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十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于信平安落地,于广也在兰棘的百般折磨中幸存下来。可惜的是,相聚不过一年,战场号角又起。这一次,他遇到了这辈子的对手——扎瓦。与他同样的年纪,同样佩剑,同样是气宇不凡,唯独不同的,是他们所处的阵营。水火交锋利刃相见,胜负难分。足□□战一年,还是陆北孤身纵入逼的扎瓦退了兵。能在那样的险境全身而退,于广开始相信,这个世上,没有陆北做不到的事。
两方你来我往,一打就是二十年,于广成了中原的第一武将,有了于家军,听说扎瓦在吐域,也成为了能够拿捏帝王的角色。陆北感叹,或许好的敌人反而更容易成就一个人,若不是有国仇,他愿意结识一下这个吐域神兵。
于家的孩子也是一个接一个的出生,无一例外都是男孩,于广对此很是欣喜,上阵父子兵,往后他们都会是于家军出色的将领。
令他没想到的是,话一出口反而容易一语成谶。于信还不满二十岁的时候就追随父亲上了战场,然而第一战,就要了他的命。
兰棘看到于信遗物的时候,以为是信儿又开荒唐玩笑,他同父亲一样,是个顽皮性子。陆北看着自欺欺人的兰棘,忍不住先红了眼,什么也没说,兰棘就懂了,恸哭声响彻整个巷子。信儿真的没了。
人间若无伤心事,怎叫人一夜白了头。院里的茶树埋下第一件衣冠。
夫人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欢笑,对待于广似乎陌生了许多。于广知道,她怨他,他将信儿带出门,却只将衣冠带回来。夫人从此不许陵儿习武,她哀求陆北,教陵儿读书,让他远离战场。
可是偏偏,于家人习武血脉相承,偷学几下就有模有样。陆北日日告诫他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显露,却还是出了岔子。
不过是在岳丈家助兴随意一比划,于陵就被推荐去了内廷值守。那年正值君王更张,几个老臣莫名离世,朝中空缺,那么多人钻营这几个位子,偏偏于陵安安分分,这是母亲定的规矩,他不想惹母亲伤心。但赵彻不是个普通的帝王,他心里明白越是受到举荐,反而越是庸才,一眼便选中了默默不语的于陵,升了官职,随父出征。
夫人看到新朝服,发了疯一样的将衣帽全都扔去街上,无助的嘶吼:“陵儿,你把官服退回去,听娘的话,求你。”
于广上前,他心疼夫人,但也知道,什么叫天命难违。他抱住夫人,“违抗旨意陵儿明日就得死。”
夫人回头,面如死灰,两鬓的白发也带着死气,语丝游离:“于广,于家没人了……”
几经沙场,于陵活到了敢儿长大,但终究没撑到给母亲送终。于广和陆北站在门口好一会不敢进去,两人像个木偶般呆立,不想兰棘自己从里面走了出来。打开门,像是早就预知到了结局一样,院里茶树一棵接着一棵的种,树下衣冠一件接一件的埋,加上子侄的,已茂茂密密成了行。
夫人接过衣冠,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于广,没有眼泪,一双干涸的眼睛后深藏着悲伤的巨浪。她以极平静的语气轻声道:“于广,你拿我命去。”
从前郎情妾意,多年相知相伴,终究敌不过命运抛下的一颗尘埃。
回忆轮番交替,于广展开元君手中最后一张被眼泪浸湿又抹平的信纸,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于广,下辈子作个卖包子的吧,我最爱吃。
于广脸上露出一个生疏的笑容,好像那些肉都是新生出来的一样。
元君听罢故事,手执朱砂笔迟迟不作评断。谢必安走上前去,在她雪白衣角狠踩两下,问她现在好好的衣裳脏了是穿衣人的错吗还是衣裳自己的错?他会作如此无礼的事,让在场鬼怪皆瞠目结舌。我们偷偷盯住元君,生怕她再化三头犬给谢必安也来上一口。
元君轻拂衣角灰尘,拂罢,停顿,神色凝重,开口:“你的意思我明白,即便如此,他还是走不了。”
“到底为何?”
“因为他,是自尽……”自尽重罪,要在这地府永生受罚。
什么?谢必安看着于广满身的刀剑伤痕,怎么可能是自尽?
“哥哥不必疑惑,解开谜题的人在路上了。”远处传来范无救的声音,想必是躲在暗处观察多时。他腿上还缠着布料,透出七仙草的绿光,说完话,翻身站在于广面前。
“这样上蹿下跳,小心你的腿。”谢必安赶忙叮嘱。
于广抬头,惊惶的问:“什么人?”
范无救挑眉笑了一声,“当然是你冒着灰飞烟灭的危险在王宫里苦苦站了这么多年所翘首期盼的人。”
地府狂风起,列队两侧,迎来的,是益国第四代帝王——赵彻。
竟是君王不请自来?白无常换金冠去接,我更了小鬼的衣才许在一边旁观,元君也换上青面獠牙,掩去自己清丽的女子面容。
于广站在黄泉路的尽头,立在正中,高昂着头,苍老的脸像被盐碱侵蚀多年的土地一般龟裂粗糙,银发蓬乱的甚至不能称之为发,一手握剑,两脚坚实的立着,像一尊石刻的雕像。
赵彻出现的时候,让我大为震撼。照四公主形容,他该是何等阴险狠辣的角色,而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颓唐的老人,两眼无神,口中带着泥沙,身体浮肿。任谁也想不到,这会是一个机关算尽的帝王。不过从他看于广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并没有真的痴傻。在看到于广的一瞬,那个呆滞的目光中流过一丝我难以理解的神情,带着三分恐惧,又露出三分悔意。
手中的剑握紧,于广逼近赵彻,目光像要刺穿眼前的皮囊。赵彻张开口,含着泥沙的口有些模糊的问:“广将军?”
于广的眼瞪的通红,深吸了几口气极力克制自己,用近乎颤抖的声音回答:“正是飞虎将于广,还是您亲赐的封号。”
赵彻当然记得,多少次吐域来袭,是于家救自己和王朝于水火,当年他端着酒眼含着泪执起于广的手,向文武百官宣告,于家骁勇无二,大益如虎添翼,便赐飞虎将军的称号。现在再看,飞虎不在,迟暮老人都算不上,站在他面前的,犹如置放许久锈迹斑斑的兵刃,只是堆破铜烂铁罢了。
“将军在此,是想再要一次孤的命?”赵彻的目光难以离开于广手中那柄利器,它砍过多少人的头赵彻最清楚。
剑梢划地带起黄泉的尘砾,带血的刃压在君王喉头,黑气滚滚似冷水扑灭烈火后的浓烟,叫嚣肆虐,源源不绝。于广声音喑哑,太多过往压在他胸口,“臣恭候二十载,但求大王一敕命,广龄近七十矣,何罪遣使刀笔吏!”
吐域大战,三万军士十人归,整个京城哭声震天,从皇城根走到郊野乡间,到处都是出殡的灵堂。
三万条性命证明,这是一次巨大的错误。有人犯错,就应当有人承担责任,但是这两者有时并非是同一人。
于广将陆北安置好,所有家当置换成银两,挨家挨户的送到于家军的遗属手中,办完这一切,他终于坐在正堂着笔写请辞书。他弄丢了敢儿,无颜面对夫人,他要回去找他,即使希望渺茫。
然而书还未成,门外忽有大队的人马将于家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是刀笔吏奉圣谕前来。于广向来看不惯这些家伙,打着替圣上问罪的旗号四处作威作福,老陆形容他们是一群带刀的丑角,食奉禄的□□。这次来的,是圣上面前的红人,那个杜尚书一倒,他就靠着三寸不烂之舌爬了上来,都是这般品行的人得势,于广常因此在家怒骂。
刀笔吏用斜眼扫一下于广,挥挥手,几个军士便将冲上前将刀架在了于广的脖子上。于广翻身而起将几人打翻,大喝:“小王八!战场上都未有人拿刀架过老夫的脖子!”
那刀笔吏轻蔑地哼了一声,又派人上前去,“于大人,小人是奉旨前来,您心中可得有数。”
奉旨前来?于广不禁觉得好笑,于家,甚至整个于家军都死了,君王还能有什么理由可遣刀笔吏的,总不至于死都是错?
刀笔吏展开一卷黄册搁在于广眼前,一旁的小宦官郑重宣读起来:“于广阵前指挥无方,致我将士死伤无数,损失惨重,但念其为国效力多年且年老体衰,特遣使以查其罪,广可陈其辞,孤当公明裁夺。”
指挥无方,陈情罪责?于广听完,耳边嗡嗡作响,三万于家军魂归吐域,他带残部拼死回朝,为的是什么,不过是忠义二字。这怎么成了错?他一手将黄册扬开,怒骂刀笔吏假传圣谕,其罪当诛。
刀笔吏用手中的杖在国玺处点了一点,发出嘲讽的笑声。周围陆续有人偷笑,在这些人眼中,于广是怕了,死不起,闹这一出忠良戏来着。
国君赵彻印,鲜红的大方,假不了。这玺印于广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每每出征,它都盖在军书最显眼的地方。现在,它盖在问罪自己的诏书上。
原来这就是为国效忠四十载的结局,早知如此,于广想,何必拼死回朝,不如与陆北一同死在吐域。他眼前浮现出几十年来沙场的惨状,信儿、陵儿、敢儿、老陆,一个接着一个。
沉寂,院内死一般的沉寂。
许久,于广像是从梦中缓过神一样,将眼中的光重新聚拢在一起,用沙哑的嗓音问:“广,何错之有?”
刀笔吏大笑,“于大人,不妨明说,你错就错在缺少点智慧,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合圣上的心意的就是对,不合便是错,如今战场失利,圣上遣我来,你认便是对,不认便是错。”
要是从前,于广定然没有心情听他说这番谜语,还会在他身后粹上一口,今天的他竟然神迹降临般听懂了这其中的寓意,圣上担不起的责要他来担着,圣上挨不住的骂名,由他来受着。陆北常说他这个人不懂为官之道,原来这就是为官之道,原来,这就是帝王之心。
原来这就是帝王之心!于广仰天长啸,从腰间抽出剑,剑气寒光凛凛,他身上的每一根青筋都从皮下暴起。刀笔吏吓得连连后退,命更多的人将于广围住。
广何罪之有!于广呲着眼狂啸问天地。他带兵一路向西,杀穿吐域,百死而归,将士们艰苦到食人肉也无一人投降,老陆死在自己怀里,夫人郁郁寡欢气绝而亡。现在,刀笔吏却来要他认罪。
“夫人,阿北,广想不透,想不透啊。”于广口中念着,忽而笑了起来,笑声苍凉,震得屋外鸦雀齐齐飞远。
十几万吐域人没有击垮他,永失至亲没有击垮他,帝王一纸黄册却将他击的粉碎。让一个人彻底死去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毁灭他的信仰,不用兵刃,他也无心再活。
飞虎将军挥剑而出,霎时间天地晦暗,长满茧子的手向着颈子前一推,再用力向后一拉,顿时鲜血四溅,世界寂静无声。他铮铮的头颅轻易的闭眼伏地,剑鞘还压住没写完的请辞书上,纸张翻飞,声音像极了敢儿回家的脚步。
将军于广畏罪自刎。这就是帝王给天下军民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