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会的,一定另有内情,他不能这样草率的下结论,或许,芙蕖还在某个地方,迫切地等着自己找到她。
姜元义及时打住念头,不敢再想下去,匆忙唤来李内侍,“去,把曾经东宫的可用之人全都召来,给朕去找,尤其给朕盯住桑洲,一旦有可疑之人,全部拿下!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皇后给朕找回来!”
没人知道,姜元义还是太子之时便在各州府豢养了私兵,这也是他最后的底牌,如今为了芙蕖,底牌尽出,几乎震动了整个姜国,对外只称皇后受惊,于宫中养病不见外人。
与此同时,傅家也出动了大批人马,直奔桑洲赶去。
然而翌日一早,朝中再次传来噩耗,负责对抗剿灭北辰余孽的青冀营,于桑洲外百里处的全军覆没,青冀营统领魏冀被北辰王手底下一莫姓小将生擒,当场斩杀,不仅如此,北辰残军一路高歌猛进,桑洲四面,已有三州弃城投降。
一夜未眠的姜元义端坐殿内,闻言眯起了眼睛。
好一个北辰残军,在这个节骨眼弄出动静,多半是为了让他分心,无暇顾及芙蕖,他偏不让他们如愿!
江山他要,芙蕖,他也要!
……
经过一天一夜赶路,芙蕖已经被迟渊带进了桑洲,一入桑洲,外界的紧张气氛骤然散去,迟渊身子支撑不住这样的消耗,便也停止赶路,慢慢往桑山的方向走去。
芙蕖没有多余的衣裳,只穿了一身迟渊给的男装,发髻松松垮垮束在脑后加上一路风尘仆仆,沾染了不少尘土,竟也无人认出她。
也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己身上有股莫名的血腥气。
思及此,芙蕖忍不住瞥了迟渊一眼。
进入桑洲后,沿路百姓见到迟渊,都会恭敬有礼地唤一声将军,对迟渊身边的芙蕖,只是看了眼,并未过多猜疑。
迟渊忍着伤痛,笑着回应周围的百姓,末了,他看向芙蕖,嗓音低沉,“他们,都是北辰遗留的子民。”
芙蕖嗯了声,移开视线,继续低头往前。
上回走在这条街,她还是懵懵懂懂的状态,只记得,这里的人很温暖,是与叶憬,与迟渊不同的人,她还记得那天的茶摊,记得寒冷的冬夜里,老板递给她一盏热茶汤,没有身份的区别,他们只把她当成一个穷途无助的姑娘,施以援手。
恢复记忆后芙蕖才知道,桑洲曾是北辰昔日的国都,是土地肥沃,百姓安居乐业的繁华之地,如今,这里也是北辰子民唯一的净土,是靠着叶憬和迟渊,才勉强留住的生存之地。
纵然她对叶憬有怨,可平心而论,作为前朝遗留的王,叶憬无可挑剔,他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北辰子民负责。
芙蕖作为北辰的小公主,七岁前,她享尽子民的供奉与朝拜,却至今没有为他们做过一件事。
想着想着,芙蕖眼眶忽然有些湿热。
迟渊默默观察着她,便知道,她还是那个心软的芙蕖,“别看桑洲凋敝,其实……已经很好了。”
比起当年的战火纷飞,流离失所,如今他们能有一个足够的安全的栖息之地,大家都心满意足,只是这样的安全还能维系多久,他不知道。
叶憬没有多少时间了,等他走了,重担势必就要落在他一个人的肩上。
正沉思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儿从街角里蹿了出来,撞了芙蕖一下,迟渊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免了芙蕖一番皮肉之苦。
嗅着独属于迟渊的气息,芙蕖颇有些不自在,推开他的怀抱站直身,别过脸去,看着先前撞了自己的小孩。
那小孩瞧着五六岁的样子,瘦瘦小小的,身上穿的衣裳像是碎布缝合而成,领口歪歪斜斜,露出一截令人骇然的皮包骨。
芙蕖一时无言,静静地看着那孩子,孩子撞了人,很是心虚,不安地立在原地,很快又一个妇人赶来,揽着孩子就要一记打,芙蕖赶忙阻拦,“孩子也是无心的,别打他了。”
那妇人恼怒过后,便抱着孩子哭,倒弄得芙蕖内心不安起来,“我……我应该没撞坏他……”她以为那妇人是心疼孩子被撞了,赶忙道歉。
夫人抹了把泪,摇摇头,“孩子顽劣,撞到了你,是我们不对。”
“那……你为何要哭呢?”芙蕖小心翼翼地问,妇人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又像是意识到了危险,警惕地抱起孩子躲远了些。
迟渊在旁解释,“她们都是经历了亡国之祸的,怕孩子乱跑,会遭遇不测,也怕你是混入桑洲打探情报的姜国人,自然警惕。”
听到迟渊说话,那妇人才注意到他,当即又抱着孩子跪地磕头,“原来是迟渊将军,民妇……”
迟渊当即拦住那妇人,让她不必多礼,见此情形,芙蕖也上前几步,从身上摸出了一些碎银,“正是长个儿的时候,拿去给孩子买些吃的,顺便添件合体的衣裳。”
谁料妇人却是摆摆手拒绝了,“多谢姑娘好意,这钱您自个儿留着吧。”说完又向迟渊行了一礼,才抱起孩子快步离去。
好半晌,芙蕖诧异地问,“她为何不要钱?”
迟渊一默,“……姜贼窃国后,我们靠着桑洲天堑勉强护住一方安宁,但为了将北辰逼上绝路,姜国不仅毁了桑洲附近的百亩良田,让我们无法耕种自给自足,甚至切断了桑洲与外界所有往来,即便有钱,桑洲外的姜国百姓也不敢与我们交易,所以钱在这里,成了无用之物。”
从未有人同芙蕖说过这些,闻言她怔了半晌,才讷讷道,“那、那大家吃什么?哪里来的食物?”
“靠抢。”迟渊云淡风轻地吐出两个字,“这事主要由我来做,定期外出劫掠过路商队,逼迫他们将粮食衣物‘卖’给我们,必要时……攻占附近城池。”
他不是一个嗜血好战之人,只是世道如此,弱肉强食,他们要生存,不得不满手血腥,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这是芙蕖第一次切切实实了解到桑洲的境况,想起之前迟渊隔三差五便要下山外出,每次回来都带了一身伤,芙蕖便对这番话信了个七八分,一时无言以对。
在姜国时,她的境遇虽也好不到那去,但对皇室的酒肉池林,奢靡繁华还是有所了解的,两相对比,北辰简直水深火热。
迟渊也不想与她说太多,当即转移了话题,“先上山吧。”
他答应过的,只要芙蕖随他回去见叶憬一面,往后,芙蕖要去哪儿,他不阻拦。
芙蕖没再说什么,二人沉默着到了桑山脚下,已经有马车候着,载着二人晃晃悠悠往山顶的别院去。
阔别数月,再次来到这里,芙蕖心绪复杂,先出来迎接她的是两个熟悉面孔,莫白和宋钰。
不同于上次的冷漠相待,莫白快步行至马车前,以极其恭敬的态度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属下莫白,拜见公主!”
话音一落,别院门口所有侍卫仆妇齐齐跪地,行礼参拜,玉珠也从人群中跑了出来,眼眶通红地跪拜在马车前,带着哭音,“奴婢玉珠,拜见公主。”
马车里,芙蕖正准备出来,听得外头呼声震天,愈发踌躇了,迟渊已经下了马车,撩开车帘冲她伸出手。
芙蕖抬眸,与他对视一眼,便飞快垂下眼睫,避开迟渊的手,独自下了马车,就在她足尖落下之时,玉珠上半身匍匐在地,用瘦弱的脊背承托住了芙蕖。
乍然踩到一个人,吓得芙蕖缩回脚,惊愕地看着地上的人,“你这是做什么?”
听到熟悉的声音,玉珠再控制不住,拜在她脚下嚎啕大哭,“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害了公主,还望公主不要嫌弃,让奴婢继续伺候您……”
当玉珠抬起脸时,芙蕖心便软了,和玉珠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她记得玉珠一开始的模样,珠圆玉润的,可眼下,玉珠整个人清减了一大圈,从前饱满的脸颊凹陷下去,面色枯黄,形容憔悴。
芙蕖不忍看她,别过眼睛,从另一侧下了马车,视线扫过众人,也只有看见宋钰时,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自从芙蕖失踪后,宋钰面上不显,心却始终悬着一刻不曾安定,直到今日,见到活生生的芙蕖,宋钰才觉良心稍安,见她还肯对自己回以微笑,竟有些想哭。
“回来就好……”宋钰只有这一句话,说出来时,语气感慨万分。
芙蕖没再接话,也没有跟着莫白玉珠的脚步往别院里走,只定定站在原地,遥遥望着远处,在暗卫搀扶下,缓慢跨出门槛的人。
一袭黑色斗篷,却盖不住他身量颀长,远远望之,是熟悉的孤立傲然之姿,当他缓步朝芙蕖走近了,微风拂过他的斗篷,掀落了头顶的遮盖,露出一头银白的发,再不见往日锋锐俊逸的脸庞,那双冷而薄情的眸也在混浊间寸寸融化,只剩满目的红。
芙蕖原以为,再见到叶憬,她不会有任何波澜,可当她看着昔日英姿勃发的北辰王,变成了满头白发,脊背微弯的垂暮老人,瞳仁狠狠一颤,不知不觉间落下两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