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伸过去,赶在太子前面接了那杯茶。
是萧夕朝。
吉公公笑容一僵:“……”这于理不合。
景诏不在意的笑笑,自己取了另一盏茶,萧夕朝不摔碗就很给他面子了,好歹安安稳稳地把一顿饭吃完了。
萧夕朝漫不经心的端起杯子,掀起盖子的刹那,他闻到了一阵幽淡花香。
因果报应像刽子手的刀,离萧夕朝的脖颈只有一线距离。
太子在看他,为何喝到一半的茶停了下来?
萧夕朝手脚麻木不知该往哪里放,奇怪的是,自己的麻木并不是因为害怕,原来他曾经预想过走到这一天的结局,他这样怯懦的人,也有如此不动声色的一天。
他抬起杯子一饮而尽。
萧夕朝神色说不出的淡然,冷冷冰冰好像从前的每一天。
他对上景诏灼灼的目光,开口说:“此去多时,还望殿下保重。”
景诏震惊于萧夕朝居然跟他讲话了,还让他保重。
“你也是,山里清寒,带好衣裳,本宫的狐皮大氅也穿去。”
时间一下子就倒回到他们初相识的日子。
景诏悍然无畏的牵住了萧夕朝的手,“不习惯不舒服,就早点来信我去接你。”
“嗯。”萧夕朝声音轻的像纸片飘到了地上,他抽回自己的手,在太子看不见的地方,流露出了不舍。
今晚是个心满意足的夜晚,景诏不急在一时,萧夕朝有一点软化的迹象,对他来说都是好事。景诏嘱咐几句,又指派了几个护卫跟随萧夕朝,萧夕朝不喜欢被人监视,但基本的保护还是必须的。
景诏眼神黏在萧夕朝身上下不来,接下来又是几天不见,他非常希望萧夕朝能开口挽留他。
没有,萧夕朝没有开口。
他一个人撑着胳膊,专心看堂内的灯火,踩着月色离开时,景诏一仰头,月亮快圆了。
多好啊,萧夕朝能赶上梦昙寺的山顶满月。
翠濛等在外面许久,太子一走她就进去,她看见桌上的茶杯空了,翠濛欣喜若狂却无法表现出来,她手脚匆忙的收了杯碟,差点摔了一跤。
吉公公说她冒冒失失,做事仔细些。
“奴婢知道了,请公公恕罪。”翠濛低头离开,一分眼神也没留给萧夕朝。
梦昙寺果真如吉公公所说,古刹清冷,曲径通幽。萧夕朝心怀虔诚,一步步走到宝殿前,对住持道了一声佛偈。
他此来除了避祸,也为萧云筹做一场法事,愿他早登极乐,听得吉公公脸色极其精彩,殿下啊殿下,踏错了吧!
“敢问大师,若亲人去世时心中憎恨,不得抒解,该如何超度。”
“阿弥陀佛,死去万事皆空,施主怎知他胸有憎恨?”
萧夕朝想了想,冤死的人会没有恨吗?
他说:“亲人枉死,身负冤屈,还请大师指点迷津。”
我才真要阿弥陀佛了,吉公公擦脑门上不存在的汗,殿下啊,您这路还长着呢!
住持道罪过罪过。
“梦昙寺有佛经千卷,施主可诵读誊抄往生咒为亡者超度,再点长明灯八十一盏,送他前往西天极乐境。”
“多谢大师。”
萧夕朝一步一叩首到佛祖面前,高大的金身佛像宝相庄严,矗立在大殿中央,佛祖低眉颔首的凝视着跪拜在下面的芸芸众生。紫檀香在铜炉里散开。萧夕朝闭上眼睛,耳边听着僧人齐念经文,仿佛身轻似飞絮,越过重重佛光,来到了世外仙源。
“施主有佛缘,前世必有功德在身,方得古佛金光庇佑。”
“是吗?”
萧夕朝睁开眼睛,以他目前境地,留在这儿做个和尚也不错。
天明洒扫长阶,日落山顶撞钟。
他跪在佛祖座下,暂时的抛却尘世烦恼,太子,萧云筹,胡龄,翠濛……
“我若前世有大功德,今生何至于困宥高墙,大师说笑了。”
住持道了声阿弥陀佛,振振有词的说:“贫僧识人无数,唯独公子心如明镜,不见生不见死,超于物外。”
感情是说不怕死,萧夕朝淡笑一声摇头,“我是怕死之人,大师看不出来吗?”
“非也,非也,公子无执念之相,敢问公子口中怕的,是公子的执念还是牵挂?”
“执念?不是……是牵挂。”
萧夕朝顿时无言,他总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快要呼之欲出。
住持却说言尽于此,不肯再解惑。
萧夕朝跪在蒲团上,把自己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翻出来,从西陵废殿到萧云筹隐晦的爱意,从晔京到徽玉园,再是太子的强取豪夺。
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母亲说要落叶归根。
萧云筹要他俯首听话。
太子要一份毫无保留的爱。
他周旋在每一个人的索取中,为死人不得释怀,再报复活着的人。
为的是什么?
是从出生那天母亲说的“不自由毋宁死”吗?
不是,萧夕朝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求活着。
锦衣玉食,或者食不果腹。
只要活着就有一切,可现在,连活着也是奢望,萧夕朝想自己剩下的东西不多了,现在再问他那些东西是你放不下的牵挂?还是甩不开的执念?
他说不出来。
“我想……想自由自在的活着,没有强权,没有逼迫,。”
母亲爱他,为他而死;萧云筹爱他,送他来了大周;太子爱他,又把他关进新的牢笼。
以爱为名的一切,是萧夕朝痛苦迷茫的来源,他发现了,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一直在别人的执念里走不出来,以至于忽略了他心里真正牵挂的是什么?
一段路走错了,也只能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