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沮疯也似的捧住他的头,用手使劲撑开他的眼皮,自言自语般念到:“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将神骨给他,究竟是为他好,还是把他送上了一条不归路?你给他也就罢了,那你死得好好的,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为的是将禧那副只剩下一架骷髅的身体榨干吗?!”
“你好狠毒的心——仗着禧对你的喜欢,所以无止境地让他掏空了自己给你,他死了,你才满意吗?!尔等神族,高居于神界,各个都有功德加身,又受人间万民香火供奉,自然——不屑于区区蝼蚁之命,可我偏不愿意被你们玩弄!偏看不惯你们的嘴脸!偏要为下界蝼蚁讨个公道!”
张煜听得有些晃神,喃喃自语:“我……我……”
神骨……
神骨一寸寸剥离,又一寸寸刺破血肉……
钻心的疼痛猛然席卷而来,周遭一切狂风巨雷瞬间模糊在了世外,一层无形无色的巨膜盖住了天地。
那是桃溪山的一个夜晚,繁星如幻,皓月当空。
二世子在后山喝着酒,对着苍穹发呆。他正坐在一棵枯树上,这树本就年岁久远,又被经年的鬼气、妖气熏得再也长不出嫩芽了。
先前他总是为了让小鬼头欢心,随手帮他将浊气压下去,但他冥冥中总觉得要让这棵树顺应自然,一来是它年纪实在太大了,枯朽之身已无生志,二来他是想给小鬼头留下点什么。
如果有朝一日他误入歧途,这株死木,就是他最后的警钟。死木会代替二世子,守在桃溪山,日日夜夜警醒着禧,务必要守住本心。
有人牵制还好,若彻底放纵自如了,禧偏执起来,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啥事,可能比当年自堕地狱还要更甚。
此时一袭青衫踏着重露前来,怀里还抱着一白色的毛球,是一只灵窍未开的狐狸。
“殿下。”
二世子应声回头:“嗯?哦,什么时辰了?该回了是吧——来,扶本君一把。”
禧将白狐放在一边,拦腰将从树上跳下来的二世子抱住,说:“夜里凉,后山风大,怎么穿得如此单薄?”
“无妨无妨……本君身子骨硬朗,可是蓬莱仙岛上的灵物滋养出来的。”说着,又突然觉得有些累了,他干脆把下巴放在了禧的肩膀上,说,“别动,让本君缓缓,头有点晕——”
“你喝的不是桃花酿?”禧一把将他拎在手里的酒壶拿了过来,说,“我与你说了多少次了,清泉太烈,对人来说伤身,对神而言,亦是有伤神智的。你莫要仗着是神君就觉得人间凡事都奈何不了你了,你、你……”
二世子一笑,双手环在他身后,轻轻一揽,两人贴的更紧了。
他喃喃地说:“嗯……嗯……你说的都对,都对……任你怎么惩罚,本君决不还手,甘愿认罚——”
禧面上一红,心跳骤然就加快了,他忍不住小声继续嗔怪:“油嘴滑舌,好说歹说都不改。走,回家了,酒没收。”
两人并行在下山的小路上,夜里草虫鸣叫,月色照的石阶清白如洗。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就跟过去数不清的平淡日子一样,没有任何异常,也没有任何了不起的大事。
二世子:“小白最近怎么样了?好像被你照顾得挺好的,都能跑能跳了。”
禧:“嗯,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碎掉的灵窍不是那么好补的。只能再花上几千年慢慢修回来了。”
“能保住性命就行——这小狐狸精,长得还真俊俏。”二世子将怀里的白球捏了捏,“怪不得兄长那么喜欢。”
禧想起了那日两人一同前往大世子故居的场景,二世子在那堆废墟里来来回回地走,希冀与悲痛一同被绞碎了。他心痛却不敢言语,想哭却不知神仙是否有落泪的资格。
他就这样懵懵懂懂地接受了故人已去的事实,神族没有凡人那般的骨肉至亲的牵挂,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
禧看在眼里,却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连最简单的爱恨情仇都是二世子教的,面对世人大多数情感,他到底还是无能为力的。
说到底,他们都是懵懵懂懂来到人间,稀里糊涂地接受生离死别的。一个是从天上下来,高贵的神坛没有教会他微不足道的情爱;一个是从地下爬上来,肮脏的幽冥里没有人间的温暖。
两个半残之躯,碰巧凑在一起了,也只有对方能理解、能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以半残之躯相拥,正好就凑了个整。
如果有朝一日,有人先长出了残缺的一半,那必定双方皆是痛苦的。
但他们都希望,有那么一天,自己所爱的人能够完好无缺地站在日光下,堂堂正正地去爱、去感受、去生活,这比二人抱团取暖、相依为命更重要。
因为爱人比被爱更重要。
他们从故居的断壁残垣、荒藤蔓草中挖出来一只被打碎灵窍、化了妖丹的狐狸精,最终带了回来。
二世子:“据说兄长就是因为与妖族纠缠不清,违背了天道,引得诸神震怒,才被天诛的。可究竟是违了哪门子的天道呢?我去天柱看了,那密密麻麻的罪过中,我花了三天三夜都没将兄长犯下的那一条找出来。他们是故意在瞒我吧……兄长那般光风霁月、诸神典范般的人物,怎会触犯天道?我不信……”
禧不语,只是陪着他。
“但现在我却又能理解兄长了。我一向觉得兄长古板无趣,觉得他凡事都没有我看得明白,对于天上那些老东西总是一味的信任和尊崇。可到头来,他却比我更先看清楚这三界之中深藏的阴霾,他先我一步质问苍天,也先我一步走向终结。”
禧静静地听着,却想象不出来,神仙的死,是怎样的下场。
“兄长那般古板木讷之人都能冒着大不韪与天斗,我却还在人间昏昏沉沉……自从你入地狱之后,我便爱上了这清泉乡的佳酿,来日我们何时再去几趟吧。带点福祉过去,也算是还了人情了……”
禧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又提起清泉了,也只是顺着他,老老实实地说:“好。”
“清泉乡有对老夫妇人很好,不知现在已经是第几世轮回了,改日也要去见见……我记起,清泉也是供奉你的对吧?记得给乡人托个梦,随便说几句也是好的……”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