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傅将军回京在即,太学也临时停课。傅令梧和他一起回到京郊大营准备河西军返京事宜。前日大军抵京,傅家私兵骁骑卫也一同归京。傅令梧十余岁投身骁骑,年幼且无功绩在身,一直不得认可。自去岁冬月云州大破阿史那俟斤,骁骑自此隐隐以他为首。
故而骁骑卫返京,傅令梧忙碌也是寻常。只是近日六郎异常沉默,傅四郎旁敲侧击问过几次,亦没问出什么。
眨眼间到了献俘日,傅四郎看向正殿,珠帘翠幕,彩绸绣扇,最高处华贵帝座空荡,不知何时圣人离席。他与傅令梧耳语几句,却见他案前分毫未动。傅四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怀王捻了颗樱桃,眉间衔笑递给伴在左右的高鬓仕女。
他瞥向白九郎:“怀王身边的娘子是谁?”
白九郎因骑射课上表现不佳,像霜打的白菜,没精打采:“约莫是侍奉宫女,”他扫视一眼,美人如花隔云端,瞬间来了精神:“宫妆高鬓,应当是昭训娘子。”
傅四郎“哦”了一声,将最后一匙糟苹婆塞进嘴里。
白九郎见他时不时看向那厢,嘿嘿一笑,用力撞了撞傅四郎:“听说你要定亲了,”他摸了摸下巴,戏谑道:“四郎,你这样目不转睛盯着别家女郎,嫂夫人可是会伤心的。”
傅四郎脸皮厚,笑骂道:“胡说八道!”两人闲闹一阵,这场宴会也渐渐到了尾声。傅四郎喝了几盏酒,酒酣耳热,想到前几日墨池出入侯府,约莫是怀王邀见......他笑眯眯扯着傅令梧:“你跟我一道回府,还是要进宫拜见怀王?”
傅令梧垂目,拾起帕子擦干净衣袖:“四哥,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傅四郎粗鲁地擦了擦汗,冷风一吹,那点醉意都消散了,他仔细注意着傅令梧的神色,诧异问:“你要去哪里?”
——“西市。”
话音未落,抛下骁骑,傅令梧跨马扬鞭,一人一马沿着朱雀大街渐行渐远。
待他赶到西市,已经是未时末刻,坊市间各家铺子拾掇着准备歇业。将缰绳递给书坊伙计,傅令梧一言不发,径直走到从东边起第三个书架。他的目光沿着一册册书逡巡而过,最终停在那册熟悉的《锦城随录》上。
沉默良久,他一动不动停在架前太过怪异,就连书坊的伙计都注意到了,布衣伙计掸了掸浮尘,回头一看,瞬间想起这不是上次那个贵客吗?
布衣伙计拎着鸡毛掸子,善意提示:“游记闲笔都在自西边起的架子上。”见客人依旧沉默,他小声念,“客人要寻什么书?我帮您取,您听司市开始击钲,不一会该闭市了。”
傅令梧深吸一口气,抽出那册《锦城随录》。献俘仪式结束,他自不必留在京郊大营,傅令梧直接回府,一路回来谁也没有见。回到房中,他目光阴晴不定地看着那册书,久久没有翻开。
夜色渐深。
今日不愧是钦天监算出来的吉日,是夜明月高悬,长河翻雪,四周明亮异常甚至不用点灯笼,傅四郎吩咐小厮去门前问傅令梧回来没有,没一会小厮复命:“郎君,老魏说日头没落,六郎君就已经回府。”
傅四郎想了想近半个月来六郎种种反常,兄弟友爱的责任心再度冒头,他马不停蹄,四处寻找,终于在院中逮到了傅令梧。猞狸躲在假山上整理皮毛,而他神色轻松立在树下,拾起扁石,抬手掷向湖中,扁石点在水面上,一下又一下,跳跃着最终没入湖水。
亏他还以为傅令梧抑郁了,没成想他重拾童趣,竟然领着猞狸,打起了水漂玩。
傅四郎躬身捡起块石头,心中有些好奇:“这般开心?”石头投向水面,却没有如预料般点水而过,反是一下子沉底了。
傅令梧不见烦忧,委实按捺不下心中喜悦,忍不住分享道:“四哥,我,我认识的好友,今日他解决了一个藏在心底许久的疑问。”
傅令梧颊畔酒窝顿现,想起方才他看那册《锦城随录》,翻开瞧了一眼,瞬觉如坐针毡。他强忍着不适继续翻了页,恰好是一副不着寸缕,交颈鸳鸯的配图,画工细致,肌理分明,霎时他只觉一股阴风灌领,寒毛直竖......他猛然将书丢到小几上,使劲甩了几下,竭力将那股毛骨悚然的感觉甩掉。
倘若他有断袖之癖,定不会如此厌恶此事......除非,除非,他思绪如乱麻,抽不出一点头绪,皱眉怔愣地看着银河明月。
星子闪烁,一缕灵光当空划过。
如击石火,似闪电光。
既然厌恶此事,岂不正说明他根本没有断袖之癖!
傅令梧扶额大悟,一时走路都松快了几分。他绕着园子走了好几圈,心情才平复下来。既如此,往后他与般般,一如从前同食同寝,傅令梧颊上酒窝似隐若现,雀跃不已,就连路旁沾泥石子都觉可爱。
傅令梧擦净石子递给四郎,慢斯条理传授打水漂秘诀。
傅四郎攥着石头,竖起耳朵等着下文。谁知六郎嘴紧得像蚌壳,抱起猞猁兴高采烈地又回去了。傅四郎叹气,完全想不明白几日前六郎愁云惨淡,今日怎地又欢欣鼓舞了。
啧,少年郎君!
好半晌他才后知后觉,六郎说的好友该不会是他本人吧?
话说,到底解决了什么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