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这位沈庭榆在她的世界里,和我并不熟悉。
推论而言,不熟悉到了大致只见过几面,交流仅有寥寥数语的地步。
沈庭榆对于城市里的暗道太过熟悉,我跟着她七拐八拐,躲避着不知道什么要躲避的事物,走向不知道终点在何方的地处。
我看着她翻身跃过小巷,沈庭榆似乎想和我进行一场速度比拼。步伐越来越快,轻得像是阴雨天在半空中低低掠飞的燕。
我亦步跟上,在久违感到吃力的同时,也起了些许「不输给这个人」的心思。
无论是体力、技术,还是力气。
她都比我熟知的那个人、不,甚至要比我过往见到过的任何一位都要强悍。
夜晚的横滨属于喧嚣,我们翻越过钢铁丛林,这里明明是居民区,但并不妨碍人们因利益而产生纠葛。
行走在架于楼宇间的金属高架,脚下正在火拼的黑手党们停下手中动作,瞪大眼望着我们这两位胆大包天的闯入者。
随后对这种“挑衅”加以警示。
子弹避开要害呼啸而过,枪鸣声中,我听见沈庭榆笑着喊:
「Bonsoir tout le monde !」
(法语:晚上好,女士们先生们!)
倏地,什么事物坠落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像是丧钟敲响,紧接着刺目白光爆发冲破弹壳,高分贝的噪音吵碎凌晨。
在一众茫然的面孔中,闪光弹爆发了。
随后我们开始逃亡。
此刻已经是凌晨两点钟,还有几个小时,太阳将升起,万物伊始,生活复苏。
白色的身影在我身前跃动舞蹈,她拉着小提琴,臂弯挎着行李箱,提琴曲随着奔跑踏出的节拍跃动,沈庭榆披着月光,在朗声大笑。
我追逐着沈庭榆,开始思考她目的,随后恍然:这个人大概是把自己当做信号弹,然后于今夜引燃,好叫横滨的暗处烧亮半边天。
这个行径让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有关我们世界的沈庭榆的,很多事。
那个人不会大笑,不会像她这样做出难以琢磨无比疯狂的行径,即使是任务,也只是缄默平和地着做好自己的事情,随后仰望天空。
她很稳定,稳定到不能动荡,只能断裂。
我想起来,最后一次任务,自己和她去找坂口安吾时,她说自己不喜欢杀人,想起来她甩碎面具时感到解脱,于是露出的笑颜。
想起来重逢的夜晚,她那愉快而扭曲的神态。
友人她很强,强到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棘手的难题,在她手里都会变得和在咖啡里加块糖一样简单。
她和太宰有何安排?我不得而知。
坂口安吾和她见面后交流了些什么,自那以后,安吾就变得异常忙碌,于此同时政府高层开始动荡预备换牌。
而暗处势力也开始露出獠牙。
横滨在筹谋一场浩大的动荡,迎来的是毁灭还是新生?
我想一定是“新生”。
因为所有人都不会让毁灭到来。
可,获胜的代价要由谁承担?
体力飞速消逝,肺叶合张,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起这些事情,面前人轻快的身影与记忆中步伐沉重的人逐渐重合。
黑白二色,分明是截然不同的性格,可不知为何,我竟觉得如此相像。
眼前这位沈庭榆,像是在心脏里安了蒸汽火车的动力源,生命力炽烈得惊人。
将每一天都淬炼成燃烧的烈焰,把每个当下都烧成永不褪色的终章——沈庭榆的灿烂近乎执拗,像是觉得属于自己的黎明永不到来,便将整个夜晚紧紧拥入怀中,任灵魂在烈焰中肆意绽放的人。
「Watch me take my steps!」
(目光追随我的脚步。)
笑意自沈庭榆唇畔漾开,那抹弧度仿佛要冲破天际,染得眉梢眼角皆浸着,连暗色都跟着泛起涟漪。
莫名成为了敌人的人们被我们绕聚在一个远离闹市的荒郊。
她停下步伐,于是我们的目的地到了。
那把质感古朴的小提琴被沈庭榆毫不留情丢在地上,与碎石亲吻。
这个行径让我感到沉默。
瓜乃利小提琴。杀手时期,我的某位乐于吹捧自己的雇主,以极其旺盛的表达欲向我介绍这个品牌的琴有多么昂贵。
百万美元磕在地上,发出叫人牙酸的响声。
但我并非因此而感到心情沉重。
于多数演奏者而言,乐器拥有独特的灵魂,是承载心血与情感的挚友,值得悉心照料——尤其历史悠久的古琴。
可她却对待自己的乐器却如此漫不经心。
[不,应该说,她对于一切都是这样满不在乎。]
莫名地,我有了这样的想法。
但,突然想起。那颗宝石在我们离开酒吧前,被她珍重放入带口袋的里衣内别着。
电弧与红光闪过,行李箱宛若恶魔张开漆黑膜翼般重组,形成重机枪,随后枪口对准聚集的人群。
熙熙攘攘的人群意识到自己落入圈套,开始挣扎哀嚎,他们恍然惊觉:明明刚刚还在火拼,怎么突然就追着两个陌生人来到这里了?
幽微的蓝光在枪口汇聚,擦亮沈庭榆的面颊,她的瞳孔很暗,带着似乎永远也无法化开的晦涩。死神的气息在荒郊蔓延,于是莫名被沈庭榆选中成为敌人的人们开始战栗逃亡。
粒子在黑暗中游弋,我站在沈庭榆身边,突然开口叫住她:“沈庭榆。”
仅此而已,再什么都没说。
然而沈庭榆恍然未闻,微笑着扣下了扳机。
光芒万丈,巨大的能量喷涌而出,随后笼罩人群,我没有看着他们,只是盯着沈庭榆,她的视线没有被我的注视吸引,那双不反射光线的眼眸如同凌驾于时间之上,活了千年历经沧海桑田的人。
这是和我熟知的友人在四年重逢后,别无二致的、因我无法获悉的缘由而拥有的眼神。
漠然、冰冷,俯视一切。
那是超越人类极限触及到的阅历所带来的吗?
我不清楚,直觉告诉我不仅仅如此。
有那么些瞬间,我会觉得她们脑海中储存着远超其年龄的记忆。
光芒消散,人群横七竖八倒在地面上。我走上前,发现他们胸膛还在缓慢起伏——只是晕倒了。
于是郁气在胸腔积聚。
“呀,织田作,你觉得这个室内设计展怎么样?”
我把躺在泥土与卵石之中的提琴抱起,身后传来沈庭榆嬉笑着的声音,于是转头。
她握着手机,站在浓稠黑色之中,把屏幕展示给我看。
长方块散发着幽稀的光,那之上显示的页面,标题含着几个大字:
“日本东京室内生活方式展览会。”
位于东京有明国际会展中心。
记下地址,我单手抱着小提琴盯着她,一动不动。
夜风呼啸而过这片荒野,沈庭榆微笑着望着我,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
骤然间,我做出了连自己都吃了一惊的举措。
用上了杀手技巧,我一拳打向她的肩膀,没有任何收力。
面对攻击,身体条件反射进行防御,拳头被瞬间防住,沈庭榆惊骇地瞪大眼睛,完美假面般的微笑因这举措被垂碎在地。
收回来胳膊,五指拂去提琴上的灰。
沈庭榆完全怔住了,依然维持着刚刚防守的姿态,呆呆盯着我看,半晌很缓慢僵硬道:“……你生气了?”
无论是哪个沈庭榆,她们的对敌计谋从未有失败过,从未有过无法达成的目的。
也因此很难有人拉住她们,今晚她的动作,给我一种极其强烈的糟糕预感,那是某种格局将被一意孤行地打破,谁即将再次走入良夜的预感。
我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和你们世界的太宰治,现在是什么关系。”
闻言,沈庭榆放下罕见被震到有些发麻的手掌,竭力抹去那抹震惊,转而用一种快乐的语气道:“嗯……我不好说……总之我在想办法告白?”
她露出不太好意思般的笑,随后又是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堆小零食来抱在怀里,讨好般递给我一包类似于调味面筋的东西。
做这个动作时我注意到沈庭榆没和我对视,视线乱走,有些慌慌,小心把零食擎着,期待我拿走。
我没接。
*
高楼之上。
风偏每秒2.3米,修正1.2密位。
右眼失明,确实不便射击,但已经习惯了。
贴着狙击枪架侧身扣动扳机,那位意图逃跑的酒吧店长胸前炸开血花。
沈庭榆收起枪,小心看了眼不远处靠在天台阁楼房墙壁上的男人,他正在低头编辑通讯,不知道要发给谁。
为了方便,她和太宰治的通讯里的人是和主线二人是融合互通的。
与剧本和局势情报有关的会传到他们这里进行共享,涉及个人隐私的则只会被传到主线他们那。
织田要发给谁?
主线榆?她现在可管不了我!
主线宰……?告诉他,他也不会对我说什么啊,再说他现在也分身乏术吧。
不能是宝贝吧……?
但是即使是太宰也没关系啊?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她都报备了。
虽然趁着人休息做事有点先斩后奏意味,但剧本里也有这环。只是她实在难以入眠,于是提前做了而已。
沈庭榆其实没太明白织田作之助刚刚为什么生气,不,或者说是她知道对方生气的点,但不理解……或者很意外。
不不,首先“织田作之助生气了”,这件事就很让人惊悚震惊好吗?
和主线织推测的相同,沈庭榆和她世界的织田作之助确实不熟悉。
虽说追求太宰治肯定会和他的朋友有牵扯吧,但对于太宰某次隐晦的饮酒邀请……
她装傻拒绝了。
彼时“书”还没找到,沈庭榆觉得自己可以和与谢野晶子喝酒,可以邀请中原中也和旗会他们一起喝酒,可以当着假笑的森鸥外面抓着尾崎红叶和卡莲与她对象(魏尔伦时期救到的朋友)去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