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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Chap.3:荷雅门狄(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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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罗加心情愉悦地听着那阵阵无助嘶哑的哀求,最后,设下了隔音结界的屏障,彻底埋没他的声音。

完成了这桩差事后,白罗加意犹未尽。他不想那么快回去。蒙古军扫荡了他从小到大居住的城市后,他就一直待在卡塔特山脉,以“龙之爪”的客居别墅为家。龙王需要他。即使明知道攻不破卡塔特铜墙铁筑的结界,疯狂的敌人也仍旧在不断发动猛攻。上一轮攻势刚在两周前结束,不知何时会掀起新的一战。

“……嗯?”忽然,白罗加把脖子扭向了身后的一个角落,脸上满足的表情僵硬了,变得犹豫而警惕。在他望着的建筑物背阴处,有一团魔力源。他细细品评着它,眼睛流露出一丝惊讶。“你就这样躲在阴影里,不出来和我见面吗?”他用对熟人打招呼的友好声音问道。

“你的洞察力还是一如往常敏锐,完全骗不过你呢。”月光照亮了那人铂金色的短卷发,一个熟悉又颀长的身影从阴暗处移步出来,是柏伦格。他与白罗加对视,薄而红的嘴唇牵起一个温文尔雅的笑。

“你都没有费心隐藏,还指望我发现不了?那我成什么了。”白罗加往前走了两步,对他笑脸相迎,心里却有些忧虑。不知不觉间,友人的魔力已和自己不相上下了。他一直都知道柏伦格的野心,但也一直非常放心地把他收在身边留用。他们俩是同一类人,爱追名逐利,对人生和世界的看法都很像。但现在,他觉得柏伦格的眼神和从前不一样了。自从阿尔斐杰洛死后,他就变得急不可耐起来。“你一直跟着我?”他倒不担心柏伦格会对他有什么企图,或背叛自己,他只是惊讶于柏伦格竟然在没有外勤任务时,擅自离开了卡塔特。

“我想看看你会怎么料理那个男人。”柏伦格笑了笑,看了一眼白罗加身后的废弃陵墓,眼中有寒光一闪而过。“你把他锁在这里面了?真是个好去处。”

“他是龙王不愿饶恕的犯人,罪孽深重。就让他一边腐臭发烂,一边用余生反省自己的错误吧。”白罗加毫无怜悯之意地说完,走上前,拍了下柏伦格的肩膀。“走,今晚陪陪我,找个地方喝酒。”

以往,他只要一完成任务,就会立即回卡塔特向族长复命,并趁机邀功。成为龙术士后的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如此。今天,他的表现却有点反常。柏伦格对此感到很惊奇。但是看见他满脸期待的样子,便答应下来。

两人跑遍全城,才好不容易找到家通宵营业的小酒馆。在吧台打盹的老板听见有人光临的声音后,马上抖擞起精神,为两名深夜造访的客人热情地送上了他们需要的麦芽酒和鸡肉。白罗加又问他要了些培根,烘蛋,和新鲜的葡萄,几乎把他忙坏了。当热气腾腾的美味食物堆满桌子后,柏伦格终于意识到这场饭局与平常有所不同。虽然他们在一起吃过很多次饭,但今晚,白罗加的兴致却格外高昂,都把保卫卡塔特的使命抛到了脑后。

他们开始喝酒,随意聊了些生活上的事儿。当酒保过来添酒上菜时,他们会停止攀谈,等他走远。谈话从家长里短逐渐过渡到他们最为关心、并且真正想要交流的事,最后是柏伦格率先谈及正题。

“你抢来了这个属于守护者的任务,一眨眼功夫就把差事办妥了,老头子没有表彰你?”身处卡塔特之外的地方,使这位龙术士不再有所顾忌,能充分释放自己的天性。以往对龙族两名族长的爱戴实属情非所愿,柏伦格没有用尊敬的称谓去称呼他们,暴露出他表里不一、阳奉阴违的本质。

“他们没批评我就不错了,还希望能得到表扬?白日做梦!”白罗加怨声载道地说,猛喝了一口酒。在议事厅把萨克基兰交给两位族长,企求他们的奖赏时,火龙王冷眼相待,充耳不闻,海龙王皮笑肉不笑,故意装傻的那一幕情景,蹦入了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即使友人的话音里充满了怒气,柏伦格的目光也毫不退缩。“是不是他们觉得你不该出手,管这桩闲事?”

“在他们心里,我一直都在多管闲事。”白罗加冷哼道。

“怎么今天怨气冲冲的啊?”柏伦格把身子探向前,凝视着坐在另一侧的男人的脸。“吾友,何必为一个犯了戒的酒鬼置气。”

“与他无关。我气的是我自己。一直以来,我都在和自己过不去。”白罗加一边说着,一边去拿酒保刚送上桌来的一壶新酒,把见底的杯子重新倒满,然后豪饮起来,第一口就喝掉了一半。

“为什么这样说?”

“我又不傻。这些年,我也算看透了。哪怕我做得再多,再好,他们也不会多眷顾我一眼。”

“他们确实不太……”柏伦格话说一半,又缩了回去。

“公平?”他替他补完。“对我,还是对你?”

“当然是对你。”柏伦格眼睛朝低处瞥了瞥,小声嘟哝着,“我可没资格抱怨。”

“别傻了。”白罗加冷笑一声。醉意让他的额头有些发胀。他伸手揉了一揉,把眼睛闭上,想小憩一会儿。

为得到他梦寐以求的那个宝座,他谋划了许多年,却屡屡落选,品尝过数次失败。阿尔斐杰洛,雅士帕尔。每当他得知龙王属意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时,他都要遭受一次打击。他在输给乔贞后,大气一场,在阿尔斐杰洛上位时,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当雅士帕尔出现后,他虽然和雅麦斯共谋,除掉了这个可恶的少年,但他发现自己已经生不起气来了。后来,他逐渐意识到,对首席之名的追逐是件很无聊的事儿。撇开卡塔特,在现实生活中,他什么都不缺,无需为生计发愁,又有常人不及的寿命和力量,何不用自己的这些本钱,去追求些实际的东西。他完全有能力参与政治角逐,选取一位贵族或王族的主君当自己的摇钱树。凭他的本领,谋得一官半职自是轻而易举,荣华富贵也会应有尽有。事实上,他确实曾这么做过。

他年轻时,阿拔斯王朝和法蒂玛王朝早已衰落,先后受其统治的大马士革及附近的地区逐渐荒芜,被阿拉伯世界遗忘,社会秩序和经济生活江河日下。在这个混乱时期,白罗加没有机会崭露头角。他当时的生活重心,全部都扑在龙术士的事业上。但是,随着塞尔柱土克曼人入主这片土地后,城市迎来了复兴,白罗加也看到了机会。1071年,塞尔柱帝国的第二任苏丹“狮子”阿尔普·阿尔斯兰率军大败了拜占庭帝国,将小亚细亚大片领土收入囊中,白罗加抱着玩乐的心态参与了那场战役,意外获得军功,赚取了一笔封赏,由此发迹。数年后,第三任苏丹马立克·沙平定国内叛乱的战斗中,白罗加也有出力。马立克·沙死后,诸子争位,国内疯狂混战,王朝逐渐走向分裂,大马士革的主人像走马观花一样来来去去,白罗加没有随意站队,选择闭门不出,蛰伏起来。他在1148年第二次十字军东征期间再次现身于大众眼前,给当时的军政总督穆因丁·阿纳尔捐献物资,并帮助守城。相较于自己的魔法水平,他的经商之才显得极为平庸,先后做了几次生意都受挫,便高薪聘请精通生钱之道的管事,把手头上香料、烟草和铸币的生意都托付给他们,同时依靠权贵的力量攫取财富。他服务的权贵自然也没有辜负他。数次积极入世的收益,使他得到了Sheikh(谢赫)的荣誉头衔,一处城市中心的地产,五任妻子,如云的美妾和数不清的仆人。他没有永远的主公,只有永恒的利益,在不同的达官显贵身边为功名利禄奔波。每当一个新王朝、新政权出现,他总能独善其身,如常青树般屹立不倒。聪明谨慎的白罗加当然不会因为缠身于俗务而忘记藏好自己的身份。为了瞒住自己不会衰老的事实,他参见政要或公开露面时,总是乔装打扮,不显真容,且使用过众多假名,还曾经自导自演把Sheikh的头衔传给自己假扮的“儿子”和“孙子”,以继续维持这份尊荣——尽管这在法理上并不是能世袭的称号。他和发妻有过一个短命的孩子,之后又陆续和妻妾们生下了四男六女,还有几个私生儿流落在外。这些后代和他们的后代都是普通人,没有遗传到父亲和祖父一丝半点的魔法基因,最小的三个月夭折,最大的也只活到五十多。白罗加的子代在1200年之前就已全部离世,他本人约在150岁后对生育之事彻底丧失了兴趣,不再续弦,只养着三两个姘妇当解闷工具。家族中的最后一个子嗣——他九岁的曾孙女,在1204年的初冬死于伤寒——与阿尔斐杰洛的勾心斗角和连续在外的征战让他疏忽了对她的照顾。从此,图鲁士家的血脉就断绝了。不过白罗加对此却不在乎。这个孤独但近乎永生的男人自负地认为自己不需要后继者。他决定用今后的漫长人生让自己坐吃山空。在号称天国之城的大马士革风光无限了数十载,成为一方豪强,累积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足够他安心吃老本吃到死了。荣光,骄傲和尊严,这是卡塔特永远不会带给他的东西。

只要在遵守保密协议的前提下,一直拼搏下去,金钱、地位、名望,自然随他采撷,享之不尽。可是,在过去260余年的生命中,他却把大部分精力都给了卡塔特,在守护者中间培植亲信,醉心于首席之位的争夺。他不想涉足政坛太深,也是为了保护龙族、保护龙术士的秘密。如果他全力钻营,投身政治,绝不只有今天这点收获,早就官运亨通,富贵双收,成为真正的人生大赢家了。

“你知道最近密探们在忙些什么吗?”柏伦格小心翼翼的询问,把白罗加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慢慢睁开眼睛,按了按自己的头,视线穿过指间的缝隙,朝桌对面的友人看去。“我哪里会不知道。他们在为龙王奔走,物色新的首席龙术士人选。”

“不愧是你,消息总是特别灵通。卡塔特不管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柏伦格话中,有阿谀奉承的意味。

“瞧瞧你,尽说些酸话。”白罗加目光向下,轻晃起杯中的酒液。

被这么拿话呛了一下,柏伦格郁闷地瘪了瘪嘴,没出声。他给自己叉了一片培根,但没有马上吃。

“你也别试探了。我早就知道,你想做首席。”白罗加凝视手中残酒,毫无预兆地说道。他感觉,与自己相对而坐的男子,呼吸开始急促了。

心思被看穿的柏伦格金眸微怔,满脸不可思议,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但很快,他就将惊诧的情绪收敛进平时温和敦厚、文质彬彬的面具里,冷静了下来。“是,我想。”他如实回答。在这个男人面前,他没什么可隐瞒的。

“那你就放手去争取吧。只是别指望我能提供给你什么助力。”白罗加草草说道,“我不会阻碍你,但也不会帮你。”

不同于刚才被揭穿心中所想时的窘迫,这一次,柏伦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直直盯着他,仿佛在问: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我曾经那样痴迷于那个宝座,如果我劝你,你准会笑话我,说我故作清高,过河拆桥。”微醺状态下的这名男子,泛着水雾的琥珀色眼睛迷离而难以捉摸,嘴角浮现出一个浅淡的笑意,“我只是最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应该花时间让别人取悦我,而不是花时间去取悦别人。我们的时间几近无限,福泽绵长,但也是仅有一次的人生,无法重头来过。活得精彩、舒心,最重要。”

听着他语带怜悯的劝慰,柏伦格非但没觉得好受,反而百爪挠心,愤懑不平。“人的命运,并非不可改变。”他原就白皙的脸颊,此刻更显苍白,甚至慢慢阴沉了下来。

“我也这么相信。”白罗加抢过话语权,不给他置喙的机会。“通过学识,才华,和人脉,一个人只要愿意付出,总能够改变命运,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当这个东西屡次辜负了你,你就不该继续对它热脸相迎。你该扔了它,再吐上两口唾沫。”

“你一定是醉了。”柏伦格在位子上焦躁地挪动着,嘴里抱怨道,“我真是服了你。不会喝酒,就不要喝那么多那么急嘛。”

“你果然不想听我的劝。但我还是要说。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我想说,有些不属于你的梦,永远也不会属于你。”歪斜着身子,白罗加把残酒灌入喉中,脸上尽是自嘲。在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麦芽酒并大口喝掉后,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惹得吧台边的老板和酒保不禁侧目。

“……”柏伦格默默地看完他倒酒喝酒,一句话也没说,心里不是滋味。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起身就这么甩袖离开。

“我终于能告别那片煎熬的苦海了。可惜没能更早看开,解脱自己。”把身体完整地靠向椅背,白罗加仰头看向酒馆的天花板,笑着自答,“不过,人生就是如此。”

一切的根源,在于自己欲壑难填,满坑满谷都是无休止的奢望,自己将自己囿于恶性的旋涡。偶尔退开一步,朝前望去,他发现,眼前是一片海阔天空。

厌倦了与龙王的斗智斗勇,厌倦了自作多情,厌倦了不断献殷勤却不断遭受冷遇,厌倦了卡塔特的一切。他觉得自己一直是一条睡着的狼,现在,他终于觉醒了。

“着眼于现实,多关心关心身边的人和事情吧,柏伦格!你该感谢这动荡的时世,总能给既有心又肯努力的人捞到好处。”白罗加眨动着一只眼睛,对他冁然一笑。

友人脸上的笑容,真挚到让柏伦格不禁觉得,他压根不认识眼前这个人。莫非他极擅伪装,以致于这么多年都骗过了自己?

不,他之所以让柏伦格感到陌生,是因为他变了。富足安逸的生活,把他的进取之心都磨没了。这个曾经意气飞扬,眼睛透着自信,永远奔走在追求成功的道路上,想着如何实现心中的目标,无论做什么都力争上游,即使遭遇挫折也不会灰心和迷茫的男人,如今却成了一个怯懦怕事的胆小鬼,屈服于人性的软弱和一时不如意的现实,再也不值得自己追随和尊敬。他帮助他斗倒了二代首席。等柏伦格自己终于有勇气站出来为自己的理想去奋斗时,他却打起了退堂鼓。他因为自己擢升首席不成,仕途不顺畅,就要把我成功的可能都给抹杀掉吗?这个懦夫!混蛋!

柏伦格将内心的嘶鸣藏于幽深之处。他放松脸上紧绷着的肌肉,挤出一个温和如常的笑容,动情地对白罗加说,“你的话使我深受启发。你的豁达和开明更让我由衷钦佩。愿耶和华和安拉保佑你,我的朋友。”

而我,不会放弃。

XVIII

- 五年前 -

生活在卡塔特山脉的龙族,从诞生之初,就将自己封闭在被结界环绕的深山里,断绝和外部的任何联系。

西元五世纪,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存在被逐渐发现,龙族从那时候起,就开始与这个外来的邪恶种族对抗,距今已有七百余年的历史。

然而,双方战斗的过程对龙族而言充满了挫折和艰辛。三次恶魔降伏战后,两位龙王饱尝了龙种凋零的痛苦。终于,他们对独自对抗异族感到心余力绌,难以支撑,不得不想出一个苦闷的对策。他们强迫自己改变对低等生物人类的历来看法,开始与人类中被称作术士的这类人建立盟约。这些术士由于自身孱弱的身体素质,空有强大的力量却依旧免不了盛年早亡的命运。他们被引进卡塔特,龙族的首领把族中的子民如同贡品一样送给这些人类术者,以达成互相合作的协定。两位龙王做出这个决断,仅仅是看中了这群人的技艺。

龙术士是他们最后的王牌。在随后的战斗中,这些与龙族结盟的人类战士发挥了惊人的作用,终于让龙族的高层觉得物有所值。

仅仅为了证明长久的坚持并非徒劳无功,仅仅为了证明当年的痛苦决定是英明和正确的,为了搜刮到足够多的趁手兵器,为了确证龙族能够长期依靠外人的帮助生存下去,龙王拼命想把龙术士控制在手,让他们成为延续龙族这棵大树的养分。对龙王来说,缔结契约的龙术士对契约到底满不满意,到底在想什么,这种问题从来就不在考虑的范围内。

在狭长坚实的空中石道上,有两个人在行走,远远看去,像两只蚂蚁一般缓速蠕动,这使他们更容易被人们长久地盯视和注意。

稍作观察,会看到那是一个灰色长衫、满头银丝的老人,拉着一个身穿浅黄色亚麻布裙、身材消瘦矮小的小女孩。他们相依为伴,好像爷爷领着自己的孙女。

“这里就是龙族生活的地方了。”老人攥着小女孩的手,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声音慈祥而温和,“也是你今后生活的地方。”

“……”小女孩稍稍抬了下头,尽力睁大自己的眼睛,看向老人的脸,而后又飞快地朝四周扫视着。虹膜透如浅蓝色的水晶,映现出美丽的山水风光,眸底的光芒却一片混沌,宛如一潭死水。

“我把你领到这里来,都是为了你好。像你这样的身体,只有求得龙族的垂涎和照拂,才可能获救。这是唯一的生机。现在回去那是害了你。我知道你很想回家,很想见父母,但你必须学会忍耐。我早就和这儿的朋友联络好了,你已经被成功引荐给这里的王,作为你的老师,我很高兴你通过了他们的初步测验。你的资质,你的潜力,都足以让龙族惊叹。也不枉费我千辛万苦为你牵线的这片心。”

老人名叫林恩,是女孩的师父,他一路上都苦口婆心地说着,但女孩一句话也没有回应。他已经开解过弟子许多次,谆谆告诫,把投靠龙族的利弊都与她分析透彻,可每次都得不到她的积极反馈,好像他对话的是空气。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荷雅门狄?”暂作停顿之后,他如此问道,温和的语调里出现了一丝烦躁。

被唤作荷雅门狄的小女孩再次抬起头,朝身为自己师父的这名老术士看过去。她冰蓝色的双眼美丽而清澈,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目光无神呆滞,不具半点神采,就好像盲人一般。她背负着远超自身体魄和年龄所持带的力量,它们在一步步榨取她的健康,她必须贡献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视觉,听觉——满足它们的需求,方可将生命维持下去。人类的五种感觉器官中,她已经几乎丧失了两感。在体内庞大魔力的不断侵吞下,视力已衰减到只能勉强分辨十公分以内静止物体的地步,听力也大不如前,除非贴着她的耳朵,才能完全听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她鼓动咽喉,轻轻“嗯”了一声,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回答,然后,把眼睑缓缓垂下。她不想白费工夫去窥探师父的脸色。再怎么把眼睛瞪大,也看不清楚。至于飘在远处的那些美妙旖旎的风景,她就更加无福欣赏了。

一老一少缓步而行,径直前往龙族的王所在的宫殿。在攀上主峰“龙之巅”后,看热闹的人逐渐增多。龙族、守护者各自分散开来,审视这对师徒。细碎的讨论声飘向荷雅门狄耳畔。即使她的感官再迟钝再木讷,她也能凭直觉觉察出周围有很多人在看自己。

“大家都在谈论你,对你非常期待。”老人贴心告知,轻快的语气里洋溢着赞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妒忌。“他们希望你拯救这个正走向没落的古老族群,带他们走出低谷。”

荷雅门狄艰难地听着,努力让自己不要错过他话中的内容。“他们……喜欢我?”她犹犹豫豫地问。

“当然。”

“为什么?”

林恩用确定的语调作答,“因为,他们把你当作救世主。”

在老术士的搀扶下,女孩摇摇晃晃走路的身影,引起了所有围观人群一致的反响。她必定是被高原反应折磨得不行了吧,人们猜测着。而真相是,荷雅门狄根本瞧不清脚下的路,才会磕磕绊绊,举步维艰,周围人不绝于耳的议论声充斥着她的耳边,可她又听不真切,只觉得吵,大脑昏昏沉沉得就像有无数只小虫在肆意叫唤。从四岁起就伴随她的奇异病症,使她对头痛不止、呼吸困难的这些高原病症状,意外地获得了免疫。和衰弱症施加给她的痛苦相比,卡塔特山脉高海拔的低氧环境所引起的不适,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小病。

“马上就到了。龙王的宫殿就在眼前。”握着弟子虚弱的小手,感受到她的疲倦,老人更加小心地搀住她,激励道,“好徒弟,再坚持一下。”

弟子的魔力尽管庞大,但是却时聚时散,很让人揪心。她小小年纪就面临英年早逝的悲运,对照之下,她沧桑年迈、满面风霜的老师父,委实是一个懂得养生之道的人,活了六旬高龄,在术士这类人中间绝对是个老寿星。然而,在林恩漫长的魔导研习生涯中,费尽心力也只停留在第三等级的上游,没能突破至更高的境界。而自己年幼的徒弟,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居然有成为龙术士的潜能。他时常因为她万里挑一的天赋暗生嫉妒之心,但现在,他必须抛下它,圆满地完成这件任务。一个合格的师父,要时刻关爱自己体弱多病的弟子。他不介意多花些时间,表现自己的和善。

荷雅门狄深呼吸了几次,让魔力流遍她的全身。这感觉很熟悉,很温暖,也很短暂。这一刻,魔力成了她的全部。它赋予,亦剥夺。除了它,荷雅门狄一无所有。

女孩倔强地抬起自己模糊的双眼,望着曲折山路上高高的峻峰之顶。华美的宫殿,正横亘在上方,能治愈她的“药”,便在那里。

当师徒二人步行到神殿外开阔平坦的广场时,守护者们终于能近距离瞻望这位未来的第三任首席的容姿了。这年幼的小女孩还没正式报到,便已经先声夺人摘得了那项桂冠。接下来不过是走走程序,做做样子,一切早就尘埃落定。人们不禁猜测,她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能受龙王如此抬举。他们对她好奇极了,紧紧地围住她和老人,不断朝她挥手,大笑,吹口哨。守护者奎特尔梅做得最出格,他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站在二人面前大吼一声,假装阻拦这对师徒继续前进,以此来吓唬荷雅门狄。面对这群粗鄙大汉的示威和挑逗,小女孩没有惊讶,没有害怕,更没有流露出厌恶,稚嫩的面容毫无表情,对周围的哄闹漠不关心,表现出超越实际年龄的冷漠和阴沉。

宽敞宏伟的龙神殿议事大厅,正进行着一场师徒二人不知道的对话。

“对那个人类小女孩儿的魔力探测情况怎么样了,奥诺马伊斯?”王座上的火龙王注视台阶下恭敬站立的海龙族男子,面容一片肃然。

“没有危害性。她的魔力相当强,就如当年的……雅士帕尔一样。但她不会吞噬别人的魔力。”由魔导团诸长老一致公推出来的龙术士候补生指定训练师的奥诺马伊斯,一如既往地袒|露着自己伤痕累累、满是勋章的上半身躯体。他略略低头,朝两位老族长致以崇敬的礼节,回答的言语谨慎而又笃定。

“这很好。”如果连经验丰富、老成持重的奥诺马伊斯都这么说,火龙王自然放心多了。他满意地轻捋胡须,浅红色的眼瞳闪烁出锐利的光,“鉴于异族可能的侵犯,我们必须尽快让她毕业,把训练周期缩短。半年后,给我们一个令人满意的首席。”

“半年?这么匆促?”

“我们知道时间有些紧张,但必须如此。”海龙王用指甲敲击了一下金属扶手,话声中透着他固有的威严和一丝紧迫感,“我们只能给你半年的时间。”

“这简直是胡来。”奥诺马伊斯不假思索地摇头否定道,“时间缩短那么多,训练强度无疑会大大增加,那女孩儿的身子骨绝对吃不消。难道雅士帕尔的悲剧,还不够你们警醒吗?”

说起那个心灵纯洁无垢、却能无情夺取他人生命力的、天才而早逝的少年,奥诺马伊斯的心里就充满愧疚。上天给了他最好的天赋,也给了他最差的身体。如今,新一任的预备首席也将面临相同的难题。不把这个问题解决,只会重演当年的惨剧。

“这个小女孩,就像雅士帕尔一样,魔力的储量异常充沛,兼容性却极差。”为了让族长理解其中的难处,转圜心意,奥诺马伊斯继续劝说道,“这种空有庞大魔力、却与魔力本身并不契合的体质是极其脆弱和罕见的。请允许我斗胆以前两任首席龙术士乔贞和阿尔斐杰洛进行类比,假使他们没有与龙族签订契约获得长生,最多也只能活到三十岁。但是这位少女,天生一副差体质,二十岁便是极限,十五六岁就夭折亦极有可能。她今年才十二岁。当年雅士帕尔上山时,还比她大两岁。以她的羸弱体质,进行长达两年的训练,根本熬不过。半年就更不行。要在半年内掌握其他龙术士学习两年的东西,训练强度将变得何等恐怖。她一定撑不下来。还望二位族长能够三思。”

火龙王为奥诺马伊斯轻率而冗长的进言感到心烦。他双眉紧蹙,斜睨对方。“你的担心,我们早有预料,也早就有所安排。正是考虑到她身体欠佳,我们才打算先让她与我族成员举行共生契约的缔结仪式,然后再开始训练。只要有我族的强大生命力作为保障,给她提供庇护,你那些危言耸听的言论就都不成问题。这绝对是一项格外的恩典。”

火龙王所言不虚。先签约,后训练,最后受封,这确实从无先例,因此奥诺马伊斯才感到非常震惊。但同时,他也深感欣慰。他的新弟子是幸运的,得到了龙王的意外青睐,不必再走雅士帕尔的老路了。

“感谢你们。”他激动地说。

“奥诺马伊斯,你务必要把这个女孩儿训练成一个足可为我族抵御一切外敌的强大龙术士,成为我们的新臂膀。”火龙王有些厌倦与这名长老的谈话了。他决定快些结束它。“从前,在你的手上丢掉了一个首席。这一次,不要再让我等失望。”

接受命令的训练师深深鞠躬,退出大殿时,心里面不断回味火龙王刚才的话……啊,是的,他还在为当年自己没能劝说修齐布兰卡接任首席而生气。那个我行我素、固执而富有主见的弟子,拒绝从乔贞手中接过首席的位子,火龙王曾要求奥诺马伊斯出面劝服他。然而老师却选择站在弟子这边,尊重他的选择,把火龙王惹得很不开心。他是个固执强横的老人,一个独断专行、说一不二的统治者,对他人的过失和亏欠向来记得很深,不过奥诺马伊斯却没想到,他竟然能耿耿于怀那么久。

奥诺马伊斯是所有龙术士的导师,负责传道授业和解惑,让他们能最大限度发挥自己的魔法天赋,同时,更要点拨他们好好做人。可是,他常常为后者力不从心。他有信心把这些候补生培养成才,但他们之后的道路,在人生重要关卡上面临的选择,他就无法替他们做主了。在他手下,曾出现过数名误入歧途,拥抱邪恶的学生。他这个不称职的老师,要如何教会新来的女孩儿为人处世的道理,如何保证今后的弟子不再犯错呢?

疲惫地叹了口气,满身伤痕的训练师走出议事大厅。切勿顾此失彼,自寻烦恼。他告诫自己。为龙族培养出一个强大的战士才是最关键的。只把手头的这件事情做好,别的什么都不要想。

“那么,是时候去请我那个忤逆子孙了。看他这回还能耍什么花招。”待奥诺马伊斯的身影完全消失后,火龙王转过头来,严肃地对海龙王说。门口值班站岗的守护者十分钟前刚来通报过,那对人类师徒正等候在神殿外面的广场。仪式的主角之一已然就位,只待另一位主角登场了。

“不是我说,他那个脾气,只怕要抵死相抗。”海龙王有些担心。

“那也没用。绑也要把他绑过去。这次说什么都不能再让他蒙混过关。”火龙王无奈而沉重地叹息着,“他是我的后裔,应该起到模范带头的作用。只怪他不如你的后裔布里斯那样懂事,一点也不知道为我分忧。拖到现在才让他履行这个义务,我很惭愧。今天一定要把这事儿办妥!”

他们差人通知诸位长老,邀他们出席仪式作见证,随后,两位龙王便亲自出马,赶向了目的地——“龙之巅”半山腰属于雅麦斯的龙穴。

里面的人似乎早已预感命运的到来,没让他们等太久,含着愠色的脸庞就从洞穴的阴影中露了出来。

雅麦斯双眼通红,瞪着自己的始祖。他和海龙王一起来堵自己的门。这简直是突袭。自打密探为卡塔特举荐了新的首席龙术士适合者后,龙王要雅麦斯献身的谣传便在山间传开了,可事实上,两位族长从没有和他谈论过有关契约的任何话题,一直吊着他的侥幸心理,好像在用很慢的速度判他死刑。给我一个痛快吧!他无数次在心底怒吼。

这些天,他始终都没有放松警惕,好像一个犯了重罪的人,在等待法官的最终判罚。现在,审判日终于降临。雅麦斯反而长出了一口气。

“今天是你和人类术士订立契约的日子。”火龙王带着冷淡的口吻,一板一眼、例行公事一般对自己的后裔说,“我为你觅得了一位好主人。不准推诿。我要你立刻出席仪式。”

“——”闷闷不乐的火龙族青年面颊紧绷,没有回答。他为结局的到来感到轻松,却不想原谅那个害他至此地步的人类。这些日子,他听够了守护者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憋了一肚子的火,差点给憋坏了。所以,他才会气急之下砸碎了一座山用来泄愤。可是,还不够。他的雷霆之怒,必须通过报复那个主人的途径来发泄。等着瞧吧……我会给你好看的!

在两位龙王的带领下,雅麦斯走上了通往山顶神殿的盘山路,在殿外的广场与长老们会合。那对师徒已按照龙王的要求进了大殿,在议事厅候命。第三任首席龙术士的候选——他命定的契约主人,就在那堵高墙之内。仪式即将开始。我就要成为人类的奴仆,成为一个失去自由的犯人了。想到这,雅麦斯险些起了当众逃窜的心。

众人的焦点,这头即将与人类共生的火龙,在围观人群的簇拥下,步履沉重地进入大殿。没得到进入许可的守护们被拦了下来,他们挤满门廊,想要听里面的情况。

雅麦斯垂头丧气地来到大厅中央,直到火龙王拉了拉他的胳膊,他才想到要把头抬起来,但只用了一眼,他就在诸位老人中间,找到了那个要与他共享生命的小女孩。

“就是她?”雅麦斯用怀疑的眼神看向火龙王,声音带着惊讶,不敢确认。

“是的。她就是你今后的主人了。”火龙王抬起下颌,高傲地说。

雅麦斯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一个矮小瘦削,弱不禁风,目测只有十二、三岁的幼女。一个必需他人的搀扶才不会摔碎的瓷娃娃。一个理应被保护的弱者。

对于这次上山的龙术士候补生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孩这件事,他早就有所耳闻,可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会如此年幼。

看到自己的契约者是这样一个远未成年的小姑娘后,雅麦斯第一次感到了人龙共生契约的荒唐,感到了龙族的无能,和自己的无能。虽说之前也出过卢奎莎和耶莲娜这样的女性龙术士,但她们没有一个人像这个小女孩这般幼小。把上阵杀敌的重任,压在这副瘦弱肩膀上,简直是犯罪。这样年纪的少女,尚处在对童谣中白马王子的幻想,不谙世事,龙族却要她穿起盔甲拿起剑,做成年男人该做的事。雅麦斯无法忍受这个事实。

他咬牙握拳,迟迟不见行动,出席的老人们纷纷诧异地看向他。

“抓紧时间把仪式办完,”火龙王瞪着这个不省心的子孙,怒道,“雅麦斯,别愣着发呆!”

在他的催促下,雅麦斯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林恩放开扶持弟子的手,退到一旁,让她自己站好。火龙族的身躯自带高温,荷雅门狄感到身前很温暖,像有团小火苗,低垂的眼睛慢慢抬起。

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时间仿佛停止了奔跑。

龙族幻化而成的人类,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有着得天独厚的外形,男的雄壮英俊,女的高挑艳丽,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

继承了火龙一族最高贵血脉的雅麦斯,自然凝结了整个族群的精华。他有着近乎完美的仪容和身材,无论是五官还是体形都是黄金比例。披肩的中长发红似火焰,长刘海下,赤色的尖瞳炯炯有神,灿灿如星。虽然相貌俊朗,生得一表人才,眉宇间却充斥着凶悍的戾气,一身漆黑长袍将他阴鸷酷烈的气质衬托得更加恐怖,让人看了不禁发抖。

然而,一个意料外的状况出现了。不知是否该庆幸于自己差劲的视力,荷雅门狄看不太清这位龙族男子的脸孔,更无从判断他的神情。他凶狠的、充满质疑的审视,眼中的丝丝敌意,她也全然感受不到。

雅麦斯凝视眼前的女孩儿。她只及自己的胸膛那么高,他必须努力把脖子放低,把腰弯下,才能够与她进行礼貌的对视。别扭的动作让他浑身难受。

在他眼里,这柔弱的小姑娘毫无惧色地与自己对视着,眼神空茫,却是勇气可嘉。她有一头天鹅羽毛般洁白的头发,不长不短,堪堪及肩,打着蓬松柔软的卷儿,俏皮中带点可爱。瞳色是很淡很淡的蓝,像两块冰晶,仔细观察,又觉得像失明的人。粉嫩的小脸上冻结着不是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沉静,当然也有一丝好奇,因为对眼前男人的好奇,才一直睁大眼睛看着他。

一只迷茫、可怜的小白兔。他想。这个女孩给他的第一印象,便是如此了。

荷雅门狄的视力和听觉都已经衰退,往往定住神也不一定能够分辨站在她面前的人长什么样,离她稍远的人们的交谈声,她也几乎听不见。因此,她为了能够瞧清楚雅麦斯而执着地凝视他,看得雅麦斯都有点抓狂了。但是一想到要好好给她点颜色瞧瞧,只好强忍住内心的焦躁,和她保持了近半分钟的对视状态。两人谁也没有先行偏开视线,僵持的场面让周围的人匪夷所思。

雅麦斯决定变换方略。“我听说她快死了,急盼着我给她续命呢,是不是?”他把头微侧向边上的老人们,轻浮地笑道。

这没来由的笑问,让众人大惊失色,特别是荷雅门狄的师父,一双老花眼睛都瞪直了。弟子的身体日渐病重,这两年下滑得特别厉害,预计活不过三年,攀上龙族确实是为了救命,之后再用她的忠心作为报答,也算是一桩不错的买卖。尽管双方对此早已是心照不宣,可雅麦斯居然就这么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未免有些过分了。他就这样瞧不上自己的弟子?

“雅麦斯,你别捣乱。”火龙王快被他气死了。在卑微献媚的人类面前展现龙族大度的机会,就这么被他给毁了。这家伙在这种时候使绊子,难不成他想反悔?

“我又没说不和她签约。救下一条早夭的生命,也算是行善了。”雅麦斯勾起唇角,挑衅地看向眼前的女孩儿。其实,在亲眼目睹她的幼小和无助后,他所有想要扰乱仪式,让主人当众出糗的恶劣想法,全都抛向了九霄云外。他就是想激一激她,看看这强装冷静和勇敢的女孩儿会有什么反应。可她还是那样,还是一副极力凝注自己的样子。你的脖子就不会酸吗?我的腰可是受够了!不愿服输的火龙只好把话憋在心里,自个儿生闷气。

“好了,多余的话都不必再说了。”海龙王拍了拍手,“让仪式开始吧。”

“我……我应该怎么做?”白发女孩终于把目光从雅麦斯身上移开,茫然地寻找自己的师父,嘴巴微张,向他求助。

她的声音像泉水一样轻柔动听。“把你的手伸出来。”雅麦斯回答了她。

一只男人的手递了过来,放在她的胸前。荷雅门狄勉强看到了它。她试着抓握男人的手,并最终成功地握住了。但这次,她没有再去凝视它的主人,目光停驻在二人交缠的手上。她放弃了。她已经半瞎,近在咫尺的人在她看来亦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只能依稀分辨站在眼前的人是男还是女。刚才,她努力盯了他半分钟,除了能判断出他是男人,头发是红色的,人很高很高以外,再无所获。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嘴巴大不大,鼻子挺不挺,脸型又是什么样,用什么表情看着自己,这些她都好想知道,可眼前只有一团朦胧的叠影。不过,他的衣服上倒有股淡淡的香气,闻起来像被子晒过后留下的阳光味道。嗅觉或许是荷雅门狄眼下最灵敏的感官了。

属于火龙族青年的特殊体温,通过肌肤相亲,从指头传遍全身,仿佛有一股暖流注入了她的体内。荷雅门狄打了个激灵,但是,并没有抬头去看他。她目光斜下,落于他的腰身,卷长的睫毛几乎遮蔽住她的眼睛。火龙把她的小手握在自己手心里。像这样脆弱柔软的骨头,他只要稍稍发力就能捏碎。他确实用力了,因为他感到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战。他用摁死一只蜘蛛的力道按了一下她的腕骨,几乎勒出了一条红印。荷雅门狄终于因手腕的痛意抬起头,然而,茫然无神的双眼在虚无地划过他的脸畔后,又垂落下来。

为什么不敢直视我了?你也知道害怕了吗?

他大约了解过她的情况。这个女孩先天具备的巨量魔力是一个沉重的负累,她备受它的折磨,五感逐渐衰竭。尽管他能够理解她这一刻的“畏缩”,但他依然觉得这种无视不可饶恕。

“雅麦斯!”生怕他又要作妖,火龙王赶紧厉声制止住他。

雅麦斯叹出一口气,略松开手,改成只是轻握,然后疲惫而认命地转向族长。“我准备好了。”

两位龙王开始用他们沉缓的声音喃喃地念起人龙共生契约的咒文。一束洁白的圣光从天窗射下,照亮了二人所站的区域。

荷雅门狄和雅麦斯同时感到,有一股激流正抗拒束缚,从胚胎中破茧而出,在他们体内奔涌而过。它像条纽带,把二人连接起来。他们不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相识了很久很久的人,彼此间充满了熟悉的感觉,他们很意外之前竟从没意识到他们是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他们能无碍地听见另一人的呼吸,脉搏,心跳,甚至血管里的液体流动。对方的任何生理状况,都变得仿佛是对自己身体的熟知程度那般,瞬间就能掌握。这神奇的感觉缠绕在两人每一块肌肉中,每一处皮肤下,细致到每一个毛孔和每一根毛发,以及大脑和思维里。

曾经与正常人无异的灵敏感官,由于身患的奇症而变得钝拙,现在,它们全部都回来了。这一系列的改变,让荷雅门狄惊讶地吸了一口凉气。在她耳中,那两个叽里咕噜念叨着她听不懂的异国语言的老者声音,逐渐洪亮,逐渐清晰可辨起来。她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不仅强大,还很强壮。她激动又好奇地抬头仰望,想寻求答案,看到了一个有点陌生的男人。他宽胸粗膀,浑身肌肉结实匀称,有棱有角的脸上,长着神像般分明和精致的五官,正以错愕的表情谛视着她。当老者们的咒语接近尾声时,荷雅门狄的脖颈背面出现了一阵奇怪的灼烧感。她因此小小地叫了一声,随后,感觉到一丝变化。一个圆润饱满的红色魔法阵,在那片肌肤上迅速生成,外壳的线条盈满,合起,画成一个圆,内部的线条纵横累加,勾勒出飞龙的形状。

“契约——达成!”火龙王露出满意而欣慰的笑,宣布道。

契约缔结完毕的那一刻,模糊了八年的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耳边传来欢悦的人声。老人们纷纷为二人鼓掌祝贺。荷雅门狄也很高兴,她的心就像刚烧开的水一样,快要溢出胸膛。她浅浅地微笑着,目光笔直望向身前,望向这个将失去的一切美好重新带还给自己的龙族男性。而与之相视的雅麦斯,也就此陷入了她冰一样纯净无暇、不掺杂质的眼瞳中,难以自拔。

期待的、兴奋的,又充满感恩的眼神……这个人类少女,究竟为何要这样仰望着自己呢?火龙有些迷惑。更令他迷惑的是,他竟对她直率的目光不感到任何抵触。

二人这一次的对视没有持续多久。在一阵柔和的红色光晕中,前一刻还凝注着她的男人的身形,就这么消失了。

荷雅门狄顿时有些慌张,四下张望,想找回这个男人。就在这时,她感到脖子后面的肌肤又浮现出和刚才别无二致的奇异烫伤感,尽管它非常细微,却依然让她的脖子麻痹了一瞬。年幼的女术士不由得伸手揉了揉这个被称作契约魔法阵的东西,它摸起来的触感很平滑,与皮肤融为一体,好像那儿什么东西也没有。

她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她知道,他就躺在那里。她对魔法有天然亲和力,能猜出来这玩意儿和契约的缔结休戚相关。它连接着一个浩瀚的空间,成为她从者的男子,正漫游其中。这是只有他能独享的空间。

契约魔法阵开始运作的现象,是仪式进展顺利的标志。火龙王由衷地感到称心。他严峻的声音又一次在白发女孩耳边响起。

“从今往后,我龙族子民雅麦斯,与人类术士荷雅门狄,将分享生死、快乐和痛苦,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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