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然后就感恩戴德、死心塌地地为清净天做事呗,毕竟年少登仙已经把此生的好运气用光了,在其位谋其政,就算在鸟不生蛋的药园打一辈子杂也要甘之如饴,至少从此不会再被生来就有娘的同族看扁了;更何况,维持三界秩序靠的也不仅仅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嘛,要是最基层的小仙都撂了挑子,清净天数万高耸入云的闳宇崇楼不就坍塌了吗?
还有,别看林少主在前辈那里一副看透了天道才放弃飞升的样子,事实上,他也是在为实力不足挽回颜面呢,当他真正面对天道时,你是没看见哦,艳羡都要从眼里溢出来了!
——这是千润的脑袋自动做出的回答。套话就像陈年腊肉一样风干在灶上,然而事实如此吗?宁寰只不过借“立场”展开论调,却恰好扣中了她的境遇,而活得太久便会发现一个奇怪的规律:“眼前事”总比“天下事”来得模糊和混沌,千润又怎能即刻得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迎着她逐渐心虚的瞪视,宁寰一句接一句地质问:“清净天向下界允诺只要成仙就能跳出轮回,可是无缘飞升的凡人死后遁入轮回的说法——正所谓死无对证,至今没人能证明是同一个魂魄回到了地上。你不要以为我是在鼓吹‘轮回’,我读史多,比你脚踏实地些,没有那么多高屋建瓴的念头,得让你看清现状才是。也罢,多想无益,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若有缘得见神仙,比起索要飞升的秘籍,我会先向他们请教一件事:清净天,真比人间好一千倍一万倍么?”
他竟敢当面质问天道?谁给他的狗胆!
虽然勉强可用一句“不知者无罪”替他开脱,天道可不能任凭即将听从清净天号令的魔尊走上歪路,兹事体大,必须板着脸纠正他的想法。
然而扪心自问,千润却无法正面回答他的质问,甚至被他带歪了思路,也开始思索起了诸多疑点——寻仙问道者众多,登天又难如登天,南天门只虚虚地开得一条缝,侥幸挤进去的取得了仙印,那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深深栽在一亩三分地里不可随意挪动;就比如她,长居千药园,顶多经过层层手续得以去琅嬛走动几趟,和镜仙相比,优势只在于多了一双闲置过久的腿……
都是修道者,传说中的瑶池、蟠桃园、三清宫多叫人心驰神往啊,谁不想亲眼得见?思及修行时的艰难岁月,当年最难突破的关头,她都是靠想象着这些真正的“仙境”挺过去的,可是——
“可是……不会一直这样的,绝不会。”千润失去了拍着胸脯做担保的气魄,最根基的观念却仍旧不可动摇,“先不考虑生死,凡人活这一世,就连命格——对,就连命格都可以更改,还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没错,挺过了凶险的那一晚,陈旸羲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
宁寰不置可否地轻笑:“想法再好,也要考虑可行性才是,或许在别的寰宇中有你说的这种‘轩辕’,但我敢打包票,轮回之外的可能性,在我们这里绝对不存在。行了,有工夫在这里坐而论道,不如想想咱们如何脱身。”
“咱们”是谁们?他还真想畏罪潜逃?汤虞国的蜡烛不经用,灯笼的光线闪闪烁烁,千润跟着一起发昏,判断不出该相信他的哪句话。
宁寰调整坐姿,抱住双膝,忽地换上一副讲枕边故事的腔调:“说来有趣,历来失去一切、不得不走上苦难之旅的逃荒者,似乎总会路遇几出相同的戏码,我按顺序给你讲一遍,看你有没有听过一模一样的故事:头一件事,遇上同乡的骗子,全身心地信赖他,在人财两空关头幡然醒悟,一举反杀了骗子,你要问为什么骗子总能被打倒,还不是因为主人公不是他,希望他下次投胎之前能看清——如果下一次投胎的还是他本人的话,哈哈;接着是山穷水尽之时遇上一个癫道士,这时候逃荒者对全天下的人都失去了信任,即便癫道士传授的武功、作出的谶语和指明的方向都大有裨益,那也只能在他遇到危机时才能为自己正名;然后志同道合的美人出现在强盗窝,只要打倒了强盗她就跟你跑了,虽然灰头土脸的还嘴硬,但她背后的岳父可是故事背景中最大的一矿宝库呀,逃荒者的新任务便是促成父女团聚,掘开这口岳父,穿在自己身上;可天有不测风云,逃荒者以为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港湾,把孩子养到会打酱油了,却见夫人深夜垂泪读信,略一探查,‘嘣’地发现你杀过我爹、我娶过你妈……诸如此类,接着是一些建筑坍塌、山林大火、文玩损失、人员伤亡,有人挨了耳光,有人小摊被掀了,有人被小摊掀了……最后二人握手言和,但小摊贩追杀而来,只好沿着水路再次踏上逃荒的旅途,路上双双阵亡,留下千古骂名和一个注定要接着逃荒的小儿,碰一下酱油瓶,约好来世再见。”
千润配合地作出应答,但也只是做了做张嘴这个动作:“我要是彻底愣住是不是就聊不下去了……所以为什么要走水路?”
“听了半天你就只关心这个?他头一回不是已经证明过旱路难走了吗?”
“旱路的尽头不是岳父的皮?”
“皮之所以为皮,迟早是要被人扒下来的。”宁寰摇摇手指道:“别想了,都是定局,有趣的事和新鲜的事都不会发生的,人们爱听说书,都是为了从故事里听到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只是为了留住客人,说书人省略了日常琐事,两句要拔刀、三句要见血,第一章救猫咪,第二章剥猫皮,第三章猫皮围在了真千金的脖子上,猫头还冲你爱而不得的霸道王爷喵喵叫……总之,你想说的前人们都说过了,真正破局的能有多少?哪吒、杨戬、顶多算上个目连吧,他们的好果子都是凭最终顺从吃到的,像那个董永,吃得苦中苦,终于孝感天地,娶到了胃土星君;还有那个叶限,她还不够忍辱负重的吗?国主娶了她,也只是舍她一个‘上妇’的位置,我总觉得国主爱的是那只金鞋,顺道对鞋上长出来的人爱屋及乌……”
“别说了,你们这些家伙就爱胡乱拆解从前的故事,说书人听了心里多难受啊……”
不过千润也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了,哼一声,坚持捍卫她的立场:“那个小儿要是受不了落差,大可以遁入山林修仙去,这样就能破了轮回,小猫还是头一回,倒可以替他接着往前走。”
宁寰“嗤”地一笑:“哪来的小猫?强盗窝里救的吗?小猫破太子,但小猫不破轮回,这个寰宇才是真的限制了小猫,你是想说这个吧?”
千润看着宁寰,用一种他完全看不明白的同情的目光。好一会,她开口了:“你就是读书读多了,觉得自己看透了尘世间最根源的一套规律,所以每天才会这么难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