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寰精神一震,打个响指道:“说得好,还是映雪懂我心意!”
虽说他现在处于一个莫名奇妙心花怒放、举着把剑就想到处撒欢的状态,但不难听出此话意图并非夸赞千润。只看他转个身面朝陈和靖,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真:“果然耳提面命、查漏补缺,都不如暗地里下足了功夫,必要时才好省力气呀。”
于是假设中真正大胆的部分就在阴阳怪气中被蒙混过去了。
至于千润呢,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处在看眼色生存的角色里,不光在满堂贵人面前口无遮拦,更忘了宁寰对抓人话柄永远兴致高涨,逮着机会就不肯放过了,恐怕他上辈子是只大蜥蜴,终日绿着眼睛蹲守墙边,蚊子一飞过,立马伸出舌头卷走。
幸而真正的好机会通常是惠及双方的,陈和靖还没做声,千润吃一堑长一智,放掉懊悔,脸上大张旗鼓地划过惊讶、沉痛、反思这一整套表情,期盼着抓住了机会的另一端,让宁寰看在眼里,把她和陈和靖的暗通款曲的事彻底坐实了。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陈和靖有本事回砍宁寰一刀,她的表演或许更出效果,但这个血缘上的长辈始终摆出一副好好先生模样,仿佛真的不在乎小辈的冒犯……还是说,仅限于宁寰的冒犯?
澄王这个人也是够奇怪的,忽然像是鼻子通了气,总算嗅到弥漫在堂上的火药味,拍拍手过来讲和:“不要吵架嘛,陈老弟你也是,小两口和和睦睦的多好,他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关起门来说,你再着急也不能插手,明白吗?”
这话也没道理,陈和靖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呢,头上的帽子却越扣越多,以及——谁和谁小两口?
宁寰大蜥蜴收起探寻的目光,坐回千润身旁,向澄王举杯调笑道:“别光说我啊,近来父王不也有这样的美事吗?”
千润偷眼看看陈和靖,他把叔侄俩的闲话听得一清二楚,却是不敢回头看王后的脸色。
澄王倒看清楚了国王的脸色,却仍旧选择孩子气、无所顾忌地大声嚷嚷:“你还别说,那日在虞山上,我可是亲眼见过南威圣女的真容哟,可惜她今日还在玄鹤观为王后诵经祈祷,你想一睹芳容,恐怕得等到中秋家宴喽!”
像是听不见母亲的冷笑声,宁寰作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原来叫南威啊,还以为是罗敷呢。”
千润小声跟他打听:“以前有个罗敷吗?”
“可能吧。”宁寰小声回答她,“两三年出来一个,换得太快,鬼才记得清。”
也对,宁寰不常在家,问他也是白问。千润嘀咕了一句:“真是贪心。”转念又一想,没准儿贪心才更符合国王的身份?还是说,覆盖混沌世范围最广的“人之常情”便是贪心不足,比如在镜仙的排序里,宁寰做了王储还不肯满足,必定会对天帝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起贪念呢。
宁寰听到了,时刻记得这里不是附和的场合,把脸一板:“再不管住你的嘴,晚上的涮肉锅就没了。”
正巧王后也在安排中午晚上都留饭的事,于是他又改了口:“这下涮肉锅真没了,明天再赏你。”
千润觉得,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在乎涮肉锅。
澄王想起什么,道:“焱儿,他们说你早上去了西市,城楼下面那个做豆花的还记得吗?其实好多年前老豆腐伯就死了,摊子也撤了,前月听说你要回来,娘娘重金聘他的儿子重新开了张,为的就是让你随时吃上一口热乎的。”
宁寰恍悟:“原来如此!多谢母后,我就说怎么记忆中的味道一点没变呢。”
说得像他今天亲口尝过似的,千润用泛着酸的舌根想着。
王后淡淡一笑:“焱儿从小乖巧伶俐,十年没回来,虽说人长高了不少,一去早市,百姓却还认得你。”
那也可能是九嶷山名声在外,附近的百姓都认得那套紫白笋壳吧……此外,千润更为月华宫的消息灵通感到心惊,不知王后对茶馆一战了解多少?
澄王则对仙门之事更加好奇,兴致勃勃地又跟侄儿打听了几句。谈及师兄弟时,宁寰是这么说的:“……都挺和善,经常跑来找我练武。”
澄王叹道:“师傅逝世后尚有这么好的同辈陪伴你,你在无量峰的岁月也不至于寂寞难捱。”
宁寰反驳的却不是显而易见的误解:“没有的事。那种师傅死了倒还干净……对所有人都公平公正,独独对我很坏,有她在的日子,才是真的难捱——好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啦!”
“这样么。”澄王不知如何接话,想一想,索性转了话头:“你那个药壶呢?快拿来给我看看!”
“药壶?那东西我不好随身带着,磕磕碰碰的,弄坏了就不好了。等王叔得了空去扶桑宫小酌一杯,我再拿出来给你赏玩?”
澄王说起这个就两眼放光:“好,那就说定了——不过,那真的是长生不死的仙药吗?”
“哪儿有这样的好事。”
宁寰搓搓大拇指的指甲,往宝椅方向瞥了一眼。国王还在徒劳地尝试和王后搭话,陈和靖也讪讪地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回到扶桑宫,宁寰忽然脚下一顿,把千润拉到灯下,捧过她的脸又开始仔细查看。
“这么快就长出新的了?”他看起来有点高兴,比起一张脸,眼神更像是在看难以栽培的花种新发的嫩芽。
千润这具肉体凡胎的毛发生长节律是严格按照一般凡人调配的,照理说,仅是隔了一两天,新长出的毛茬还不会太显眼,怕只怕宁寰洁癖甚重、眼光毒辣,非得拿棉线再缴她一回,便连忙挣脱了手,把憋在心里的问题抛了出来:
“殿下,被师门除名很严重吗?”
“那群泼皮是这么告诉你的?”
“没有,是我躲在他们身后偷听到的……到底为什么要除你的名?不管怎么看,都是那几人更该被除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