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后会去往哪里?
义勇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是在双亲的葬礼上。
茑子却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她比弟弟年长几岁,被捎着参加过的葬礼更多些,见识过的死亡便也更多,那些个葬礼上总会有人喃喃着这样的问题,多是死去之人最亲近的几个人。
只是这是第一次由自己来当这个给出回答的人。
其实她自己也问出过类似的问题,在义勇没看到的地方,在双亲病入膏肓之时,在他们的病床前。
她仍记得他们的回答,也许是自己年岁够长,母亲没有用些似是而非的回答搪塞过去。
“死了就是死了,就是一个人失去了呼吸与心跳,就是再也见不到面,死去的人不会去到哪里,只会被埋葬土地里。但不用悲伤,茑子,只要你和义勇还想着我和你父亲,我们就一直活在你们心里。”
母亲的眼神悲伤极了,却又面带笑容轻轻拥她入怀,用那副支离病骨,母亲的怀抱从未那般硌人,也从未那般令她留恋。
自己也不知道母亲和父亲具体生的什么病,只知道检查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很严重了,而他们似乎没意愿去好好治病,因为很贵,天价医药费会把这四口人的小家拖垮,他们放任自己的病持续恶化。
父母的葬礼上来的人不多,天幕低垂,乌云狠狠压下,雨水哗啦啦倾泻。
茑子微微低头,只能看见义勇头顶的发旋和一抽一抽的肩膀。
泪水混着雨水一起落到地上。
茑子握紧义勇小小的手,交叠的手心里的温暖是这冰冷葬礼的唯一温度。
自己应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两个小孩沉默着站在雨中良久,本就不多的人群在越下越大的雨中逐渐散去,然后散完了,只留下一把撑开的伞在地上。
茑子蹲下身捡起那把黑伞,随后将其撑在两人头顶,雨水沿着伞面滴落。
“人死后会一直待在亲近人身边,会一直看着我们,只要义勇一直想着他们,他们就会一直在。”
温声细语。
她抽出被握着的那只手,她将义勇搂入怀中。
“姐姐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义勇。”她轻声许下诺言。
埋在姐姐怀中的义勇低着头伸出一只小指。
茑子会心一笑,抱着人的那只手小指微微一弯,勾上弟弟的小指,微微晃动。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要吞掉一千根针,约定好了哦~”
“嗯。”
————
结果自己还是食言了呀。
没能遵守约定,真是抱歉啊,义勇,姐姐没法再陪你一起度过往后年岁,以后要你自己一个人继续走下去了。
血地、雪地上仰躺着的人仰望雪停后漆黑一片的夜空。
那东方天际有一线银白隐现。
天要亮了啊!
茑子压榨出身体中最后几分力气,艰难地抬起右手,沾染了鲜血而更显鲜红的大袖一层层滑落,苍白的右手颤颤巍巍抚上义勇的左脸。
满手通红的血水,满手清澈的泪水。
自己身上止不住的血液,义勇脸上止不住的眼泪。
“要,”深吸一口气,“要好好活下去啊,义勇。”右手轻轻拂过每一寸脸颊。
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快要流尽了,也快要没有力气了,生机逐渐流逝。
最终生机消失殆尽。
右手无力将要垂落,从眼角画到嘴角的一道贯穿脸颊的红痕。
义勇抓住姐姐冰冷枯白的右手,按在脸颊上。
茫茫雪地里盛开的鲜红的血的花。
姐姐的尸体。
义勇跪在姐姐半点呼吸与心跳也无的尸体旁,天空白了也亮了。
只是晨光一点没亮到义勇心里。
他的世界一片灰暗。
“只要我还想着你,你就不会离开。是这样的吗?姐姐?那么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姐姐。”
泪水止住了,哭到力竭的义勇倒在了姐姐身边。
再之后,活人和死人都被发现带走了。
————
原来人死后真的会有灵魂出窍。
富冈茑子看着自己从躯壳中一点点脱离出去,在尸体将要入棺之时。
灵魂是没有重量的,轻飘飘地浮在半空里。
灵魂是没有办法离开太远的,她似乎是被固定在了义勇附近,具体多少距离尚未试探出来。
她跟着义勇一起度过自己的葬礼。
灵魂总是有些奇妙之处在的,她听见了义勇的心声,因为没看见义勇嘴巴张动却听见了义勇的声音。
没有人相信义勇的说辞,关于自己是被鬼袭击死亡的事实。
义勇被孤立了。
义勇的心底没有任何声音,比死水还要安静。
远方的只见过寥寥几面的医生亲戚有意收养义勇,他们决定亲自来此接走义勇。
义勇半路上逃走了,逃走的途中遇上了鬼,被猎鬼人救了。
茑子听见义勇心底的呼喊,呐喊!
要为茑子姐姐复仇!
轻飘飘的灵魂又要如何阻止呢?
她无法阻止,她只能一路跟随旁观。
————
所幸那个救下义勇的戴着红色天狗面具的猎鬼人是个好人,全名为鳞泷左近次的猎鬼人收了义勇为弟子。
鳞泷师傅是个好人,只是太严苛了些。
这过度的严苛是件好事,本事更扎实本就不是坏事。
自己还是无法离开义勇身周五公里范围,不大也不小的空间。
义勇走出了悲伤,在那个总是把男子汉挂在嘴边的鳞泷锖兔的陪伴下。
义勇的脸上重新出现了明亮的笑容。
自己是感激锖兔这个人的出现的,他的出现为义勇重新带来了阳光雨露,义勇的小小世界重新向外界放开。
义勇在修行期间又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年长几岁的师姐真菰死在了最终选拔中,藤袭山上没有找到尸体,只找到了一个彩绘的狐狸面具。
茑子迎来了真菰的灵魂,很可爱的黑发女孩,真菰也无法离开义勇身边,茑子不由得怀疑义勇是不是被下了诅咒,
不然没法解释这种现象。
两个死去的女孩注视着还活着的两个男孩。
似乎明亮的人都活不久。
义勇和锖兔在三年的清修后报名了最终选拔。
义勇初进藤袭山不久便受了伤,还是后脑勺的伤。
晕倒的人被锖兔背着找了个合适的地方放好。
不得不说,锖兔的剑术实属一流,这满山的劣鬼在他面前几乎成了乌合之众,没几个能走出五招。
高强度的对战令刀出现了不明显的细微裂痕。
没有人察觉到,除了因为义勇昏迷所以一直盯着锖兔的两个灵魂。
这裂缝成了致命点,在与手鬼的战斗中。
手鬼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一瞬间流露出的破绽足以令其将猎物杀死。
疲惫的断了刀的锖兔就这么死在了手鬼手中,死无全尸。
义勇还是看到了亲近之人的死亡,又一次被鬼杀死,又一次没能拯救下来,所有的努力修行似乎在这一瞬间都失去了意义。
一次,两次。
直面姐姐的死亡,直面挚友的死亡。
无力,无为,无用。
这一期参加最终选拔的剑士只有锖兔一人死亡,其余人等全员通过。
义勇将锖兔的残躯与遗物带回了狭雾山。
埋葬,埋葬。
暗淡,黯淡。
他失去了太阳,又一次没能抓住太阳,他总是迟到一步,他总是无能为力。
像是在埋葬挚友的过程中流干了泪水,往后许多年奔波在各个任务地点中的人不管遇到多么悲伤的事情都再没流下一滴眼泪。
往后只能听见几个固定的词,茑子姐姐、姐姐、锖兔、鬼、报仇……
再往后就听不到义勇的声音了,他的心底一片荒芜,满地寂静。
————
锖兔的灵魂也来了,在其死后的第一时间,因为义勇近在咫尺,伸出的手,无法挽回的挚友远行的背影。
死亡是最远最寂寞的独自远行,是无法再见亲友的永远的离开。
茑子没有第一时间迎接锖兔,她很担心义勇,她的所有心神都吊在了义勇身上,她最爱的弟弟又一次失去了至亲之人,那双湛蓝如蓝空的眼眸再度暗了下去,所有的光亮都消逝去。
眼是心的窗,义勇的眼中失去了光芒,心中自然也失去了光芒。
我的,义勇啊!
灵魂中不存在的心脏像是被死死揪住一般痛。
灵魂没有眼泪也没有痛感,但此刻自己这一介灵魂却仿佛与义勇共感了,痛其所痛,甚至比其更痛。
一整个蜷缩了起来。
她很想很想抱一抱义勇,她飞到义勇背后,瘦削的脊背,她张开怀抱,双手从背后环到前面,双手穿过了身体,落了个空。
自己尝试过不知道多少遍,自己是知道的,灵魂无法触碰实体。
肉粉发的少年接住扑了个空的茑子。
灵魂可以触碰灵魂,在另一个灵魂面前,灵魂也拥有了重量。
“您是义勇的姐姐吗?”
勉力接住茑子的锖兔大声询问。
“你是,锖兔?”
稳稳落下的茑子仔细辨认着面前的灵魂,这个时候也只能是鳞泷锖兔了。
已经三个灵魂了,在义勇身边。
“感谢你出现在义勇的生命里。”茑子郑重道谢,虽然他的死亡给义勇带来了第二次更加严重的创伤。
锖兔避开了这九十度的鞠躬,他自觉承受不住。
“我也感谢义勇的存在,没有他的话我就不会是现在的我。”他们都是孤独的孩子,孤独的孩子彼此舔舐,报团取暖。
只是他和她都死得太早了,死得太不凑巧了。
死在了义勇前面,死在了义勇面前。
他们成了两道抓不住的背影。
从今往后,也许再没人能走进义勇封闭的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