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水焉择就隔空把芙蓉搬到了榻上,算算时间,她应该在不久之后就会苏醒。
芙蓉醒来时,果真和水焉择推测的一样时间没有过去太久。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躺了一夜的地板,浑身酸痛脑袋也昏昏沉沉。水焉择此时已经在洗漱了,看到她醒了,便道:“昨晚辛苦你了。”
“……”结束了?芙蓉检查起自己的身体。
看起来和之前也没什么两样。
难道因为太过兴奋失忆了?芙蓉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自己昨晚到底经历了什么。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低头看手臂上的守宫砂已经消失,再看水焉择,认真的眉眼下透着几分愧疚,像是真的做了什么。
旁边的水焉择一边将她拉起来,一边观察着她的神色。凡人点的守宫砂用手一搓就掉了,根本管不了太长时间。看芙蓉这么信任这东西,水焉择就没忍心告诉她真相,只默默看戏。
芙蓉有相关知识,但不多,虽然她只是在地上躺了一晚,但却感觉像是被人揍了一顿一样,双腿无力,眼神娇羞,走几步路就要水焉择搀扶,恨不得粘在他的身上。
水焉择把她搀扶出来。
到了外面,芙蓉就没有那么柔若无骨了,自己站直了,双眼殷切的看着水焉择的侧脸,盼望着他能带自己走。
水焉择还在试图与叶大人讲价,叶大人说这也是为陛下办事,他不会太为难年轻人,转头就管水焉择要了一大笔钱。
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水焉择认命交钱,临走前带上小动物般巴巴看着的芙蓉,上了马车后,水焉择在心里盘算起这次活动已经搭进去好几百个水晶币了,心痛不已。
等把芙蓉放在家后,水焉择就去矿场监工去了。钱真不够花,上一秒刚入账下一秒就流走了,人情往来大办宴席,全是金钱堆砌,这一刻不想着挣钱,他就浑身难受食不下咽。
芙蓉以水焉择妾室的身份自居,她没做过人上人,但也见过主人家那几个得宠姨娘的秉性,随意使唤起下人来毫不心软。
可惜看守们都是男的,最开始还搭理她几下,到了后面芙蓉发现水焉择没买丫鬟后,就不许他们靠近了。
这位爷长的也不差,怎么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芙蓉在屋子里逛来逛去,无人阻止,仿佛她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一般。
梦梦和雪柔又打起来了,为避风头,梦梦关了门挡住雪柔丢过来的木枕头。
等到气氛稍稍缓和些,梦梦才转身离开,但却被早已在不远处偷窥多时的芙蓉叫住,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你就是大爷的丫鬟?”芙蓉非常倨傲的问道,从鼻孔里哼出气,十分不屑的上下打量着她。
梦梦觉得十分莫名其妙,她退后半步,就让芙蓉又大嗓门的叫嚷起来。“退什么退?我是老虎不成?”
芙蓉看不起梦梦,不光是因为她没有正眼看过自己,还比她更有做人上人的气质,叫人格外不爽。芙蓉长的娇小,派头却不小,她两步上前,盯着那关紧的房门,道:“里面是什么人?”
“哟,这才来就摆起架子了,真当这屋里没女主人了不成?”雪柔听了半天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出场机会,赶紧一脚蹬开门,用曼妙的姿势背靠着门框,她一手拿团扇,笑嘻嘻的将门后的梦梦拍拍,让她离远些。“我道是谁,这不是叶大人房里的丫头么?我们柳柳姐半年前登门唱曲的时候,你好像因为冲着客人卖笑,被主家给了一巴掌,是不是啊?”
当时雪柔不在场,而芙蓉也不知道哪个是柳柳姐。虽然确有其事,但这么丢脸的事芙蓉绝不会承认。她冷笑一声:“少在那里编瞎话,我可没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
“这事你自己清楚,别以为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雪柔说。
芙蓉很生气,她指着雪柔道:“你再胡说八道,当心我掌你的嘴!”
“掌嘴?”雪柔反问一声,“你在宅子里生活太久了脑袋坏掉了吗?”
“……”芙蓉实在是搞不明白,那些贵妇人说一句话就能让手下人瑟瑟发抖的场景,怎么在她的身上总是不能应验?
她气鼓鼓的叉腰,像小包子一样抬头看着那边总斜着眼睛看自己的雪柔,“我没有!我可聪明了!”
“聪明可不是从嘴上说说就能有的,这世上最聪明的人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智商就能绝对碾压众人,你说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证明你很蠢了。”雪柔道。
梦梦上前半步,她试图还继续之前的话题,但她话还没说出口,就准确的看到了雪柔踢过来的脚。
她一边避开一边说:“就算你再不愿意这件事……也非做不可,他不会养你一辈子。”
“那他不能自己去买一个吗?为什么非要我去养?你知道我能找到的人选都是谁吗,都是见过的熟人的孩子,还有我的儿子和女儿……”
梦梦摇头,“不,你知道成熟的瘦马多贵吗?就算是你现在培养,养了十年的孩子,也买不起一匹成熟的瘦马。”
芙蓉听不懂,在一边插嘴。“瘦马是什么?”
雪柔的脸色变了几遍,但终究没有说出自己不满的话来。
梦梦觉得自己的劝说有了成效,继续靠近她。“而且,你就算不去做,那些被你放过的孩子也不会有好下场。不去做恶他们就会变得好运吗?只是你没有参与到他们的命运中,不会对他们已经是死局的人生带来多大的改变,相反,你的出现能丰富他们的人生,让他们的余生不至于那么平平无奇和痛苦。”
“可是做瘦马就很好吗?不也是同样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吗?”雪柔有点崩溃,“我有的时候觉得你真的挺难沟通的,都是一成不变的人生,只是一个能看见繁华而已,长期处在差异化巨大的人生里会更痛苦,这点你比我知道吧!”
梦梦当然明白,她原本在一个名为西云的国度里做自己的大小姐,虽然父母在西云的众多有权有势的人里不算出众,但他们很相爱,家中只有自己一个女儿,也从未想过再生一个继承家产。
然而,只是一夜之间,她就遭遇了同伴叛变,将名为迟禾士兵的敌人引上了岛。她没能见到那位被所有大人唾骂的儿时好友,就不得不跟着父母匆匆逃命,那一晚的雨非常大,海浪不平静,拍打着脆弱的木船。
西云人大多数都会自学一门手艺,而通过她之后的遭遇可以知道,岛外的人除了会吃饭睡觉,几乎不学什么手艺。梦梦胆小,没有将自己的过去对外讲述太多,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西云人,也不知道自己会一门足以致命的杀招。
他们只知道,自己大概是一个遭遇重大变故的异族少女。
她来怡红院的第一天就被安排了接客,漂泊三年后,她因为盲目信任路人,成为了他人眼中彻头彻尾的蠢货。
那天她十分恐惧,因为她还幻想过能和自己的未婚夫葛忠亭在这种差不多的环境下举行这种害羞的仪式,但现实却狠狠的打了她的脸。
她被才见过一面的男人狠狠的摆弄,迎着之前从未感受过的暴力,语言羞辱和从未经历过的□□压迫。她越是哭,那些人就越是来劲,他们好像在自己的房间里待了很久,怎么也不肯出去。
妈妈说她做的不够,还需要放开些,但梦梦不懂。一个之前害羞的稚气女孩,一夜之间被卖到这种地方,就算是抛弃了颜面和自尊也没办法做到像雪柔这样毫不顾忌的迎着男人假笑。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挺愚蠢的,来怡红院的每一天都在幻想着过去,坐在西云的命运之塔下和小伙伴们看星星,又或者在侍女的提醒下笨拙的做着美味的点心。
明明在之前还是平平无奇的日常,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却是多么珍贵的事。
她好想回去,哪怕现在已经货真价实的成为了别人的妻子,她也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锁死在了那一晚,被永远的停留在了那个十几岁的雨夜。
她无数次想,要是自己的船没有被砸烂,父亲可能就不会让她和母亲做着小船逃生。那个男人在梦梦年少的时光里几乎没犯什么错,但那个决定,是梦梦这个时候想起来都会嘲笑他的程度。
要是他没有让她们离开,母亲就不会为了保护不会游泳的她而下去亲自推船,也不会到最后溺亡在海里。
虽然那条小船一个人也没保住,但梦梦倒是希望,那条小船可以保住一个人,而那个人最好不要是她。
娘亲温柔又强大,就算是流落到和她一样的境地也会活的比自己好,她还太小了,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一直被迫向前走。
但是,她真的好想回去。拿刀狠狠地结束自己的性命,或者喝下马上就回毙命的毒酒,没有痛苦的现实提醒她那些时光已经成为了过去,她就不会一直浑浑噩噩的。
她深吸一口气,道:“至少,也应该经历一下别人所经历过的人生。没错,我确实不应该说那些话,但这世上被卖到怡红院的又不止我一个。如果什么都不尝试去改变,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人生还有别的可能性?你在怡红院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被人赎出来吗?同样,我在那里的时候会想过从来没和我说过一句话的你会把我也带出来吗?为什么不想着改变,就算穷人因为见到了富人的奢侈就开始浑浑噩噩麻木不仁,那也只是一种可能不是吗?没准有人会因为看到了他们身上那个因为生活一成不变而整天浪费生命的自己而努力向上攀登呢?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雪柔说:“我不需要你来劝说我,我出来,也只是因为当初他们刚好选择了我,而我刚好选择了你……”
“不,不是!”梦梦抓着她的胳膊,但是却被雪柔躲开了。她缩了缩手指,低着头:“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你被选中是因为你热情大方,能准确抓住那些人进来是为了什么。而你选择我,是因为你没有丢失你的本性,怡红院有太多的孩子,每一个人都怨恨自己出生在这里,但你不一样,姐姐,你没有因为离开了怡红院就抛弃他们。”
“够了,你不会懂我的。”雪柔的笑容里带着温柔和冷酷,她说。“就算是说的太花乱坠又如何,在你眼里,有的人的命运就应该如此,可是,如果不是因为家里没钱,谁又会在那种地方努力工作?”
因为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能在这里没日没夜的接客,已经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不用像爹娘那样劳作,拿几乎喂不饱的钱去满足孩子贫瘠的人生,不需要识字也不需要管人情世故,只要活着,一切就都有希望。
梦梦知道自己再度劝说失败,低头准备走。
那边一头雾水的芙蓉抓住她,生气的说:“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都不打算跟我解释的吗?”
“白痴。”雪柔道。
那边小小年纪的芙蓉又炸毛,对着她怒吼:“你说什么?”
梦梦想走也走不掉,只能对着芙蓉说道:“你能放开我么?”
她的声音清冷迷人,让芙蓉不会抓住她太久,但她绝对不会因为自己放开了她就了事,而是嘴硬的说道:“不过就是两个年老色衰的女人而已,居然敢耍我,哼,我告诉你们我在大人面前可受欢迎了,你要是现在不讨好我,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梦梦直接简短的说道:“不需要。”
“……”大笨蛋!
之后的几天水焉择一直没有回来,芙蓉的洗澡和吃饭都没人管,她去找账房先生支些钱出去买几个丫鬟,被狠狠的拒绝了。
水焉择不在,她的生活好像停摆了,每天除了和雪柔她们斗嘴外,几乎找不到别的事。
天气越来越冷,水焉择依旧没有任何回来的意思。芙蓉两个多月没有洗澡,难受的觉得自己变丑了好多。
公共澡堂里全是陌生男人,就算是自己烧水的话也需要把水桶提到腰高的木桶边上,还要劈柴把水烧热,这些事芙蓉之前从未做过。
她实在是想用洗澡暖暖身子,于是抢了雪柔的水。那位大姐发了火,把她提着狠狠打了一顿,烧好的十分珍贵的热水泼了一地,连脸上被打的的轮番巴掌都不觉得疼了,芙蓉只觉得难过。
身上的热水冷了下来,把源源不断的冷传送到她的身上,芙蓉坐在门口,巴巴的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希望它能从门外传来好消息。
但是,没有。
芙蓉一直等到了下雪,她也没能等到人。没法洗澡,让那些看守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了。
脏兮兮的、充满污秽的、肮脏不已的自己,怎么能做贵妇人呢?她认认真真的哭了一场。
不行,不行啊,如果不尝试着自救,她可能会冻死在这个冬天。
芙蓉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才说服了看守带她去公共浴室。里面依然有些男人。
芙蓉一直在无视那些望着自己的身影,旁边的看守已经脱了衣服,露出妻子才能看到的内在,芙蓉低着头,满脸通红却又视死如归的解开衣服。
她是一个妙龄的少女,她在和男人在一个澡堂子里洗澡,这说出去简直不知道要被那些人编排多少的笑话。
但是,她太冷了,不努力解决自己身上的麻烦,她会睡不着觉的。
“对了,你有换洗衣服吗?”同行的看守问她。
芙蓉傻眼了,“啊?我……我没有啊。”
那位看守叹息一声。
之后,在各种天人交战的情况下,芙蓉头脑混乱的结束了洗浴,她穿上看守送过来的梦梦的大一号的衣服走在回去的路上,脑袋还有些不清醒。
等等,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芙蓉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感觉十分的不可思议。姐姐们口里的男人,是多么随便却又充满魅力的生物,他们可以因为一个笑就随随便便的丧失理智,也能温柔的看着自己的夫人处置下人,那些基于爱情而诞生的行为被过度美化,同时,也有一部分的恶行也随着爱情进入她的世界里,成为了她人生的一部分。
成为姨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因为作为玩物的她,根本就没办法写信催丈夫回家。
以后的人生,大概都是对着这空无一人的居室,如果都这么无聊的话,那她情愿刚才在浴室的时候就发生些什么,至少能满足一下她少女的小幻想。
第二天,芙蓉去找了昨天陪着自己的看守,他的模样不算芙蓉心目中的帅哥形象,有点过于懦弱,虽然长了一身腱子肉,但有点胆小。
还有点害羞。
芙蓉与他聊了没两句,后者就直言自己已婚有娃,把芙蓉打击得够呛。“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是你们大人带回来的妾室!我才不需要巴结你们。”
那位看守道:“但愿你不是想来巴结我才和我说话的。”
“……”哼,可笑,难道她会为了这个男人放弃水焉择吗?
门外,有马车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