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衍难以想象在失去母亲之后,这个长相奇特的怪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这里没有食物,没有水源。冬天没有御寒的火炉,雨天满屋都是渗透进来的水汽。但最后这个怪孩子还是好好地活了下来,并成长成彻彻底底的怪物。
他打开一旁的柜子,在之前的房间中这里面还有些破旧衣物,但现在这空荡荡的柜子中只有尘埃与霉变的气味。
舒炘站在房间中央,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穿过那些隐隐可见的小孔,他能够窥见看到遥远的星光与灼灼燃烧的烈日。
那些闪烁的光点几乎晃花了眼睛,舒炘用力闭上眼,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别找了,这里没有线索。”
颜九微阖上抽屉,“你早点说啊!我吃了好几口灰了!”
舒炘还没说什么,十三跟着猛然点点头,将手掌上的灰全抹在衣服上,“就是说啊!舒炘你是不是故意的,让我们白费力气!”
舒炘伸手懒散地鼓了两下掌,缓缓道:“对哦,你们真是太聪明了,我这点小心思都被发现了。”
他忽视十三不满的念叨,走向床边,“不过也不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就比如这里!”他猛然掀开被褥,藏在下面的居然是那件破旧玩偶。
信衍一愣,却又觉得一点都不意外,要说道具或者线索的话,他能想到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个了。
这件玩偶象征着怪人的母亲,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倘若再次遇到幻影怪人,在任何异能都无法起效的情况下,这个玩偶一定能克制它。
然而舒炘却没有第一时间拿起玩偶,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阴郁。
“你们都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道具,这个玩偶应该也可以触发回忆,”他看了一圈在场的人,那些被隐藏起来的细微的表情全被看得一清二楚,“你们做好准备了吧,我要开始了。”
“当然,我...”
舒炘没等十三把话说完,便拿起玩偶,拨动着玩偶快要掉落的纽扣眼睛。
下一秒,整个房间的色调突然变得晦暗。
眼前的场景一下子变成阴云密布的小城镇,在一片灰蒙色的阴暗色调中,角落中似乎有一团更加幽暗的影子。
一开始信衍还没有认出来,但当那团影子怯生生地抬起头时,他才发现那是尚且年幼的怪人。
他抱着膝盖蹲坐在墙角,路过他的每个人都会向他投来隐秘而鄙夷的视线,却又小心不能被他看到。
毕竟他可是长相丑陋的怪人,在一些人的闲话中,他是因为和恶魔缔结下契约才会长成这幅模样,而他们谁都不希望和恶魔扯上关系。
怪人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他蹲在角落,只是希望有好心人能扔给他一些不要的食物,这样他才能活下来,不至于被活活饿死。
但这样的好心人都已经很少见了,在那个收养他的老妇人死去后,没有人希望再看见他。
他的肚子一直在叫,但他对此毫无办法,只能缩紧身体,好让肚子因为压迫而减缓饥饿感。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忽然他的面前响起一位陌生女人的声音,听声音不像是这里的居民。
怪人感到奇怪,但他太累了,连抬头都不愿。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坐在这里?你的父母呢?”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似乎还更近了些。
怪人恹恹地微抬起头,却看到眼前的妇人对着他伸出手,“你为什么不说话呢?坐在这种地方可不好,太冷了,会生病的。”
他愣愣地看着那妇人粗糙的掌心,缓慢地摇了摇头,他听不太懂她说的话,没有人教过他,他会说的只有那些最为粗鄙的下流话,都是他蜗缩在这个小小的、肮脏的角落中,耳濡目染地听会的。
但他知道这些话不应该对着她说。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她的脸,因为这样会让她注意到他丑陋的模样。
他只是一味地低垂着头,使劲晃动脆弱的脖子,就像是想要把那太过巨大的头颅整个摇下来。
“那你的父母呢?”妇人没有离开,依旧锲而不舍地追问道。
而他始终不敢回应,一旁路过的老瘸子注意到这个角落,慢慢踱步过来,扶着墙面道:“你问他这种问题有什么用,这小怪物根本就听不懂人话,小心不要被他咬了。”
“他听得懂我说的话,也不会咬人。”妇人道。
老瘸子也不愿与妇人争辩,道:“我不和你说这个,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是从哪里来的?我们这里的老爷可是管得很严的,不会随便放人进入他的领地。”
妇人掩好被风吹乱的头巾,“我是来投奔我的姑妈罗莎琳的。请问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吗?”
那老瘸子闻言,苦笑一声道:“那你真是来得不巧,前两天罗莎琳的男人被发现偷猎老爷的鱼,被老爷打死了,罗莎琳也被赶出去了。你不会就是她一直说的莉莉吧。”
莉莉点点头,“我的确是叫莉莉,但姑妈怎么会...”她哀伤得几乎说不下去了,“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才好,我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老瘸子也不说话了,三人之间蔓延着沉默,当然这三人中只有蹲在地上的孩子是因为本就不太会说话,他张口嘴,啊啊地叫着。
他的声音吸引了老瘸子的注意,他一拍手,大喊起来,“对了,罗莎琳的屋子没法住了,但可以先跟着这小怪物,他之前是跟着老巫婆一起住的,现在老巫婆死了,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先住到老巫婆的屋子里,随便照看他一二,他也算是可怜孩子。”
怪人半仰起头,不住地啊啊叫着,可当他注意到莉莉的视线,却猛然低下头,他还是不愿意让莉莉看到他的脸。
风呼啸着从三人之间穿过,这同平日毫无差别的风此刻吹拂在身上,却像刀刮般,让他冷得浑身发抖。
时间忽然一下静止了,仿佛过去了许久,又像只过去一秒,他听到莉莉温柔的声音,“听你这话的意思,这孩子没有父母吗?”
“...没有。”老瘸子道,“就当他没有父母吧。”
“没有父母吗...那就让我来做他的母亲吧,”风彻底吹乱了莉莉的头巾,露出藏在头巾下的伤疤,“毕竟我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莉莉伸出手,迎着怪人湿润的目光,温和道:“你愿意成为我的孩子吗?”她的目光注视着怪人崎岖的身体,眼神中却满满都是慈爱。
而这次怪人终于伸出手,搭在莉莉的手心中。
莉莉的声音依旧温柔,“我不知道你之前有没有名字,但既然你现在成为我的孩子,那让我来给你取一个新的名字吧,伊桑,那曾经是我哥哥的名字,但他生了重病,已经过世了。现在我的家人就只有你了,所以现在它是你的名字了。”
于是伊桑终于拥有名字,拥有母亲,也拥有了家。
这一瞬间,一切都染上暖黄的色调,远处的天空似乎也在逐渐放晴。
他们两个人相互扶持着过上贫苦的生活,但总算他们也能拥有一个互相舔舐伤口的居所。
这段时间的回忆让人觉得温暖,伊桑的外貌看起来都不像往常这么吓人了,他越来越像普通的孩子,慢慢开始能说一些简单的词句,甚至也学会料理简单的家事。
他从来没有从命运那里得到过什么东西,这是他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幸福,他不敢祈求太多,但无情的命运还是很快就从他的手中夺走了这份幸福。
之后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清楚,莉莉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了左手。没人知道当伊桑发现莉莉的左手时,他在想些什么,一向没有表情的他,脸上还是一如既往没有任何表情。
之后的日子里,城镇的居民都忘记伊桑的存在,没有人在乎他是否还活着,也没有人会特意去驱赶他,这才让伊桑得以浑浑噩噩地苟活下去。
他日复一日地捧着慢慢化成白骨的左手和莉莉最后留下的玩偶,只要有这两样东西,那伊桑也不算太过孤独。毕竟对他来说这就等于莉莉还在他的身边。
一个人的生活虽然艰难,但比起遇到莉莉之前的独自生活要好上不少,他从莉莉那里学会独自生活的能力,虽然莉莉和他一起生活的时间如此短暂,但却完完全全地改变了伊桑。
他用那点微薄的爱意作为养分活到成年,他本以为自己会满足,直到他遇到了亚历珊德拉。
伊桑平日里都是依靠森林中的食物来生存,而那一天他比以往走得更深入了些。
如果莉莉还在的话,一定会告诫他不要靠近那里,因为这是领主城堡的后花园,这不是他可以靠近的地方。
但伊桑又怎么可能懂这些东西。
在一个阳光明媚,微风和煦的午后,他沿着从未走过的小路,绕过盛开的繁花,看到一位正坐在花丛中的少女,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美丽,尤其是当她对着伊桑露出笑容时,整个回忆都蒙上朦胧的暖色,像掩藏在蒸腾而起的水雾之后,明亮得晃眼。
亚历珊德拉好奇地看着这个长相奇怪的人,她并不觉得害怕,甚至可以说了她对怪人产生浓厚的兴趣,很多人都说她不像是正常的女孩,但她并不在乎。
伊桑呆愣地看着亚历珊德拉嘴角的那抹微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也不知道是否应该离开这里。
然而亚历珊德拉没有赶他走,而是伸出左手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的手细白柔嫩,这和莉莉的手太不一样了,但还是让伊桑想起了莉莉,甚至让他产生想要哭泣的冲动,明明他在莉莉过世后都没有哭过。
“我,我叫伊桑。”这是他第一次在莉莉之外的人面前说话。
回忆中的阳光越来越盛,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听到伊桑与亚历珊德拉的对话声越来越远。
然后他们就已回到原本的房间中。
舒炘手中的玩偶碎了一地,断裂的手脚横在地面上,露出内里的木质花纹。
它已完成最后的使命,伊桑不再需要它来作为母亲的替代品,他已经找到更好的、可以活动、可以说话、会对他微笑的替代品。
信衍抿了抿嘴,看着突然出现的幻影,看身形它应该介于幼年期与成年期之间,约莫十余岁。
众人摆出防御的姿态,但这次幻影却对他们视而不见。
它弯折脖子,像是在看地上那堆散落的玩偶碎片,俯下身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捡,但最后还是收回了手,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门外一片敞亮,没人能看清伊桑所注视的外界是什么样的,然而在它与信衍擦肩而过时,信衍分明就听到它的嘴中在轻声地念叨一个词。
那就是“爱”。
它想要的从来就不是母亲或者恋人,它想要只是爱,包含一切的、永恒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