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好哄骗的裴厌看着沈淮脸上复杂的神情……
记忆中,人言里,沈宴开的评价都是不受待见,一个不受待见的儿子,为什么在这一刻,父亲会表现出怜悯的情绪?
这对吗?
未等裴厌想明白,便已经听了一耳朵的客气话,他看向那个满嘴瞎扯的人,又撞了一眼的春光。
那人只是抬眸,眼中便含着沈淮不能理解的柔情万种:“那是自然,沈刺史放心便是,本殿下欢喜都来不及,又怎会不快?”
听听这一番似真情流露的话,裴厌是真的想撬开楚稷的脑袋看看里面装了什么,以前怎么就没见这人如此会说?
况且这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
混账的裴厌一阵头疼,更是分不清这到底是沈宴开身上带来的毛病,还是自己将那些年的悲欢喜乐都连同一场生死带走了去,到头来什么都没剩下,本以为可以安安稳稳的归于大地,但或许上天都知道自己遗愿未了,于是将他再送了回来。
而那些曾有过的毛病,记忆或者悲喜,便在每次见故人时就忆起一点,一点一点,挟卷着七情六感,全部挤在一处,让沈宴开这个小脑袋炸了一圈又一圈,承受不住,便只有痛了。
或许是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也能成为那个觉得别人混账的人,裴相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这才有些明白往日自己混账时楚稷的心情。
再听了几句楚稷的混账话,裴厌终于开口将那人的话拦住了:“父亲,殿下是仁善之人,我相信他不会害我的,况且大哥也不是在长朔吗?”
这突如其来的言辞让沈淮的目光更加悲悯,裴厌看着就觉得沈淮应该是恨铁不成钢,或许不是顾及楚稷在这里,他都都要摸着自己的头来句傻孩子了。
裴厌只能尴尬一笑,楚稷仁善就是瞎扯,这人或许心中有大爱,但绝对不会去在乎那一二微弱之情,凡能利用之人楚稷绝不会错过。
裴厌有信心只是因为自己了解他,或许也并不是特别了解,但总归长朔还有自己的部署,他到了长朔如鱼得水,楚稷也毕竟和他是一条心。
而沈淮现在最应该担心的,说起来惭愧,怕应该是他自己。
这些担心沈淮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只能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傻儿子,抹一把心酸泪,又将腰弯低:“劳烦殿下了。”
楚稷伸手将人扶住:“当是沈刺史劳累,若无要事,贵公子这便就跟着本殿下走了。”
沈淮先被楚稷热心一扶,一瞬间有些受宠若惊,又是听见了楚稷的话,更惊了,喜却淡了:“这……今日怕是有些赶了……”
楚稷只笑不语。
沈淮的喜接连淡去,最终只能道一句:“那殿下可否容许臣与犬子单独说上几句?”
“沈刺史啊。”楚稷语气平淡,只是喊了一声,便没了下文,于是沈淮便明白,这是不允许了。
可天底下又哪来的这种道理呢?
众人劳苦,却终究不抵权贵一言。
可天底下又哪里没有这般道理呢?
该认的命总是要认的。
“殿下。”裴厌抱着那罐子槐花蜜,甜味溺了他一路,他吸了一鼻子的槐味,就连声音也沾着几分甜:“我亦有话想同父亲说,不知殿下可否给个机会呢?”
先不论楚稷是为何想这么快的将自己带走,甚至连最后一句说话的机会都不给这对父子,主要是自己确实也有很多问题想问问沈淮,若是就这么走了,那他不得悔死。
楚稷看向他的眼神明显变了变,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如何说起,看着裴厌那副没心肺的样子,最终只能道一句:“我就在门外等你。”
催的真急。
裴厌看着楚稷离去的背影,悄摸的做了一个鬼脸。
要带人家的儿子离开,还不让人家和儿子告个别,催命一样,主要是人家儿子还和他有些不清不楚的牵扯……
莫不是楚稷真的看上了沈家小子这幅皮囊?爱不释手,只离一刻都使不得?
那可真是糟蹋了,毕竟这幅皮囊之下,如今是一个让他看了就生厌的魂魄。
转眼间楚稷出了门去,裴厌的鬼脸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瞬间又是一副乖乖模样。
他望着沈淮的目光,沈淮依旧在看向门外,那木门之后,缝隙之中,有身影摇曳,久久徘徊不去。
裴厌就看着沈淮叹息一声,转头过来,只是又看着他,眼神五味杂陈,里面是裴厌一时片刻不能理解的情仇。
他天生就对这些情感迟钝一些,毕竟能教他长大的人早早的就去了,有时候裴厌都要感慨几句,他能长这么大并且还有一颗爱国的心,当真是极为不易。
长大之后身边有一二好友相伴,再有一个与他时时不顺却又沾染深切的楚稷,重在他对感情的迟钝没有太迟,最起码有些关系砸了,有些依旧维持,就算一时片刻不理解楚稷到底怎么了,但到这一步,已经是他此生之幸。
裴厌盼望的本不应该太多,却又下意识的不能不去在乎。
比如现在,他身上那点血脉就让他对眼前这个便宜父亲牵肠挂肚了一分。
裴厌思酌片刻,脚步生疏的朝着沈淮靠了靠,目前应当是要有一个人先开口打破这沉默的,裴厌呼吸了一口气,一句父亲刚刚升至喉头,被沈淮的言语覆盖了去。
“宴开,你当真是下定了决心要同二殿下前去长朔吗?”
宴开二字里面包含着浓重的父意,饶是裴厌这种老成的混混都有些不好意思,他只能将前面两字暂时忽略,然后点点头:“殿下这两日待我都很好。”
裴相平常看人眼色看的多了,一眼就能看出沈淮那一脸写的都是“没出息”三字。
其形容下来大概不亚于父亲看着自己女儿哭喊着要嫁给负心汉……还是那种活像在家里受了委屈,只要对方拿出一点权利富贵,再说两句甜言蜜语就死心塌地跟着跑的。
而这种行为有朝一日可以映照在自家儿子身上,那怕更多的是惊恐了。
裴厌心中思绪划过了好几遭,勉强有些理解了沈淮的神情。
可偏偏他也解释不了什么东西,总不能直接告诉沈淮自己不是他的儿子,那么一切在简单的情况之下变得复杂,裴厌的万能微笑显然在此刻变得并不万能,他只能继续侧耳聆听沈淮对儿子最后的叮嘱。
“乖一点,别给殿下添麻烦,若有机会便去找你大哥……”沈淮似乎是哽咽了一下,“你从小受苦了,没做好这个父亲,是我对你有愧。”
他的手上已经布上了岁月的痕迹,显得有些苍老,当落在沈宴开肩上的时候,甚至有些笨拙。
那只笨拙的手在他肩上轻轻的拍了拍,手的主人低着头,却也掩饰不住双肩地颤抖。
裴厌瞬间就感觉鼻头一阵酸涩,迟钝如他,这一刻也意识到,这并不是沈宴开的情绪,或者不止是沈宴开的情绪。
而沈宴开留下来最多的情绪,或许是接下来疯狂漫上来的心酸与愤恨。
裴厌闭了闭眼睛,感觉到有一瞬间的湿润划过,顿时有些呆滞,他肩膀挺的笔直且僵硬,有种无声抵抗的架势。
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心思疯狂翻涌,裴厌最后只道:“多谢教诲,我记住了。”
笨拙的手从他肩膀上缓缓移开,裴厌顶着万般情绪,虚心道:“只是我有一事,至今不解,也想请教一二。”
沈淮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