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错误的问题,证据是文森特没回答,传入耳廓的只有无尽的涛声,一层一层,从亘古到洪荒。
——可能因为没有怀抱希望,所以没有得到答案也没觉得失望。
她只是攥了攥文森特纤细温热的手指,低头看着戒指上反光的夕阳。
“要交换故事么?还没给你讲过我的家庭。”
没等文森特点头或摇头,她自顾自说起来。
明昕拥有一对非常恩爱的父母,恩爱到如果面临‘彼此和儿女同时掉水里先救谁’的问题,他们的答案永远是彼此,反而显得明昕和明月非常多余。
明父年轻时做进出口贸易发家,踩着风口扶摇直上,仗着年轻拼命赚钱,结果脑子里却长了东西。
开颅前明父许愿,说甘愿付出除了老婆孩子的一切换取正常人的寿命,好在苍天有眼,肿瘤居然真是良性,预后也非常良好,几乎不会影响日后的生活。自那之后,明父慢慢将权利下放,不再参与公司内斗,退居二线,只拿分红,日常带着老婆满世界旅游,度假,享受生活。
“次子教育听过吧?我就是那个次子,”明昕说,“有我哥在前,他们不太管我,也不需要我努力。当然,他们对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要求,他们要求我健康快乐。这也是我始终没有放弃生命的主要原因。”
文森特侧头看她,点评道:“你是被爱意浇灌长大的小孩,一时的失意只会让你迷茫,不会剥夺你的生命。”
“也许吧,”明昕指尖点了点文森特的手背,说,“我讲完了,轮到你了。”
文森特思索片刻,道:“我是去年中旬自学的钢琴,学得不久,大概两个月左右,所以弹得不好听。”
“两个月就能弹婚礼进行曲,”明昕调侃他,“已经相当不错了。”
文森特笑起来,晃晃脑袋:“学钢琴是因为我收到几张钢琴的谱子,虽然被我改编成了小提琴版,但我还是想听听原版的声音。不过因为没有作者的授权,我不能把谱子交给任何人,所以只能自给自足。”
明昕问:“作者他——”
文森特点头:“已经过世了,是个才华横溢的钢琴家,送我谱子的是他曾经的爱人。”
明昕真心实意地夸他:“你也才华横溢。”
文森特笑起来。
“我见过天才该有的模样,所以知道自己不是其中的一员。我看别人写卡农,我也写卡农,我看别人写赋格曲,我也写赋格曲,我不是蚕,我只是裁缝,拼拼剪剪。”
明昕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在她看来,文森特已经很厉害了——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明月不同,明昕从小到大家里施行的都是快乐教育法,以至于她没体验过被练琴支配的恐惧——但就算听不出内行人的细节,普通人水平的鉴赏力还是有的,她是真觉得文森特架起小提琴的样子非常潇洒,不该用裁缝这种词汇自嘲。
“我觉得你不该妄自菲薄,”明昕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说,“我不是在护短,就算你不是我的未婚夫,我也会说同样的话:我觉得你在小提琴上的造诣远超常人,如果你进交响乐团,一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首席,而且是乐团有史以来最优秀的首席;你不是什么拼接曲目的裁缝,也不是供人剥茧抽丝的蚕蛹,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I'm not scared to be seen,你就是你,比谁都优秀的,独一无二的你自己。”
被直白的夸奖了,文森特瞪大了眼睛,眼波流转。
“——你真这么觉得?”
那又是一个很不‘文森特’的时刻,他的犹疑、他的不自信通通暴露在她眼里,他的深情本是他在浮世游荡时赖以为生的面具,而现在,那里不小心裂开了道口子,露出内里被他深深埋藏的、孤僻而生怯的孩提。
他不说话了,闭了闭眼睛,片刻后跳下车前盖。
明昕扭头看他动作,看他去后座掏出小提琴,又轻盈地跃上车顶。
那时海风吹过,他凌乱的发梢被瞬间卷到脑后,即将燃尽的夕阳释放出辉煌的血色,吻上他光洁的额头。
他优雅地把琴架在肩上,手臂一引,无数灿烂的音符便如蝴蝶振翅般匆匆散落满地,那是云层滚过天际的声音,是大海卷起波涛的声音,是枯草随风摇曳的声音,明昕眼睫微阖,乘着旋律的小舟顺流而下,时而穿云裂风,时而扶摇直上,四肢百骸无不激荡,她在文森特的琴音中听到了宇宙初诞的声响。
乐声戛然而止,明昕睁开眼,看到文森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眼神极为疑惑,近乎带着恨意。
只一秒,又飞速消失,快得好像只是明昕的错觉。
“怎么了?”她问。
“我在思考哲学问题。”文森特答。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文森特弯了弯嘴角,没有回答,那笑容也没有落到眼里。
又多了一个不会得到答案的问题,明昕眼神闪烁。
好在她已经学会了安慰自己——谁先动心谁就输了,但因为喜欢,所以甘愿一败涂地。
似是看出她的失望,文森特突然叹了口气,在车顶单膝跪地,手掌拄在明昕脸颊旁边,发梢垂落,颠倒着凝视她的双眼,神色极为复杂。
“是另一个哲学问题,”他轻声说,眼里似有不解,“明昕,你对我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