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站在狂欢的人群中,看着赵缭,同样高举酒杯,但却都眼含热泪。
此时此刻,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功勋卓著、惊才艳绝的天生将才。
他们看到的,却是午夜深林中挥汗如雨,于无尽黑暗中枪舞如蛇,于暗无天日中一刻不曾懈怠的赵缭,她本身。
所以,他们本要为她梦想成真,而振臂高呼的,却又忍不住,心疼她的来时路。
李谊愣了一下,今夜第一次转头看向赵缭。
去年春日的探花宴上,竹节一般的鄂兰乡君,凛然清高、气质脱俗,是让人不能直视而亵渎的贵女。
可此时,篝火熊熊,她举杯时,泪流了满面。
这一刻,赵缭心里想的是。天啊,就让我死在这一刻吧。
从前和今后,都再不会有这一刻的圆满,堪为人生的终点。
。。。
直到后半夜,大营的欢庆才偃旗息鼓,沉入了难得的好眠之中。
李谊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翻来覆去半晌,还是披了衣服走出大帐。
又是一年春归,但在北境,料峭的寒风让所有春意的骨朵儿,都没了绽放的沃土。
李谊裹着衣服,走到一片绿洲水地时,终于受不住风中寒意,甚至没有欣赏一眼水中月景,就准备转身折返。
这时,水塘边突然亮起的火折子,也映出人面。
是赵缭。
尽管已经知晓她的身份,此时突然见到赵缭的脸出现在这里,李谊还是愣了一下。
“打扰将军清静了。”李谊微微颔首致意后,转身就要走。
“殿下和末将,不相熟到见面聊一会都不能了吗?”赵缭目光灼灼看着李谊,直白地问道。
“将军误会了,是……”真要说误会,李谊又不知道误会在哪里了。
只是知道须弥不只是须弥的时候,一个屏障好像就挡在了她的面前。
她不仅是一位将军,还是一个贵女,一个有婚约、即将要成亲的贵女。在众人面前,尚且要谨慎避嫌,避免给她带来麻烦,更何况是私下两个人独处。
赵缭冷笑一声,道:“原来做出怎样的功绩,殿下看我,还是先见鄂公之女、神林之未婚妻,最后才是须弥。”赵缭站起身来。
“殿下就怪末将无礼吧,毕竟末将实属不知,不能接触外男的女将军,该如何带兵。”
李谊被这番话说怔住了。女子为将难,李谊以为自己能够明白,这时才发现其中艰辛,远超他的认知。
男子,真的很会用各种善的恶的出发点、有意的无意的方式,给女子套上枷锁。
想到这里,李谊愧得抬不起头。
说完后,赵缭拾步就要走,李谊却先一步躬身长礼道:“是李谊狭隘浅薄了,向将军赔礼,请将军恕罪。”
赵缭停住脚步,虚扶李谊一把,让过他行礼的方向,道了声“殿下礼重,末将不敢。”
两人走到池塘边,坐在两块不远不近的石头上。还是赵缭先开了口:“很吃惊吧,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这次出征,会将须弥永远留在漠北,再也回不去了。”
“很吃惊。”李谊诚实地点点头,好在话说开后,面前的人又是那个坦坦荡荡、并肩作战的大将军,李谊的心态自然了很多。
“是因为博河之乱吗?”
“什么意思?”赵缭回头看向李谊,明知他在问什么,却因为意想不到他的问题,想以问作答虚晃一枪。
不想,李谊十分耐心地详细问道:“鄂兰乡君之所以为须弥将军,是因为博河之乱的波及吗?”
第二遍听他问同一个问题,赵缭还是心中感慨了一下。
博河之乱,在李谊心中该是多深多痛的一根刺,才能让他如此敏锐地,察觉问题的根源所在。
“是。”赵缭也坦诚地点头。
李谊看着赵缭沉默了半晌,眼神中的五味杂陈,让最善识人心的赵缭,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半天,他才回过头,目光垂在水面上破碎的月影中,恍然又沉重地低声道:“是了……”
十三年前,她才五岁。她该经历了什么,才能蜕变成现在这样千锤万击还坚劲的模样。
总归,绝不可能是和风细雨。
也难怪,隋云期和陶若里看着光芒万丈的她,还是会流泪。
“你也好,先崔公也罢,我从没把这些归到任何人头上,所以你无需为我的处境感到自责。”赵缭一语点破李谊的心绪。
“毕竟,我自己都没觉得我的处境,有什么值得同情的。难与易,反正是走过来了。”
赵缭耸耸肩,云淡风轻道:“何况,博河之乱之后,我不好过,你又有多好过呢?”
在感到沉重的时候,李谊最受不住的,不是怨恨和咒骂,而是安慰,尤其是受害者的安慰。
但意外的是,赵缭的这番话,真的有安慰到他。
“赵将军壮举,李谊真心敬佩。”李谊转过头,真诚道。
“代王殿下壮举,赵缭也真心敬佩。”赵缭原封不动地送还,但因为转来双目的诚恳,毫无敷衍或互相恭维之意,反而如浓烈的情绪一般,用重复加重了程度。
“这次出征,我是怀了必死的决心,但我……真的很想回去。”
回去,才能再见到岑恕。
赵缭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不过也是贪生怕死之辈。”
“我也是。”李谊突然正色接住话头,“我也是真的,很想回去。”
明知必然,他又怎么舍得真的先离开江荼。
赵缭没想到他会这么接,顿了一下,才道:“可殿下该怎么回去?”
赵缭的眉头微微蹙起,隐隐有些为他发愁,李谊却坦然地笑问道:“将军是说,陛下那儿我该如何交代?”
“嗯。”赵缭点头。
对宣平帝而言,李谊无告离都、私自出战、无旨征兵等等行径的恶度,要远超他夺回失地的军功。
而这每一条,都足以要他的命。
“回去,又不是只有回盛安。”李谊爽朗地笑了一声:“有时候想想,天地仁心,就算像我这样夹缝求生之人,也有可归、想归、心安之处。”
“真好。”赵缭由衷道,透过面具都能看到李谊淡却悠长的明朗。
这是她从五岁那年旁观他绘屏后,再未见过的,他除了哀伤和破碎之外的情绪。
也正是如此,明明不是好事之人的赵缭,却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殿下有什么打算吗?”
“准备死在回都的路上。”因为过命的信任,李谊一点也不避讳,“之后,如果她也愿意的话,想随我的未婚妻去徜徉天地,见大好河山。”
“只是听听,都要觉得太畅快了。”赵缭爽朗道,一点没有惊讶于从未听说过的未婚妻,好像李谊这样的人,天生就该会爱人,也会被人爱。
“那将军呢?”李谊的笑容淡了几分,不避讳道:“手握重兵回到盛安,只怕怀璧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