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内,这些时日,恍如幻梦。
眉兰纤指轻抚定识头顶戒疤,眸光澄澈如泉水,却透着淡淡的哀伤。
每当她紧拥着定识,清幽的体香萦绕周身,总会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她臂膀微微颤动,抱他抱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揉进骨血,亦如诉说着离别前的万般不舍。
几绺青丝轻拂着定识的脸颊,温热的呼吸落在耳畔,定识心头一片悸动,却只能强压情愫,双手僵在身侧,不敢回应。
翌日黎明,朝霞初现,眉兰即将启程返宫。山门外,众僧列队相送,木鱼声声,佛号缭绕。她身着一袭素衣,裙裾在风中摇曳,转身欲踏入马车时,定识突然迈步向前。
僧袍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他躬身一礼,双手缓缓摊开,掌心托着一枚精巧的方形檀木颈饰,上面篆刻着镶了金的“六字大明咒”。
“阿弥陀佛。”他嗓音低,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贫僧送娘娘这枚六字大明咒佩饰,愿它护佑娘娘一生平安喜乐,福泽绵长。”
眉兰伸手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他掌心,两人瞬间一颤。她敛目凝视颈饰片刻,随后双手合十,轻声道:“多谢法师。”
抬眸间,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如箭般射入定识心底,极致的深情交织着极度的决绝。
言罢,她转身跨入车厢,绣帘垂落,隔绝了彼此的视线。
车内,眉兰捧着佩饰,木质的冰凉渐被掌心温热。她缓缓将它贴近心口,十指紧攥,仿佛攥住了就能与他执手一生!
可悲的是,她早已是罪孽深重之人,还要肩负着为西郊国复仇的重担。而他,一袭僧袍,戒疤犹在,注定两人只能形同陌路,各自天涯。
定识静立原地,目送马车缓缓远去,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回响。直至那抹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他才收回目光,双眼微阖,叹出一口长气。
众僧陆续散去,定识独自迈入大雄宝殿,檀香缭绕。
他在佛像前重重跪下,膝盖触及莲花蒲团,花瓣的那抹粉色一如她的花苞一般。
罪孽如藤蔓般缠绕着他的灵魂,他低头诵经,声音在空荡的殿内回荡。
一句句经文好似刀尖,试图斩断心中的眷恋,可越是专注,那份旖旎念头越是鲜明。
佛音悠扬,在殿内回旋,他试图借此洗涤心灵,驱散无尽的烦忧。
忽而,定识停顿下来,耳畔似乎传来眉兰的轻柔呼吸,宛如就在身侧,发丝拂面香气入鼻。
他猛然睁眼,殿内空无一人,只有香炉内青烟袅袅升腾。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寮房,孤灯如豆,映照着他消瘦的侧颜。他半阖眼眸,盘腿而坐,试图打坐静心压制心中的躁动。可越是强行压制,那心魔越发猖獗,如潮水般翻涌而来。
他耳中似有两个声音在撕扯厮斗:一个冷笑着说:【你早已破戒,还装什么清高!既然已是下地狱之人,何不破罐子破摔!】
另一个声音则颤抖着辩解:【我并非有意,虽知罪孽深重,但我佛慈悲,定不会抛弃任何一人!】
此刻,他额头上密布着细密的汗珠,心头如有火焰灼烧,再难安宁。他双眸猛地一睁,呼吸急促,眸中闪过一丝痛苦的挣扎。
定识踉跄起身,走到窗棱边,微凉的夜风拂面而来。他仰头望向繁星点点的夜空,星光如泪,闪烁不定。接着长叹一声,暗哑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皇宫深处,灯火摇曳。
皇后端坐镜前,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倩影。岁月的痕迹悄然爬上她的眼角,昔日绝色渐褪。她从镜中瞥见宫女颤抖的手,轻轻从她掌中取过象牙梳子。果然,一根醒目的白发缠绕在梳齿间,刺痛她的眼睛。
皇后嘴角浮现一丝自嘲的笑意,声音柔和却带着难掩的落寞:“不必隐瞒,谁能抵挡得住岁月的蹉跎呢?”
宫女闻言,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她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根白发,目光逐渐飘远,陷入回忆的漩涡。即便时光倒流,皇上的心中也不会有她的任何位置。
世人常说,英雄末路、美人色衰最令人痛心。岁月似乎未曾在宁渊帝身上留下痕迹,依旧风采依旧。唯有她,独对铜镜,默默看着容颜老去,青丝染霜。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少女时的自己,天真烂漫,满心憧憬着皇上,只是那时,皇上还只是太子。
她出身显赫,自知太子妃的位置非自己莫属。尽管太子常年面如冰霜,但每当与她相遇,他总会展露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温暖如阳。
太子学富五车又武艺超群,她从小就心仪于他,常盼着自己早日长大,穿上凤冠霞披,与他执手一生,生儿育女,白首到老。
十四岁那年,母亲喜气盈满,眉眼间洋溢着得意,轻抚她的发丝说道:“皇上已下旨,你就是未来的太子妃。待太子游历归来,便可完婚。”
自此,太子妃每日端坐铜镜前,端详自己如雪的肌肤,纤柔的腰肢,幻想着他归来时从背后轻轻拥住她,温柔地亲吻她的红唇,诉说离别之苦。
当太子归来那日,她以纨扇半掩面容,立于城门之下,心如鹿撞,双颊绯红。看着他驭马入城,尘土飞扬,英姿勃发之姿。她鼓起勇气,颤抖着递上亲手绣的绢帕,上面绣着是一对鸳鸯,以表她的心意。
太子怔了片刻,随后接过,轻拭额间汗珠:“有劳姑娘。”
话音刚落,他将手帕还给了她,策马扬长而去。
那一刻,她心如坠冰窟,他竟未认出她来!尽管如此,那方被太子用过的绢帕,她一直珍藏未洗,因为上面留着他的气息和她那纯粹的痴心。
可太子回宫后,竟扬言不愿娶她,只因心仪别的姑娘,宁死也不愿再娶旁人!听闻此事,她如遭雷击,手中的香囊跌落水洼,浸湿一片。
皇上无奈,只得应允太子另娶心上人。
她看着本该属于她的聘礼被抬走,心随之沉入谷底,灵魂仿佛被生生掏空。
后来,母亲为她举荐其他男子,她悉数拒绝。她是太子抛弃的女人,她要亲眼见证他大婚的那日,方能彻底死心。
当太子再度归来,他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霾,眸中失了昔日光彩。奇怪的是,他不再抗拒皇上的安排,爽快地娶了她为妃。
新婚之夜,他用秤杆轻轻挑开红盖头,眼前的一切鲜艳夺目。她既紧张又欢喜,正想询问他是否记得那个在城门口递手帕的女子,太子却率先开口,声音冰冷如霜:“除了太子妃之位,别的,我给不了你。”
她心头一颤,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强忍泪水,试探道:“太子究竟喜欢怎样的女子?臣妾愿意为您改变!”
太子的目光落在摇曳的龙凤烛上,声线透出一丝哀伤:“我只心悦于一人,只是最后,我才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她竟是西郊国的王后。”
太子妃深吸一口气,紧攥他的衣袖,鼓足勇气道:“如今,太子有了臣妾,再也不会孤单了。”
太子冷漠地抽回衣摆,眼神决绝:“太子妃早些歇息吧。”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