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敏捷的母亲立刻扶住了眼睛一花险些没站稳的女儿,父亲比她慢了一步靠上来,却也是异常焦灼和紧张,夫妻俩赶紧把她抱回了房间的床上。他们拨弄着荷雅门狄的头发仔细检查,发现女儿不仅掉发现象很严重,她的头发甚至在不知何时,从纯金色变成了金白相间的杂色,出现了未老先衰的症状。
苍白的、唯有上了年纪的人才会生长出来的鹤发,毫无一丝光泽,蜷缩于两人的掌心。斯塔德和昆特西雅此时才注意到情况的危急。他们太过专注于平常的枯燥生活和为了琐碎之事而展开的口角,竟然忽略了对女儿的照看,一时间自责不已。
“你觉得哪里不舒服?什么时候开始长这些白发的?”昆特西雅焦急地问。
“说不清,大概是两个月前,”小女孩躺在床上,咕哝回忆着,“还有眼睛……我时常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已经好几次因为这个摔倒了。我的身上也总是热热的,却又不像是发烧。我一直都不敢说出来。我好害怕。我是不是……快死了?”
“好女儿,不要自己吓自己。你至少能活得比我久。”斯塔德尽管温言细语地开导她,心里却没有底。
年幼的独女的身体出了异常状况,夫妻二人都陷入了内疚之中。“我去请医生过来看看吧。”昆特西雅不安地搓着手,说道。
“那家伙根本不行!我这点小病,他都治了那么久。”
“可总比什么都不做,要来得强!”
“我当然知道得请大夫……”斯塔德兀自思索一阵,突然眼睛一闪,“我看,不如去请城里的大夫。大不了,我们多花点钱。”
丈夫的提议,让妻子晦暗的脸庞顿时明亮起来。“有道理。我马上就去!”
附近的五个村落里,只有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医师,撇开医术先不说,他自己身体就不怎么好,还经常在几个村子间跑来跑去,根本忙不过来。倒是听说图尔库城有一些医术高超的大夫,虽然称不上神医,但总比乡村的老医师水平出色,自然,出诊费用也更加高昂,不是一般家庭能请得起的。可是,为了女儿的身体健康,再大的代价他们都愿意试一试。
趁着天色尚早,昆特西雅立即回屋拿了些钱,便匆匆出门赶去城里。行动不便的斯塔德则留下来照顾女儿。
“睡一会儿吧。我的宝贝女儿,睡一会儿。”
他给她盖好被子,长满老茧的厚掌轻轻抚摸头发半白、眼神迷茫的女儿的脸庞,坐在床边,哄她入眠。在父亲的守护下,荷雅门狄安心地闭上双眼,渐渐进入梦乡。只要有家人在,她总能睡得很踏实。
XXI
- 五年前 -
仪式结束了。龙王给荷雅门狄指定了住处,把“龙之爪”山地段最好,装修最豪华的一套别墅赐给她,林恩也因为有举荐之功,荣获在卡塔特暂住的资格。老术士喜不自禁,诚挚地感谢了两位族长的盛邀,表示自己会完成与弟子的第二任老师奥诺马伊斯的交接再离开。在确定荷雅门狄没有高原反应的苦恼后,龙王便安排她从明日起开始训练,随后叫来了一名守护者,给师徒二人带路。
初签了共生契约的荷雅门狄脚步轻盈地出了宫殿。在得到龙族强大生命力的庇护后,她恢复了所有感官,世界不再是雾蒙蒙的了,也不需要再劳烦师父,完全可以自主走路了。真是久违的美好感觉。她很想一路狂奔,感受风和阳光的抚慰,让蕴含在自己这具新生躯体中的能量充分得到释放。但是良好的教养制止了她的这个狂野想法。她把激动的情绪按捺下来,温顺地跟在守护者身后,一双冰蓝色的大眼睛圆睁着看向路的两旁,欣赏自己先前错过的绝美奇景。
林恩对弟子进行了诸多嘱咐,交代她要努力训练,尽快博取龙王的欢心。一路上,只听见他单方面说话,荷雅门狄极少应答。她的眼睛眺望着远方飘缈的云海,耳朵聆听呼啸的山风,流连于卡塔特山脉美丽壮观的一草一木之中。林恩一个人唠叨也觉得无趣,于是扔下了四处张望、步履越发缓慢的弟子,与前方领路的守护者进行搭讪。两人的谈话很热络,但多数时间都是林恩在提问,想多了解些龙族的情况。荷雅门狄没有在意他们,独自走在后面。她想起了一个人。当她在脑中动了这个意念后,红光闪耀了起来。
与之前红发男人消失时,完全一样的红光,它照亮了火龙族青年高大的身形。潜入契约魔法阵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暗中观察这个成为自己主人的人类小女孩。尽管直到现在,雅麦斯都难以面对这已成定局的现实,但他不得不感叹,契约真的能把两个人的想法和感受联系在一起。他能够体会到她对自己失踪状态的忧心,也不想再继续逃避,便顺着她的心意出来了。
荷雅门狄面带惊讶地转过头,注视这个冷不丁出现在身后、与自己仅有一步之遥的男子。“……你一直在跟着我?”
她的主动攀谈,让雅麦斯心里暗吃了一惊。“我没有跟着你。”他快步走到回头的女孩背后,迫使她再次回头。“我来是告诉你,我叫雅麦斯。”考虑到自我介绍必须让对方听懂,他没有说龙语。
“我知道。那位老人刚刚……”
“别打断我的话!我不喜欢我的名字经由他人之口转告你。”火龙用凶狠的眼神对她一瞪。在他给予的压力下,荷雅门狄闭上了嘴。他很满意她噤声的反应,下拉的嘴角稍稍放平,勾起一个愉悦的笑。“好了,我已经完成告知的义务了。别跟着我!”
她抬头望着这个欲盖弥彰的男人。她的住处被安排在了“龙之爪”,那里是龙族历来招待宾客的地方。虽然她不知道雅麦斯要去哪,但是“龙之巅”山顶并没有去往其他龙山的路,总得走到下面去。他们会有一段重复的路程,荷雅门狄难免会走在他的身后。真不知道他为何要那样命令自己。
雅麦斯不再搭理这个人类。他转过身火速离开,将背影留给自己的主人。
荷雅门狄呆呆站着,不禁在心中大吐苦水,自己居然和这么一个粗鲁且不好共处的男人福祸相依,同享命运。她有点怜悯自己,担心两人将来的关系,却又隐隐觉得这里面有矛盾之处。龙族的老人们说的都是他们族群的语言,可这个男人,居然会说她的家乡话。
她当然不会知道她的从者有一段在人界云游的经历。他当年拒绝履行与二代首席缔结契约的义务,擅自跑去人界,漂泊了一年。其实,雅麦斯说的并非芬兰语,而是和芬兰语非常接近的爱沙尼亚语。他曾经在爱沙尼亚人定居的尤里耶夫城一带留下过自己的足迹。那会儿正值夏天,当地又是高纬度地区,白昼极长,即使到了深夜也依旧阳光明媚,像极了卡塔特的环境,对故乡深深眷念的雅麦斯便在那儿待了五个月,成为那一年时间里他逗留最久的一个地方。耳濡目染之下,他自然而然学会了当地人类的语言。尽管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方言,每个人说话更带着不同的口音,这些都在所难免,然而,非常凑巧的是,荷雅门狄出生和居住的村落,离雅麦斯下界游历的地区仅隔了一条海湾。对她来说,理解这个男人的语意,并没有多大障碍。
刚才,他们的对答全程无碍,再往前推到仪式上,他也是用自己能听懂的语言和自己交流。但是龙族长者说的话——除了能猜出来雅麦斯是人名外——她一个字也不明白。难道,他这么做,是为了方便自己理解他的意思?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心态作出这样的选择,荷雅门狄都觉得自己先前对他萌生的感激,已经随他的粗暴态度消散了。她有点不敢去看他。他锐利的眼睛就像老鹰,万一被他发现自己在偷窥他,指不定又会冲过来发脾气。因此,她一直等他渐渐走远,身影看不见了,才开始挪步,跟上前面的师父和守护者。而那位男子,似乎也不希望在她的眼中多作停留,脚步迅疾如风,不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白发女孩长舒了一口气。
“荷雅门狄,你在发什么呆啊?”林恩和守护者说完话,来到弟子身边,见她傻站在那,不太满意地板起了脸。他也得到了在卡塔特留宿的荣誉。龙王为这对人类师徒破了例,许他同住在“龙之爪”。虽然这只是暂时的举措,但也算额外的恩赐了。“听着,你明天就要开始训练了。在你的新师父面前一定要好好表现,不能丢了我的脸。”他严肃慎重地关照弟子,“很快你就要成为龙术士了,而且还是首席龙术士。多少人想得到这份尊荣啊!你务必乖乖留在这儿,为龙族效力,报答他们的恩情。一定不可辜负为师对你的栽培。”
听完他长长的叮嘱后,荷雅门狄没有说话,只是点头应下,态度甚是敷衍。老林恩显然也不指望她能够对自己说什么,盯着她看了两眼,便再度撇下她,又走到前头去了。
从者和师父相继离开后,荷雅门狄有更多的时间静下心来,领略周围的风光。卡塔特的景色让她心驰神往,这儿很美,无与伦比的美,比传教士口中描绘的天堂还要美。过去十二年间她去过的任何地方,都无法和这个宛如神话仙境一般的地方相媲美。可是,尽管它美得如此惊艳,如此不真实,却唯独比不上自己简约质朴的家。种菜养羊的院子,一家人围着用膳的大饭桌,闺房门前的贝壳挂帘,窗台上的田螺盆景,那些普通而又简单的东西,每一件都足以抵过这里千万。她想念自己的家……
雅麦斯回到龙穴,有些气喘不定,胸膛剧烈起伏着,却并非因为劳累。
他撑住洞口的石壁,尽力平复呼吸,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后悔。向一个人类介绍自己——为什么?一种从前不可能有的复杂情绪,在他的胸口犹如炮|弹一般重重地碾过心房,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当他试着梳理其中的原因时,那张稚嫩玲珑的小脸就在他眼前浮现。
倔强的眼睛,朦胧的笑意,小兔子般孱弱无助,生命短促而易逝。
无法解释,亦难以消除的情绪,最终化为了愤怒。为了她挑负的重担而愤怒,更因为自己对她莫名的同情而愤怒。
有了自己的扶助,她会永生,同时也将永远被禁锢在名为责任的荆棘里。对这样一个少不经事、含苞欲放的小女孩,这真的是她人生的最优选择吗?
她会为了龙族竭尽一生奋战,他应该为她的奉献感到高兴。可他却高兴不起来。这当然一部分是雅麦斯的大男子主义思想在作祟——一个族群里,雄性就应当像一座大山一样庇护雌性,芭琳丝那种天生强过大多数雄性的异类除外;另一部分,他就无从分辨了。
他厌恶自己去关心那女孩儿的命运,讨厌这种想帮助她脱困的心情。他握紧手心,全身轻微颤抖。无法厘清的情绪如果只能带给自己困扰,那就让它彻底消失吧……
虽然有契约的联结在,不过,荷雅门狄也无法准确得知,自己的从者正受着内心的煎熬。她在守护者的指引下,来到了一栋极其富丽的住宅前。她会在训练结束,完成试炼,正式册立为首席龙术士后,挪去“龙之巅”的首席居所。而在未来半年,这里是她的“家”。它榜山而建,能通过二楼三楼的阳台,把四周的美景尽收眼底。视力刚刚恢复的少女不想窝在房间,过去数年她压抑得太久了,需要透一透空气。她登上三楼阳台,望着云海的尽头,想象那里会有什么东西,视线却不受控制地慢慢飘向那座巍峨雄壮的主峰,寻找刚才过来的路。他……那个叫雅麦斯的男人的住所,在哪里呢?好奇的思绪在她的心底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她记得,他在半山腰的山路分叉口选择了左边的一条小径,朝山的背面去了,她就是从那儿开始看不见他的身影的。可我为什么要在意他的去向呢?荷雅门狄终于回过神来,小小地叱责起自己的内心。她有点怕那个男人,可如果没有他,自己将继续沉沦在那个昏暗狭小寂静的世界里,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到这里来并非她的本愿,但是,无论出于客套还是别的原因,她都该答谢这名男子。
等以后找到机会再说吧。
翌日,训练如期开始了。考虑到刹耶王的军队随时可能来犯,龙族需要首席尽快出师。荷雅门狄的训练期被缩短至半年。两位龙王蛮横地提出这项要求。
她是第一个先和龙族完成契约的缔结,再接受魔导训练的龙术士候补生,待遇非常特殊。她的道路一早就铺好了,训练完成后,她将参加龙术士的册封典礼,同时晋升首席。可就算前路十分顺畅,她也必须刻苦磨练自己,得到训练师的认可。
奥诺马伊斯与身为他新学生的小女孩,在林恩的见证下,站在了训练场的中心。一些不甘寂寞的守护者也来到现场,围在墙外观摩预备首席的第一课。两人已在昨天见过面,也互相确认过彼此的身份和义务,因此,不需要过多言语,说了几句简单的开场白后,奥诺马伊斯就开始了他的教学。
“你过去学习魔导的方式都是业余的,没有章法,根本上不了台面。你很有天赋。但我希望你可以忘掉它们,重新从基础学起。”
他毫不留情面的话语,给了一旁围观的林恩一个不小的下马威,实际上他会这么说,并非有意针对林恩,只是按照龙族遵循多年的流程进行教导,没有任何公私之心。但真话往往是不中听的,老林恩的脸立刻耷拉下来,样子很不好看,不过碍于龙族的权威,也不方便反驳什么。荷雅门狄见着师父的窘态,却是心神荡漾。第一门课程是学会驾驭自身的魔力,同调它,读取它,甚至消除它。训练周期的缩短,使荷雅门狄必须在一周内熟练掌握这门课。奥诺马伊斯对她有这个信心,然而事实却让他有些意外。这名天赋异禀的学生,并没能马上进入状态,总是心有旁骛。这种情况,在林恩离开后得到了改观。老术士无聊地待了半个小时,越想越郁闷,趁两人不注意时,悄悄背着手离开了。她的弟子已经有了新的老师,比他更强大、魔法水平也更为精湛和全面的老师,哪里还有他插手的必要呢。荷雅门狄也果然不负奥诺马伊斯所望。她遵照他的教诲,把林恩那一套陈旧的方法和理念统统摈弃掉,推翻他过去传授给自己的一切,在摸到门路后,学习效率有了质的飞跃,进步神速。
就这样,一周过去了。上课时间从早上六点至晚上六点,只有吃午饭时候能稍事歇息,紧张的学业占据着荷雅门狄每天大部分的时光,把她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紧凑得让人感到压抑。好在她有共生契约作为保障,不怕身体吃不消,虽然训练非常辛苦,可只要每晚安心睡上一觉,第二天起来又是一副饱满的精神。经过七天的训练,荷雅门狄已经能随意运用自己的魔力,并感知他人的魔力,入门课程也就此告一段落。在确保魔力不会因为剧烈的使用而发生暴|走后,修行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对各类结界的铺设。保护出事现场的隐蔽性,将自身和猎物笼罩在旁人看不透的迷雾中,是龙术士工作时必不可少的步骤。奥诺马伊斯由易到难,先从最好学的空间结界教起。
林恩在头一天被奥诺马伊斯狠狠呛了一下后,生了好几天的气,一直没理睬荷雅门狄,反而和几个守护者混得挺熟,私下里经常聚在一起喝点儿小酒赌点儿小钱。但是到了第二周,他又开始耐不住寂寞,悄悄跑来了训练场。之后,他每天都会到场,但不露面,躲在围墙外偷偷观察弟子的近况。尽管如此,荷雅门狄似乎总能发现他的到来。奥诺马伊斯慢慢注意到,只要林恩一出现,荷雅门狄就会立刻黑了脸色,训练的积极性也随之大幅降低。连续几次后,居然六天都没能掌握如何创造并架设空间结界。
原计划两天就应该学完的这项低级结界魔法,硬是被拖了三倍时间,之后的几个课程,也会相应滞后,导致总进度跟不上。对于弟子状态低迷的表现,林恩却一点都不着急,反而流露出得意的窃笑。
荷雅门狄怠慢、懒散的态度,使训练的进展出现了不顺。她越来越不配合奥诺马伊斯的指导,这让背地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林恩非常高兴。他倒想瞧瞧,那个傲慢自大、看不起自己秘术的龙族训练师,能拿出什么办法。
“荷雅门狄,你留下来。”这天中午,到了一小时的午间休息时刻,奥诺马伊斯没有照常到龙神殿膳房享用午膳,也不让弟子去吃饭,他面容严肃地对着这名懒洋洋了一个上午,无论是听讲还是实际操作时都极不用心的弟子,像是下定决心要跟她摊牌。“你接受训练已经快两周了,对于自己的表现,你感到满意吗?”
“我不知道。这是老师您应该考虑的事。”
“那我告诉你吧,我非常不满意。如果要我给你打分,绝对是不及格。你最近练习的效率明显有所下降,上课也不够专注。这和一开始的表现简直天差地别。如果你不愿改变自己懈怠的态度,那我觉得,继续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
也许是奥诺马伊斯的训责过于严厉了,白发女孩始终都没敢吭声,双手揉搓在一起。
“荷雅门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把声音放得柔和了些,“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都可以和我说。”
“没有。”荷雅门狄对老师摇摇头,眼睛看的方向却是训练场大门的围墙外,瞄着林恩逐渐离去的背影。
“那为什么从上周起陆续教给你的几项结界魔法,你到现在使用起来都还是非常生涩,时不时出错呢?以你的资质,不该出现这种状况。除非你不用心学。”
我不想来这里,更不想当首席。如果你觉得我不行,就直接差人赶我下山。她在心里把这段话默念了一遍,却没有勇气说出来。奥诺马伊斯的神色异常认真,她知道今天自己是躲不过去了。但她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干脆什么话都不说。
面对低着头沉默不语的学生,奥诺马伊斯把身子微微俯下,窥伺她埋在头发阴影里的神情,再次问道,“是不是累了?觉得我把你逼得太紧了?如果你的身体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切勿逞强。”
以往卡塔特对龙术士投入的培育时间,通常是两年。但如今,龙术士数量锐减,人才稀缺,两位龙王担心敌人会趁龙族无人可用之际入侵。他们希望新来的首席候选者能够越快毕业越好,一直在给奥诺马伊斯施以压力。他为这个问题头疼了很久,只能把原本相对松散的课程进行合并,充裕的训练时间缩减至原先的四分之一,课程的紧密度可想而知。他很怕弟子会受不了,再次发生雅士帕尔的悲剧。
“我没有不舒服。我很好。”顶着老师善解人意的目光,荷雅门狄仍旧坚持原来的说法,冰冷而固执地摇了摇头。
在所有猜想都被否决后,奥诺马伊斯终于因为答案的接近,而松了一口气。“我一直都不愿意把事情往最坏的部分想。但是现在,我不得不做出这个推测了。你和你的那位启蒙老师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矛盾吗?”
鞭辟入里的疑问使荷雅门狄的内心有了一丝慌乱。她连忙抬起头,轻率地回答道,“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无需瞒我,我早就看出来了。”奥诺马伊斯不带半分笑意的浅蓝色尖瞳深处,依旧蕴含着满怀关切和善意的目光,“你或许很有学魔法的天分,但是撒谎这方面,可就明显不在行了啊。”
“我……我会努力锻炼的。”小女孩抿了抿嘴。
“锻炼什么?”
“撒谎。”
“呵。果然是这样。”弟子的嘴硬让他忍不住微笑了一下,但是在陈述结论时,这抹一闪即逝的微笑立刻就被他一直以来的冷峻和严厉的面目取代了。“你在他看望你的时候,故意表现得很差给他看,对不对?而一旦他不在了,你就会特别乖,特别积极和专心。你在反抗他。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你不喜欢你的这位师父。别想否认。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其实早就学会了所有的结界魔法,只是故意装作很蹩脚的样子,对不对?”
奥诺马伊斯敏锐地洞悉了所有她想要隐瞒的点。她的脸庞瞬间涨得红彤彤的,露出心虚的表情。这让她的老师更加确信自己的想法。
“好。既然找到了问题的症结,那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你的师父还没有走远,我会追上他的。”
“唉?”她愣愣地看着奥诺马伊斯转身离开,朝大门而去,失神了好几秒才想到要把他拦下。“等一下。请您不要——”
他站住了。
荷雅门狄跑到他面前,张开双手,不让他离开。“您想对他说什么?”
“实话实说。说你讨厌他出现在这里,让他别再来看你的练习了。”奥诺马伊斯紧眯的眼睛闪着令人胆寒的蓝光。
“别,别这样。”她猛力摇头,这次不再是拒绝,而是带着由衷的哀求。
“你不敢亲口说,我就帮你一程。”
“不要。”
“那你想要什么?”
他眯眼审视她。他眼中的白发女孩,此刻正努力撑大眼皮,死死地盯住地面,不眨动一下。眼眶里有晶莹的泪水在打转,她强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和这个新学生接触了两周,她始终给他独立、冷漠、坚强,甚至有些阴沉的印象。小小年纪就挣扎在死亡的边缘,这样的特殊经历在她的眉目间刻下了超越年龄的印痕。她没有她这个岁数的小女孩天然散发的纯真气息,也很少会流露出能让人轻易窥探她内心的感性表情。
“你回去吧。”奥诺马伊斯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望着一脸委屈的少女,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下午不用来了。”
“为什么?”她很惊讶,不敢相信他会这样说。
“好好休息一下。认清自己的心。”他抬起一只手,比了比自己的胸口,“如果你想不明白,明天以后都不必再来。”
荷雅门狄怀着内疚的心情,沮丧地回到了住处。在守护者的服侍下,享用了一顿极富营养的可口午餐后,她早早把自己关进了卧室。整个下午,她都平躺在床上,沉溺于自己的思潮里,却全然没有时间在流逝的感觉。到了下一个饭点,另一名守护者带来了装有丰富晚餐的大托盘,把餐点一一搁在饭厅桌上。她听见了声音,却依旧在毛毯里缩着,不打算出去吃。两手枕在脑后直到发麻,她才变换了一下姿势,侧卧向一边,原本直直盯着天花板的眼睛,朝床头柜摆着的一小盆芦荟看过去。绿色叶片映现在她的瞳孔上,可是,她眼里真正浮现的,却是奥诺马伊斯的身影。
荷雅门狄觉得,这是一个没有笑脸的男人。尽管他是一头龙,但他外在的人类形象还是稍稍迷惑住了她,让她在面对他的时候,总忘记他的真实身份。这些天她碰到的每一个龙族族人,以及她那位对她避而不见的从者,也都是一副人类的“装扮”。想起她的从者……自那日仪式结束,他告诉荷雅门狄他的名字,又把她吓退后,两人就再也没见过面了。他似乎很讨厌看见她。但现在,不是想这个事情的时候。荷雅门狄把那位年轻火龙的脸庞,从自己的脑海中逼出去。
回想奥诺马伊斯中午对自己说过的话,她就有一种很强烈的后怕感,觉得他完完全全看透了自己,但或许是顾及她的自尊心,很多话才没有挑明。
他知道,她的心不在这里。他猜得一点儿都没错。荷雅门狄时时刻刻都想离开这个地方,尽管它美丽,神秘,能令人一时着迷。可是,它终究不属于自己,就像她能够飞速领悟魔法所仰仗的那些天赋一样。
当她还是个四岁孩童的时候,她第一次因为眼睛看不清东西而摔倒,第一次因为连医生都诊断不出来的原因而发烧,逐渐失去光明,失去声音。突如其来的奇怪病症,使她的世界从此天翻地覆。
她试着去想象,那些能正常听、看的人,会怎样生活。那是一种她曾经体验过的滋味。在遇到林恩后,她终于知道了自己遭罪的原因,差点被这个答案气笑。林恩对她的天赋称赞不已,可她却诚心地痛恨它,痛恨自己拥有的这种被称为魔力的东西。她不配拥有这些。人们往往会向神明祈求,希望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为什么诸神偏要将这东西赋予一个根本不需要它的人,而不去给那些为之赞叹、渴望,并羡慕自己的人呢?可是,无论荷雅门狄再怎么抵触它,也无法改变它与自己共存的现实,更无法否认,林恩确实为她寻得了一个救赎的办法,一剂帮助她活下去的良药。
荷雅门狄头脑昏昏地睡过去了,朦胧中隐约感到守护者来收餐盘,靴子与地面发出有节奏的敲打声。也许是睡得太多,也可能是一直紧绷着神经,没有进入最舒服的睡眠状态,她在次日凌晨四点就惊醒了过来,此后再无半分困意。她没有等人送早餐,在一股奇妙思想的催动下,她空着肚子,早早来到了训练场。徘徊了一个多小时后,奥诺马伊斯如期而至。
“你来了?”见到弟子,他没有任何讶色,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到她的身前。只有询问的话声里,隐隐含着一丝期盼。
“我来向您道歉。”她诚恳地对老师坦言。
“道歉?不是训练?”奥诺马伊斯期盼的目光暗淡了一分。
“我……”荷雅门狄看出他的失望,只得绕开这个话题。“您是我的老师,而我却没有对您表达足够的尊敬。希望您不要记恨我。”她不敢正视他,只能一边吞吞吐吐地表述歉意,一边用余光偷偷瞄上一眼。
“不会。”他回答得肯定而温和。
“嗯……那就好。”她呢喃自语,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
从她的表情中,奥诺马伊斯准确读出了她心中的纠结。这个女孩看起来心事重重,似乎有许多话想对自己倾诉,但是不知何故,她被磨练成了一朵生长在崖上的高岭之花,冷漠得令人难以亲近,而正是这惯有的冷漠,阻止了她的倾诉。“我必须先确认一件事。你讨厌的对象里,包不包括我在内?”他在弟子的面前蹲了下来,让她有适宜的角度面对自己。
在他的引导下,荷雅门狄缓缓低下头,直视他的双眼。“我不讨厌你。”
“好。那你告诉我,你来卡塔特的目的是什么?”
“师父叫我来。他说,这里的人能帮助我,让我活得更久些。”
“他没说错。你能活很久很久,足以令众生艳羡。”
“但这意味着,我不可能再见到家人了对吗?师父说,我必须一直呆在这儿,当那个什么……首席龙术士。”
“这是代价。你要为你做的决定付出代价。等你擢升为首席后,你将常住在卡塔特,作为我们的盟友。”
“可我不想……”
“那你为什么不一早拒绝呢?”慈祥的龙族男子伸出手来,把她一直悬在腿侧的一只手拉向自己,温柔地握着。
暖暖的触感给了她不安的心一丝慰藉,也让她一瞬间产生了迟疑,但是理智终始她保持沉默,紧紧地抿着嘴,不愿透露更多。
“你这是在逼我告你的状啊……”奥诺马伊斯无奈叹道。
荷雅门狄被他饱含怜惜的话语怔住了。这位铁面无私、总是以冷酷严格的态度向她授课的龙族男性,此时比起严师,更像是一名慈父。他与荷雅门狄的父亲,无论外表还是性格都大相径庭,但这一刻,两人的面貌却重叠了起来。
“假如你已经下定了决心想要离开,那么,即便是我,也不能强留你。”
“他们会同意吗?”她蓝蓝的眼睛闪亮着,“神殿里的那些老人?”
“不会。但我会尽力帮你争取。”他的面容严肃而温和。“说实在的,我培养了将近二十名龙术士,连续两任首席都出自我的门下,我还从来没碰到过像你这样不服管教,整个人都充满了逆反心理的小丫头。”他刻意隐去了贾修的例子。因为他是个混球,叛徒,更是个肥头大耳、皮糙肉厚的壮汉。用以|暴|制|暴的强硬手段去教育他,并不会让奥诺马伊斯产生负疚。除了贾修这个反面教材外,狂放不羁的修齐布兰卡,自主性强的阿尔斐杰洛,也都不是能容易管束的弟子。但他们无论哪一个,都比荷雅门狄更好沟通。面对这样一个娇嫩柔弱的12岁小女孩,奥诺马伊斯很难拿出他惯常的铁血手腕,对她进行体罚,因此,他才会深深感到苦恼。“你的态度已使我无可奈何。我会诚恳地向两位族长阐述自己的无能,让他们另请高明。我也会如实向他们禀报实情,说你无心修行,渴望离开。但是,你能够顺利下山的几率,真的很小。”
“……是因为他吗?”她认认真真听完老师的解释,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因为那个火龙成为了我的从者。”
“是的。族长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贡献出一个高贵的子嗣,却得不到半点回报。你的不领情会让他们很难堪。最后的结果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猜得到。”他把她的两只手都攥在了手里,动作温柔。
她沉默了一会儿。太阳钻入薄云之中,而后又慢慢移动出来,她的脸庞也因此显得光影交错,忽明忽暗。冰蓝色的眸子里,光芒阴晴不定。“如果他们要换别的训练师……那我情愿是你。”
“好孩子。”奥诺马伊斯欣慰地起身,把手掌盖在她的头上。柔亮的晨光把他们的影子照射在地上,朝着同一个方向,重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