白槭恍然睁眼,便是满眼的烟雨。
这景象,跟她当年待过的江南一般无二。
那是她在人间为数不多的自由时光。
说实话,她确实很喜欢这里。
雨中的江南湿漉漉的,透着一股泥土的气味,行人着伞走过青石古街,对面河道旁的小楼上的歌姬抚着琵琶唱着软软的江南古调。
但沈白槭无端从尸山血海落入这锦绣人间,却显得分外仓皇。
人群攘攘,烟雨漫漫,可她不属于这里,她格格不入。
这绵绵细雨不大,却浇得她惊心的凉。
她开始在人群中躲闪,瑟缩。
“啊,抱歉。”恍惚中,她撞上了什么人——是那个卖杏花的姑娘。
“没事。”她扶了一把沈白槭。
“姑娘看着不像是本地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吗?”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