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他的周遭全是污秽黯色。阿谀奉承的伪善者,谎话连篇的动乱分子,野心勃勃的纵横家……
何不沉沦其中,成为更深黑的、能吞没所有这些污秽的深渊,就将这当作一个荒唐的梦?
他一直如此疯癫又善于自欺欺人,直到他看到了那场献给他的特殊的魔术表演。
他向来不信命运。直到……他看到了那个人,命定一般,他的心猛然一坠。
好像一个忘却了所有的人倏然看到了此生归处,怔愣之间又若有所感,不受控地想去接近。
他起初是不愿相信这人与他周边的所有人有什么不同的,可能是因为……期望放得低,之后就更有可能不会失望。
虽然他在台上谢幕时朝他瞥下的那一眼是那么干净,一点讨好骄傲的意思都没有,好像只是随意看到了一个普通观众。
但他习惯做出最坏的假设,之前也不乏装清高妄图引起他兴趣的人,而他相信的那一回,差点就被刺杀。
可见到“叶祝”的第一眼,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明明他的表演冷漠又不知阿谀,明明他并不像常人一般上赶着来搜刮利益。他一直觉得这些都会成为他高高在上的乐趣,来安抚从小被植入的自卑。
他向来对盲目的善者表示鄙夷。
要是世上真的有纯粹的善者,他们这个世界也不会堕落至此。黑暗里的贿赂与交易他已经见怪不怪,阴影处无数持权的贵族死于统治者的暗杀。
但看见这么一个不似凡人的神仙一样的人,他反而不由地被他吸引。
他好奇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看上去那样干净,好奇他到底是不是又是一个擅长于欺诈的伪善者。
不仅如此,其实冥冥中他有一种预感——他绝不能错过这个人。
于是自那场魔术起,他开始接近他,暗中遣人去查他的背景。
自然是干干净净,他只查到了叶祝是挪威顿魔术团的接班人。
挪威顿魔术团是一个吃人的地方,流着肮脏又充满铜臭的血液。叶祝毫无身世背景,怎么会得到这么多演出机会,成为小有名气的魔术师?
所以流言纷纷,都在说他背地里肯定不是这副高洁的样子,不然在挪威顿根本混不下去。
“顾栖”以为他会是一个和自己有点相像的人,抓住身边的一切挣扎着往上爬,最后做出一副廉洁的样子,实际上不过一个白切黑。
他以为“叶祝”其实是把一些东西压在骨子里,实际上和他一样,也是个疯子。
但相处久了,他才发现,“叶祝”是真的冷漠,不管怎么惹他他都无动于衷,像是座巍然不动的高山,叫人看他时好像自然而然就是一种仰视的姿态。
他派人假意刺杀过“叶祝”,派人构陷过他,也派人在坊间传过他一些荒诞的流言蜚语。
他始终无动于衷,每逢会面,面色如常,好像之前那些或惊险或荒唐的遭遇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一样。
“没留意过。”他每次都这样说。
倒显得反复追问的他一直别有所图。
在他面前,“顾栖”像是山脚误入歧途的溪流,不小心入了阴沟,遇到高山,才知道自己原本归属于哪里。
……
“你又来了。”魔术团后台,“叶祝”脱下白色手套,头也不回,语气平淡地说。
他笑了一下,熟稔地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你真的是头一个这么和我说话的人。”
“叶祝”没有回答,卸下身上装束后坐到了他对面的沙发上,静静看着他。
这倒是反常,一般大魔术师都对他爱搭不理,原本还礼节性地回答几句,久而久之后就习惯大部分时候把他当空气了。而“顾栖”偏偏要缠着他,不嫌无聊,还是那样一个人向他输出一些无养分的内容。
“我想起来了。”
“叶祝”轻声道,直直盯着“顾栖”的脸,好像有些出神。
“顾栖”没听懂,挑了挑眉:“想起来什么?”
“我在梦里见过你。”
“顾栖”一怔,一向应对自如的他突然有些无措,他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好像炸了,心跳一声一声重如鼓擂。
这话有些暧昧,但实际上从“叶祝”嘴里说出,应该只是字面意思。
但冷落太久,他不免被当头一棒打乱手脚。
他心里暗骂一声,有时候最单纯的人反而撩得比老油条厉害得多。
“‘我们’应该是认识的……那个时候的‘我们’,现在……我们只不过是机缘巧合流落在这里。”
“叶祝”望着虚空中的某一个点,好像在回忆什么。
“那个‘你’,性格与你确实相仿。”
那是一场长谈,“顾栖”就那样安静地听“叶祝”百无边际地讲了一些琐事——他的一个听起来有些荒唐的“梦”。
可当一切故事走到结尾,他们心照不宣,心知肚明。
他们都想起来了。
“顾栖”看那些过往,好像隔了一层薄薄的雾,明明好像格外熟悉,却有种不属于自己的感觉。
那“梦”里说:「他们终会离去,为了赴往另一场相遇。」
他那时只希望那真的是一个故事一样的梦,只当茶余饭后,“叶祝”难得主动与他分享的一件趣闻。
只可惜,那并不只是一个梦。
实际上,那才是现实。而他现在所身处之地,或许才更像一个短暂的浮世一梦。
“顾栖”沉默良久,突然轻声笑了一下。
他曾是不信梦的,因为梦终会醒。
美梦,不过是导向更加绝望境地结局前的一场怪诞的狂欢。
何况他身处的地方,也根本算不上是好梦。
可现如今,他却多希望能在这场梦里停得久一些。
他这一生至今,不过年少受人折磨,自立后又沉浮那阴暗污秽之间,反过来折磨别人。他曾无数次产生过那种消极到极点的想法——无趣至极。
可是,现下突然得知了自己那无疾而终的结局,心里却生出一股不自在。
他好像还是不舍……
自从遇到他。
多可笑,他人生的意义来源于他,也将与他一起殒殁。
这或许也算是……有始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