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个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的接近,与火龙王共掌族内事务的海龙王一脸严肃地朝他走来,停立在他的身侧。
“快两年了。自从上一回抓捕行动失败后,那个叛徒就一直行踪成谜。不得不说,她非常狡猾,也极其敏感。每每眼看快要拿下她,却总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致使她顺利漏网,此类情况已不下三十余次了,着实叫人泄气。不过就在刚才,我收到了一只信鸽。”根本无需问火龙王在想什么,他脸上的神情就已将他的心思完全出卖了。因此,海龙王一开口就直接点明了主题,并将一个好消息带给了这位与自己共事超过万年的老朋友,“密探找着她当前的藏身之处了。经过查探和验证,确定在匈牙利境内的布达城。”
“终于有了叛徒的动向了吗,太好了!”火龙王忽然亮起希望的眼睛里,迸发出热烈的凶光,“快,得赶紧发出悬赏,不能耽误时间再让她溜掉。”
“我觉得,没必要再平白浪费钱财悬赏了。江湖术士终究靠不住。”
“你的建议是……换人?”
“只有龙术士才能抗衡龙术士。如今我们也不用再去顾及私斗的禁令了。”
“那些术士确实没什么用,却也还是带回了一点情报。”听完海龙王的提议,火龙王眉头深锁,不置可否地说,“传回来的报告中,称有好几次快要抓到那叛徒时,她却莫名消失了。显然,她在使用空间转移。空间转移!”老人愤恨道,“她在不停消耗雅麦斯的寿命。何其毒辣啊!”
“那也已经属于她自己的命。”
“等逆转咒语成功后,就不再是了!”火龙王一时间情绪太过激动,忘记了要压低声音。这个消息在族中仍属于绝密中的绝密,是不可以透露给他们俩以外的第三者听的。老者的脸上,立时显露出一丝含着心虚的尬意。
剧烈的震动声敲击着四周的墙面,直到音波的余威慢慢降下来,海龙王才轻咳了一声缓缓开口,“这项研究进展得极为缓慢,不知道何时才能够稳定见效,毕竟要找到适合做试验的活物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呵呵,正好那个不肖子孙也不配这么快被赐予自由,让他多受点折磨也不错。他本就罪不可恕。我真是想破头皮都想不到啊,我火龙族也会有今天,也会出一个拉刻西斯!”
火龙王提及的这个名字及其背后的往事,可算是海龙族历史上一件重大的丑闻。尊贵的王族成员——菲拉斯的祖父拉刻西斯——爱上一个低微渺小的人类女子,令身为男方当事者亲属的海龙王一度抬不起头。火龙王感到身旁老友整个人身躯不禁颤动了一下,似乎被不愉快的回忆所牵引,显露出沉郁的神色。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当的火龙王立即抬抬手臂,想要安抚这位老者。
“不,吾友,我懂你的意思。”海龙王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要紧,“你忧思过度才会口不择言。我也很担心雅麦斯,希望他能够尽快回家。但你也不要太着急。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在早年,确实是有过一次落败术士回来报告说,在与叛徒交手时有一个红色头发的高大男人出现为其助阵,但是近几年,这种情况就再没有发生了。叛徒在孤身一人对抗我们的猎犬,我觉得这里面至少透露了一个对我们有利的信息——他俩闹掰了。原因我不知道是什么,或许雅麦斯后悔了,想结束流亡生活,却被他的叛徒主人用某种手段制止住了。这进一步证明,雅麦斯是被胁迫的,他渴望归乡,但他迟迟没有回来,我大胆推测,他有可能被叛徒关了起来。”
“也许吧。”火龙王疲惫地认同。他作为雅麦斯的远祖,自然比海龙王更清楚雅麦斯的处境,八成是被其主人囚禁在契约魔法阵中了。证据是,火龙王无法动用先祖之力召唤这位后裔到身边。只有一种情况能阻碍龙王行使这项权能——召唤对象被禁锢在不属于现实世界的异度空间里。默默思考了片刻后,火龙王话锋陡然一转,“可即便如此,也不能稀释他身上的罪孽。除非他能戴罪立功,亲自把主人抓回来,我才有可能网开一面对他从轻处理。”
“他的主人已身中诅咒,他也会痛苦,这已经算很重的处罚了。”
“对啊,诅咒!那他们就更该回来。至少这儿的魔导团能保障那个叛徒余生苟延残喘地留一口气。在外漂泊,只会死得快!”
“事已至此,该惩罚之人我们也都给予了严厉的惩罚,差不多是可以收手了。”海龙王眸底显现出深暗的幽光,提醒老友他们所做的事。
火龙王沉默了很久,终于缓缓道来,“不。想起那日,我仍心有余悸。我不会原谅她。对那个叛徒,我绝不妥协。吾友,你不必再劝我。”
似是早已经料到他刚硬的态度,海龙王微微偏过头,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最生气的是什么吗。”火龙王扬起沉缓的声音,仿佛一架满是破洞的老风车在无力地转动。“首席龙术士不过是你我手中的棋子,不好用了,随时都可以弃绝。可偏偏……这么简单的道理那小子却不懂!不,他其实都懂,他之前是如何对待阿尔斐杰洛和雅士帕尔的?排挤,陷害,谋杀。也就是看在布里斯的面子上才没去动乔贞。但他都懂。可等到那个小姑娘来了,他就把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骄傲都舍弃了,居然沉溺于爱情这种愚蠢的陷阱和幻觉里,对一颗棋子动了感情,天呐?!早知会有今天这后果,当初就不该让他们俩签订契约。我真是追悔莫及啊!”
火龙族这一代的王族砥柱,与身为人类的第三代首席龙术士相爱,如此具有讽刺意味的现实,即使睿智如两名族长,也无法未卜先知料想到。回首荷雅门狄担任龙术士首席的那五年,雅麦斯从最初对她的敌视,到抛弃成见与她和解,再到慢慢爱上她,其中的曲折过程和最终的结局实在令人感到惊叹。五年时间,让青涩的小女孩逐渐成长为魅力十足的大姑娘,而雅麦斯也就此迷失在她的魅力下,成了她的裙下之臣。他们日久生情,不知廉耻地在一起私通。一个龙族,一个人族,多么荒唐。就算用魔法幻化成人形,雅麦斯本质也还是头龙,与人类女主人展开的跨物种相恋,简直比人类社会中道德败坏的乱|伦行为更令人不齿。火龙王不敢想象他们在那段亲密相处的时间里究竟做过点什么。为了求爱,雅麦斯居然能突破龙族本身情爱淡泊的天性,恢复了与下贱人类同等的、近乎于野兽本能一般的“知觉”——肉|欲。只要往那方面深入想一想,火龙王就不寒而栗,气得浑身发抖。
最后,这段越轨恋情终止于族长们的强行干预。荷雅门狄随之叛逃。她出走的这八年来,针对其叛变缘由的猜测可谓众说纷纭,但因这个话题非常敏感,被族长明令禁止不允许公开议论,大家才逐渐对此事讳莫如深,慢慢冷却了舆论的热浪。
然而,火龙王却很清楚荷雅门狄那天企图对他做什么。正因为他和海龙王先对她进行了几乎致死的打击,才会引起她如此激烈的反弹性报复——强攻火龙王寝殿,意欲行刺。
他绝不会轻纵刺杀自己的贼人,他要用最残酷的手段处死她,并让全卡塔特围观对她的处刑。
但这有个极为艰难的前提。不仅是要顺利地抓回她,连她与雅麦斯的主从关系也必须断绝。
那位不肖子孙对其叛徒主人的深深迷恋,会带来一个很严峻的问题,不得不让独断专行的火龙王暂时放下屠刀慎重地思考。如果他执意处决那名反叛的女性,以雅麦斯刚烈叛逆的性格,绝对会以死相逼,坚决与族长抗争到底。雅麦斯对荷雅门狄率真而炙热的错误爱意,让火龙王处理起后续事务来难免会变得束手束脚。
“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捉拿她归案。”海龙王冷静的话语唤回了老友逐渐飘远的神志。“我听说芭琳丝一直在积极调查这件事情,每一个上山汇报工作的落败者都被她半道截下盘问个不停,似乎非常迫切地想亲自出马抓捕荷雅门狄。”
“不不,芭琳丝绝对不行。”这个名字使火龙王头疼,“雅麦斯就算真有悔悟的心,一旦让他瞧见芭琳丝,他绝对会逆反的。到时候事情可就不好收场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那么,剔除掉芭琳丝的话……吾友,我想我心目中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啊,我脑中浮现的也是他。果然这事儿还是该交给龙术士才行啊。”
达成了共识的两位老者彼此会心一笑,沉稳地捋了捋胡须,全然一副稳操胜算的模样。
“八年了。好福运总不会始终相伴眷顾于同一人。也该让那个叛徒落网了。”将内心的不安和忧虑顷刻扫除,火龙王再度展露出平时的自负笑容,直到被一连串板金长靴踩踏于大理石地面的脆响闷声吵得皱起眉头。
一位守护者步履匆忙地来到他们身边,鞠躬致意道,“两位族长大人,奥诺马伊斯长老有要事求见,已在议事大厅恭候着了。”
他们对视一眼,瞬间就将对方的来意猜了个大概,在携手回正殿大厅的路上虽然没有交流,却也立马想好了应对他的说辞。他们走进了一条特供给族长通行的秘密小道,出口是议事厅高台上的宝座,在那里分别入座,台阶下方那位袒露着半身伤痕的海龙族中年男性仅对他们施以恭敬的注目礼,急着就要表明心迹。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恳求两位族长让我的弟子荷雅门狄能够回归卡塔特,至少,不要再追杀她了。”
“你用追杀这个词,我不太同意。我们没想要她的命。”至少现在没有。火龙王想,话声沉顿了一下又续上,“但是你居然敢为一个叛徒说情。奥诺马伊斯,你昏头了。”
“她不是叛徒。”
“怎么不是?需要我提醒你吗,你的好徒弟企图行刺我!若不是那天执勤的守护者奋勇拦下她,我族子民也很快赶至现场把局面控制住的话,你现在可就见不到我了!”
“我当然明白她做下的错事。”奥诺马伊斯面容痛苦,嘴唇小幅度地扭曲着,“我虽未亲眼目睹,却也听不少人描述过那日的惊险。”
“既然如此,那你是怎么说得出口她不是叛徒的?刺杀族长不算,非得像阿尔斐杰洛·罗西那样勾结外敌率兵杀上山才算?”越说越激动的火龙王被那个充满污点的姓名点燃了胸中的无尽烈火,“你也看到了阿尔斐杰洛那个祸首给我族造成多么严重的损失。任何伤害卡塔特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谈话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奥诺马伊斯明白过来龙王是因为他没有摆出低姿态而在敲打他,于是,他毕恭毕敬地把右手放在胸前,深深折腰鞠躬,将刚才没做到完美的礼节补上。
“我很理解族长保护卡塔特的心。但我现在要谈的这件事不能与当初那场大军压境的叛乱混为一谈。”奥诺马伊斯抬起眼眸,望向高台上手揽大权的两位老者,“劣徒阿尔斐杰洛渴求于推翻你们的统治才会谋反,而荷雅门狄……”
“她叛逃了。这是铁板钉钉的事。”海龙王稍显冷静,但他的话语同样犀利。
“可是据我了解,她最初的企盼不过是想要下界省亲。她是个淡泊名利,却唯独对亲情很看重的女孩。她太想家了。她只是暂时离开,并没说不会回来。和当初阿尔斐杰洛为了方便谋事而主动辞退的性质完全不一样。”
“你这是听谁说的?是她亲口告诉你的吗,奥诺马伊斯?”火龙王横眉怒道。
“她并未明确对我说,可我有眼睛,有感觉,我看得出来。”
“哼!那你可真是想象力丰富。还会回来?你那么了解,比她自己都更了解,是不是?她告诉你她的计划了?还是说整件事你也有份?”
火龙王连珠炮般咄咄逼人的质问压得奥诺马伊斯几乎透不过气。“……您这是无端的揣测和诽谤。”他终于稳住呼吸,不甘示弱地为自己辩护。
“好了,好了。”海龙王调停,“其实你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你盼望她能够重回卡塔特,洗心革面,继续侍奉我族。然而,我却很担心一个犯下滔天罪行的人是否值得我等继续托付信任。我们不可能因为你的几句求情就当作事情没有发生。你也知道,我们派人去捉拿她了。而你的弟子,把我们派去的人全都打败了,并且流露出坚决与我族干到底的态度。”
“因为你们没有表现出和平的意图,”奥诺马伊斯抢话道,“你们要杀她,别说没有,你们已经对她下了黑魔法诅咒!换位思考并不难。你们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她理所当然会激烈抵抗到底。”
“她对我族的憎恨超越了一切,已经没有人救得了她了。”
“你们要销毁她,她当然恨你们。如果你们愿意放弃对她的惩罚,迎接她回归的话……”
“那是不现实的,奥诺马伊斯。”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盲目而坚定地敌视着我们。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因为她搞错对象了!”火龙王冷冰冰地看着这位长老。“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这个世界。是那群邪恶的吃人魔鬼侵略了这个世界,才会诞生龙术士,才有了后面的故事。你的好徒弟应该憎恨达斯机械兽人族而不是我们龙族!既然她选择与我族对立,那就是无可挽回的结果。要终结诅咒,除非她死或我们死,没有第三种选项。奥诺马伊斯,你救不了她。没有人可以。”
虽然两位龙王也想过让荷雅门狄回到卡塔特山脉——至少,回来治病,再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让雅麦斯和她脱离主从羁绊。这所有的事都是以她人回归作为前提——但是,他们想归想,却没脸承认。有些隐秘的事只有他们二人知晓,就连九大长老中岁数最大、资历最老、也最取信于龙王的门德松提斯都没资格参与,更别说最年轻又曾顶撞过他们的长老奥诺马伊斯了。作为龙术士导师,他间接给卡塔特培育了两颗毒瘤,作为龙族族人,他的立场又太过于摇摆不定,做不到对族长事事遵从,因此在他面前,火龙王与海龙王必须要展示他们的绝对统治权,明明白白地让他知道他所有的祈求都是在痴心妄想。
谈话无法再进行下去。这中间缺了很关键的信息。奥诺马伊斯坚信龙王一定隐瞒了什么。而他们显然不愿意透露给他,更不愿意放下他们身为一族之长的高傲自尊,承认自己过激、错误的判断,去低声下气地挽回一个人类。
“我们已经选定了合适的追捕者。”海龙王说,眼中胜券在握的神色几乎无法掩藏。这些年异族对龙族威胁渐少,他们不必再投鼠忌器,可以放开手脚去抓捕那个逃犯,即便是派出最精锐的龙术士。
奥诺马伊斯彻底绝望了。他根本不想问是谁,他的奢望已然幻灭,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他再一次深深弯腰朝二人鞠躬。“很抱歉,我耽误了你们的时间。”
两位龙王一语不发地望着他走出大殿。
奥诺马伊斯带着平静的愤怒沿下山路离开“龙之巅”,不知不觉中,他的脚步已踏上前往“龙之腹”的山道,那座古朴而熟悉的训练场慢慢映入了眼帘。他在四处漫无目的地转了转。无论是武器库,休息室还是露天的训练场地,都积淀着沉沉的回忆,使他顿时迷失其中,无法自抑内心悲戚的情绪。
八年了,他想。今天不是他第一次为了荷雅门狄的事求两位龙王,但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他用了八年时间等待一份和解,可是对于急切地想要彰显权力的族长而言,他们却用八年时间去测试和寻觅他们最称心如意的猎手。
虽然不愿意被卷入权力的纷争漩涡,但奥诺马伊斯很清楚,龙王对自己的不满由来已久。无论是治世之道,自身的价值观念,对于龙术士乃至整个人类群体的看法,双方都大相径庭,谁也无法改变谁。正因为对彼此太了解,龙王很敬佩奥诺马伊斯的高风亮节,却从未真正视他为亲信和心腹。
当然,或许还要再加上几点。奥诺马伊斯想。时间要回溯到乔贞坐镇卡塔特担任初代龙术士首席的那个时候,龙王起先对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很满意,但厌倦的情绪也很快到来。让一名龙术士长时间留在卡塔特收买人心太不利于统治。他们决定重新物色人选并最终属意修齐布兰卡,想把这个年轻有为的新人提拔上来。身为师父的奥诺马伊斯被龙王派去游说,可惜他没能劝服成功。修齐布兰卡拒绝继承首席位子的态度十分坚决。颜面扫地的龙王便迁怒于奥诺马伊斯,认为是他的管教不严才使得修齐布兰卡有胆量抗命不尊。他们开始慢慢地不再找他商量大事,奥诺马伊斯能明显感觉出族长对他的信任在与日俱减。再后来,出了阿尔斐杰洛那档子事,如今,又轮到荷雅门狄……接连两任首席龙术士走上了与龙族誓不两立的道路,龙王对奥诺马伊斯的最后一丝尊重和信赖也被消磨殆尽了。
流亡在外的弟子将龙王的追兵尽数击败,摆出了誓与卡塔特长期抗争的态度。这几乎是可以预见的结果。奥诺马伊斯第一眼见到这个女孩,就打从心底惊叹于她的与众不同。一个不愿意受命运摆布的少女,毅然决然踏上了一条荆棘丛生、满地泥洼的崎岖道路。奥诺马伊斯渴望能再见到弟子,可事实往往与愿望相违。如果她被龙王的追兵抓住带了回来,结局注定不会好,那么他倒希望她飞得远些,更远些,永远也不要回到这个华丽的囚笼里。
回头朝远方龙神殿富丽辉煌的金色尖顶极目眺望,奥诺马伊斯首度觉得,那天空中的无尽光芒,是如此的刺眼。
XXX
- 五年前 -
轻盈的女术士迎风而上,飞到了她无比憧憬的天空之旅半途中一座建于“龙之角”山顶的高塔。
即使是在群山耸立、整体高大雄伟的卡塔特,这里都是个山势极为陡峭的地方。青灰色的峻峰犹如巨龙从颈部一直延伸到尾部的长刺浮在云海上,唯独顶部有一块平坦的空地,建造着古老而神秘的石塔。塔身一柱擎天,直入云霄,为整座山峰更增添了百余米的高度。
荷雅门狄每晚都会经过这座山,它是她空中长跑路上的必经之地,可她却从来没有真正靠近看过。今天,她终于想到来探索这片地图上的未知区域。她从一扇小窗翻身进入塔内,阳光立时收敛了不少,等待着她的是无数盘旋而上的阶梯。
越往上走,荷雅门狄就越发确信这老旧的建筑物应该是个祭祀场所,用来给掌握至高神权的统治者占星的地方,因为这里足够高,塔顶的高度甚至超越了主峰“龙之巅”的神殿,离天最近。虽然终年艳阳当空的卡塔特很难观测到星象,但是她听说这永昼的假象只不过是龙王的魔法,既然他们能造出太阳,自然也可以穿透迷雾,看见天上的星星。
塔楼除了非常高外没有其它特别,在拥挤昏暗的楼道里转了十几圈,仍没有走到尽头,看着头顶那犹如无限长的巨蟒般不断向上盘绕的楼梯,荷雅门狄感到有些乏味了,然而,她总觉得楼顶上方有一股清凉的魔力,很微弱,很陌生,却吸引着她想要探寻的欲望。
对早已经在每日长跑中锻炼出坚强耐力的荷雅门狄而言,攀爬这数百格阶梯并不算难,当走到塔顶后,逼仄的视野终于开阔起来,她抵达了这座老旧却留有余威的宏伟建筑物顶部的房间,里面的一切都像被时光冻结了一般,由低矮石栏和五根粗实立柱构成的拱形窗洞占据着房间半壁江山,另一半则是与楼下别无二致的围墙。从靠墙的台子与上面的陈设物来看,似乎真的是为了祭神而建立起来的地方。大多数物件都被时间腐朽得不成样子,遍布蛛网和厚尘了,但是有一个东西却几乎完好无损,颜色鲜艳仿佛崭新的一样,荷雅门狄第一眼见到它就大吃一惊,仔细端详后,再也移不开视线。
橙色的巨型水晶镶嵌在塔顶宽大房间的内壁和天花板,有些已和墙面紧紧相粘,还有些部分延展至立柱外,像爬藤植物般垂吊在半空。横看竖看,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她都觉得这看似与高塔浑然一体的硕大装饰好像是一头龙的形状,即使早已被风化多年,她仍然能判断出哪里是头,哪里是尾。这颗神奇的水晶有着淡淡的魔力残渣,荷雅门狄带着敬畏心缓步靠近它,把手轻轻搭在它凸出的轮廓上缓慢抚摸着,感受它不朽的魅力。
算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已经是傍晚了,可外面的阳光仍旧丰裕好似晌午。经过荷雅门狄这些天的研究,她发现,卡塔特的太阳每天是走两轮的,它会先从东方升起,走12小时于西方落下,然后又回到起点再走12小时,如此完成一个循环。虽然时间在每分每秒流逝,太阳时而挂在至高点,时而移动到低处,但阳光永远是同一种强度和色彩,犹如春天般温暖,天空也永远都很蓝,没有天亮前的迷蒙,也没有天黑前的昏暗,一直是正午时分的风光。
荷雅门狄静静观望了一会儿奇特的龙形橙色水晶,然后向窗洞走了过去,她脖子往外伸,想看看外面有什么东西,顿时一阵惊叹。此处视野开阔,能够将辽阔无际的龙海和万里无云的碧空同时收入眼底,向上可仰视苍穹之顶,向下可俯瞰在水中游玩休歇的巨龙。更令她啧啧称奇的是,从这儿往右眺望“龙之巅”,能窥见平常看不见的东西。从卡塔特山脉的其它地方只能看到主峰的正面和侧面,至于背后的风光如何,就不得而知了。而在这里,正好能将主峰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一览无遗——当然,所谓的“不为人知”是针对人类而言,对能够展翅飞翔的龙族则没有障碍,从小看到大应该早就习以为常了。她没想到,“龙之巅”平时呈现在众人眼中的形象是如此显赫和光辉,但它的背面却崎岖不平,实在称不上美丽,十几个山洞分布在山体各处,其中有三个山洞是最大的,尽管洞口覆盖着繁盛的植物,被幽深的阴影所遮掩,但它们看上去依然像烙印在山体表面的巨大伤疤。发现了这个秘密的荷雅门狄感到很稀奇,完全沉浸在欣赏奇幻风景的美妙心情中。
我爱这儿的景致。她想。这儿的天空,暖阳,还有这满富历史感的高塔,她都好喜欢。龙族的故乡有一种永恒不变的美感,群山群海都壮丽到了极致,她深深陶醉其中难以自拔。可是……
她的眼睛看向那些龙海下的浮云。它们似乎托起了整座卡塔特山脉的重量。她忍不住想,在那些厚重云层下面,又会有怎样的美妙画卷呢?
在风和日丽的天气下欣赏美轮美奂的自然风景,是十分惬意的享受,荷雅门狄不由得心驰神往,又待了十多分钟,才终于想起来该回去复习龙语的功课了。她不想从窗洞跳下去,想要沿上来的螺旋楼梯再走下去一遍,就在她转身意欲离开时,突然,契约从者雅麦斯的气息扑面而来,拥住了她,但这怎么可能呢?静悄悄的周围明明只有她一个人,除了墙上的巨型水晶疑似是龙的标本外,这里再也没有别的生物了。荷雅门狄暗暗摇头否定,走向了楼梯口,结果刚下去没几格,就在转弯时碰到了上楼的火龙。
这家伙,走起路来是没有声音的吗?!
荷雅门狄立刻收住脚步,以防止正面朝他撞过去。她说服自己平静下来,激烈的目光却仿佛在斥责眼下这令她窘迫万分的局面,不仅是对这头跟踪自己的火龙的抗议,更是对自己的疏忽大意而深感气愤。撇开魔力不谈,火龙族族人靠近时明显会有一股热流,她应该很容易就能提前察觉,并把这份怀疑坚持到底的。如果她能表现得更淡定一些,此刻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也不至于落入他眼中了……
“你想让我摔下去吧?哼,没准你真想。”只差一点就要被这个人类撞到怀里,不得不侧过身子,一只脚落到下一格台阶避险,满心愤怒的雅麦斯忍不住面露狰狞,焦躁地朝她瞪视着。他早就通过契约的感应发现她的位置,默默跟了过来想探个究竟,因此刻意没让腿脚发出声音,哪知道这小女孩居然正巧从上面的拐角处下来,才会发生这幕让双方都很难为情的状况。
荷雅门狄警惕地看着自己的契约从者,心中非常惊讶。他竟然跟我说话了?虽然他的表情看起来很难看,却十分“贴心”地用起了她听得懂的人类语言。有过上次不愉快的分开经历,她本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会形同陌路。
趁现在自己处于高处、可微微仰视对方的机会,她把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瞧了一遍。龙族的两大族群里,海龙族普遍蓝发蓝眸,火龙族红发红眸,外貌和人类几无差异,但他们的眼睛却与人类的眼眸差别甚大,瞳孔的黑缝极细,眼球的质感犹如玻璃珠,看起来有些像兽类。只要盯着他们的双眼,不难辨别出他们并非人类的身份。而正因为这双锐利生辉的竖瞳,使得雅麦斯即便不皱眉生气,他的面相都显得很凶。
“原来,你会说人话啊。”敛容正色的少女藏起了她越发通顺的龙语真实水平,也用起家乡的语言和对方交流。但她的话中却充满了讥讽之意,明显是在挖苦他之前用龙语刁难自己的做法。
机敏如雅麦斯瞬间就理解了她刻意带着讥笑的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冷冷地哼了一声,“这有什么难的。我会的语言种类可多了。”
“也包括芬兰语?”她挑了挑眉。
“芬兰语?不,我用的是爱沙尼亚语。这是我说得最流利的一门人类语言。”高傲的火龙终于松弛了一脸的怒容,展露出骄傲的笑意。
的确如此,他的爱沙尼亚语几乎听不出任何口音,就算是对他没多少好感的荷雅门狄也挑不出刺。
“噢,一定是你们龙族生活太枯燥,只好学点东西充实自己。”
“还不是为了和你们这些笨人类打交道。”
被雅麦斯一激,荷雅门狄顿时火冒三丈,体内的叛逆细胞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我不需要你时时刻刻来提醒我,我们关系不好这一点。但就算我再讨厌你,我也没想过害你。你要是掉下去的话,我也会没命的。所以,回答你前面提出的问题:我没想让你摔下去。”她一口气说完,露出谈话就此结束的表情。她打算采取以沉默应万变的策略,来对付这头老是试图挑衅她的火龙,寄希望于这家伙能够识相些,给她让开路。
“……”雅麦斯一点都不喜欢她拿人龙契约共生共死的特性来提醒自己应该善待她,一点也不想承认自己的命运已经要和这个人类分担的悲哀事实,于是眉宇间的皱痕愈发深刻了。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面色铁青,像个凶神恶煞的魔鬼,但是他心里始终有股怨气怎样都无法压抑。每当面对这个小女孩,他就会莫名其妙地想要发火——不是冲着她,而是对自己。“这里是禁地,你不知道吗?”他粗声粗气地说,“你居然敢不打一声招呼就擅闯进来。”
荷雅门狄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宽敞房间,又一脸疑惑地看向雅麦斯,冰蓝色的双眸露出锋锐的光芒,似乎在为他莫名其妙的斥责感到不满。
现在的情况有点糟。她不想和这个一出现就无端指责她的傲慢家伙继续交谈,只想离他远远的,可他却偏偏站在比她低三格的台阶上,高壮的躯体完全挡住了她通行的路。从他身旁绕过去难免会碰擦到他的胳膊。与这头狂妄至极的火龙产生任何的肢体接触,是荷雅门狄极力想要避免的情况。郁闷的少女正琢磨着要不要现在就移步到拱形门立柱跳下去……
“好吧,我认输。”意外的是,火龙妥协了,“如果你还在为上回的事生气,那我……向你道歉。我不该对你那么粗鲁的。”不情愿地从牙缝里挤出一辈子都很难有机会说出口的道歉话,雅麦斯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平和与自然,抛弃掉任何一丝羞愧或者丢脸的感想。他与两名伙伴告别后,打定主意到这儿来寻找主人,就是为了和她缓和关系的,那么适当地低头示好也没什么大不了。
听到他致歉的言语,荷雅门狄明显处于惊愕和思考中,没有马上回应。
少女久久不语,毛躁的火龙等得有点发急了,双掌往腰上一撑,像个嘴笨的傻瓜似的嚷叫起来,“喂,我道歉的对象可不是空气啊。你好歹说点什么吧。”
既然对方拿出了和解的诚意,荷雅门狄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对他的态度有所表示。她清清嗓子,假装不在意似的环顾四方,“在你没告诉我以前,我确实不知道我擅闯了什么禁地。况且,这里什么秘密也没有的样子,也不像是禁地啊。”
“要是这里真有些龙族的秘史,那你可就罪过大了。”火龙努努嘴。
“如果真有,我会闭上眼睛,乖乖地走出去。”她想了一下,说道。
雅麦斯却双手抱胸,面露怀疑。
“好了,别老是摆出一副不信任我的姿态。”荷雅门狄没好气地说,“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我。这里除了奥诺马伊斯,没人喜欢我。而我也不喜欢你。所以,我俩扯平了。”
雅麦斯又努了努嘴,望着她沉思了一会儿后,让开了挡住她的道路。然而荷雅门狄却被他的去向吸引了目光。他没有下楼,而是小心地避开她的身体,朝她身后的半露天房间走了过去。他坚定的步伐最终停留在紧贴墙壁的巨型橙色水晶前,认真地抬头凝注着它们,显然有什么话要说。
“这个地方最早是专供两位族长祭天占星之用的圣所,只有他们有资格踏足,外人不得随意入内。”他的声音好似冰凉的流水。
“你不是族长,你不也进来了。”荷雅门狄站在他后面,偷瞄他被水晶光泽照亮的脸。
“……别打岔。”被打断说话的雅麦斯忍不住提了下嗓门,而后又把语气放缓,“总之,这里从前是个星楼,但族长年事已高,攀爬不易,占卜的场所便改成‘龙之角’半山腰的祭台。龙王许久不来占星,这座塔慢慢成为半荒废的状态,直到后来……”
他小幅度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女,从他的眼神中,荷雅门狄感受到他的犹豫、苦涩,还有一丝伤感。这头从来都不好相处的火龙,此刻竟会露出这种感性的表情,荷雅门狄对他牵引起来的话题越发好奇了。
雅麦斯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把故事讲完,“有一头龙死在了这里。你所能看到的这些嵌入墙体的水晶,是结晶化了的巨龙的尸骨。”他的话声再次顿停。用禁地来形容这个地方,其实是有些夸大其词。他决定说些真的。“这头成年雌龙,据说是配偶离世后,偷偷藏身在了这里,不眠不吃整整七天,当族人发现她时,她已经没有了声息,冰冷的躯壳与墙面融为一体。族长担心如果强行把二者分开会毁坏她的尸身,只好下令让一切维持原样。因为出了这个事情,整座星楼便彻底封闭,再也不允许族人进来了,塔顶的死龙也逐渐被大家遗忘。你倒胆大,跑到这么个荒芜人气的地方看风景。”
雅麦斯把眼神从墙上的结晶死物慢慢移向一旁的少女,偏过身子看着她。他很意外自己竟会耐着性子给一个人类讲解这地方的悲伤过往。可有些事他说不出口。死者逝去的真正原因,他没有细说——痛失挚爱,心碎而死——所有卡塔特龙族身上所背负的诅咒。无论是处于巨龙形态还是人类形态的龙族,但凡是因为这个原因去世的,他们的尸身都会从心脏处开始长出一层微微发橙的透明结晶,最终向全身蔓延,像冰块一样把尸体冻结起来,直到骨血被消融,变成一块只余下外壳的闪亮琥珀色晶石。除非外力破坏,否则尸身终生不腐。只有一种情况是例外——与人类签署共生契约的龙族心碎而死时,身体不会有任何特殊的变化,只会和契约主人双双化作飞灰。历史上曾经出现过这样的例子。死于第二任首席龙术士叛乱前夕的希赛勒斯正是以此种方式离世的。想到他,和导致他死亡的那位胞弟,雅麦斯的胸口突然一阵绞痛。他皱了皱眉忍受下来。
“真忧伤。”听完火龙的诉说,荷雅门狄小声感叹着。她重新将目光探向那充满了伤痛痕迹的巨龙遗骸,不知不觉中步子朝雅麦斯近了一些,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她正在向他的身边靠拢。
“这个遗骸少说有五千年的历史了。”火龙的语调平稳而沉重。
“五千年?”这让人万分震惊的数字令她不由看向他,“卡塔特其它地方也有吗?”
“会有少量残余,但都不如此处保存得好。”
她沉默着,安静地点了点头。
“我得把话说清楚,”他郑重地告诫道,“虽然先前我确实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是一码归一码,你如果把这儿当作什么名胜古迹来欣赏,我会非常生气的。”
荷雅门狄再次点了一下头。这座高塔的遗迹承载着龙族的伤痛,她当然不会没轻没重到故意拿这事儿戳他的痛处。
雅麦斯眯眼望着少女的侧颜,忽然起了一个恶作剧的心思。他总喜欢挑起她的反抗意识,但却并不想得到她肯定的答案。“你其实很希望我变成这个样子,是不是?”
“我可没有这么说。”她眨了眨眼睛,摇头否认。
“哼,就算你想看也看不到。我是不会变成这么一大块水晶的。我们签约了,生命线绑在了一起,最后就算是死,也是像……”说到一半,他立即收声,不想自己再次陷入到愧疚的情绪中。
“就像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你来这儿做什么。不会真的是来看死龙的吧。”无视少女的追问,雅麦斯生硬地切换了话题。
“我只是无意间发现了这里的美。从立柱那儿眺望出去,能看到和平常不一样的独特风景。”
一说起今天的最新收获,荷雅门狄就难抑欣喜。她无预警地对他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甜美堪比蜂蜜酿成的蜜汁,又如蛋糕上的甜腻奶油,惹得雅麦斯心弦一阵莫名的动荡。他盯着她的笑颜默默凝视了半晌,直到她笑声渐止,气氛冷却下来,才终于压下这股他感到陌生的古怪情绪,板起了一张臭脸。
“你最近每晚都会在这一带飞。”
“对。”她点头承认。
“你如今已经知晓了这儿的秘密,那我就再告诉你个别的。”雅麦斯倏地抿嘴一笑,笑容中却是不怀好意,甚至带有一丝冷肃的警告意味,“我猜你一定不清楚,你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会经过我的龙穴,给我带来了诸多困扰。”
话题的突然转变,让荷雅门狄感到很诧异,“呃……经过你的龙穴,有什么不方便吗?”她抬起半边眉毛,一边问,一边努力回想她飞过的数座龙山那庞大而复杂的山洞体系里,究竟哪一个是雅麦斯的。
“那是属于我的领空。你不能随随便便入侵。这比你擅自跑到这里来的问题要严重十倍!”火龙危险地眯起双眼,盯着眼前的少女。他竭力抑制住怒火,提醒自己不要再和她吵起来,但他的低吼声仍旧免不了带着他与生俱来的强硬戾气。虽然和平时更为暴躁的怒吼相比已经平滑了不少,听起来反倒更像是一种斤斤计较的抱怨。
不过,荷雅门狄这回没太多在意他的态度,她一脸迷糊和惊奇地望着他,显然是不理解他为何会深深纠结于领空的问题。“……是吗?”她困惑地问。
被她像对待一个怪胎似的瞅着,雅麦斯彻底无语了,终于意识到双方之间的鸿沟简直就像“龙之泪”海的面积那样大。他是头有着根深蒂固领地意识的雄龙。如果有人在他的洞穴附近徘徊,哪怕只是远远地投以注视的目光,他都会感到极度不适。一旦接近到危险范围,雅麦斯必定会亲自动手把对方赶跑,除非他睡着了。但是在过去,这头执着的雄火龙也曾经取得过数次明明大脑已进入浅眠状态,听到外面有声音后却能立刻惊醒冲出去惩罚来犯者的不俗战绩,也只有在完全熟睡时才会疏于对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私人空间的保护。久而久之,卡塔特没有任何一名龙族或守护者敢冒着挨揍的风险挑战这头护巢心切的火龙,也就年少轻狂的亚尔维斯以身犯险过几回。可是,这缺乏常识的人类小女孩却对火龙族尤其是雄性火龙族深入骨髓的领地意识一窍不通,雅麦斯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如何向她阐明。他的雷霆之怒只能倾泄于明知故犯之徒,而不是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女。以后再找时间慢慢给她普及吧。
“——真无聊。我要回去了。”放弃与她的交流,雅麦斯表露出离开的意图。“你如果还想继续待着,倒也无所谓。随你开心。只要别把这儿弄乱就好。”
“不,我也差不多该……”
荷雅门狄其实也早就想返回住处安歇了,只因他的突然出现才会拖延至今。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走向楼梯口,又同时站定脚步看着对方,谁也没有率先行动,仿佛在考虑下楼的顺序。
当然,由于身高的优势,雅麦斯步子迈得比较大,尽管他走了没几步就停了下来,但二人实际的站位是他稍微靠前,荷雅门狄被他甩开了一米有余。
“我们下去吗?”
直到被这么问道,雅麦斯才发现自己正挡在这只允许一位成年男子通行的狭隘楼梯的中间。
他下意识想要让开,然而他天生的性格与高贵的身份使他无法忍受跟随在一个人类后面。他想,自己才应当是那个领头的角色。他向来喜欢走在人群前方做一个统领者,享受被忠实拥趸环绕的感觉,可那样就意味着这个人类能有很充足的机会从背后观察自己。这同样让雅麦斯难以容忍。他可不想把自己变成一只被猎手盯上的猎物,大大方方地袒露在这个小女孩的视线里。
纠结地左思右想,雅麦斯最终选择把身子一侧,让她先通过。
如此一来,被人凝视的压力就落在了荷雅门狄这一头。她有点忐忑地把两手交叠放在小腹前,保持镇静的状态,从逼仄狭窄的楼梯往下走。
身后的男人一路上都很静默,不再扮演那个会和她拌嘴的讨厌鬼,仿佛全然忘记了她这个人。可荷雅门狄却无法忽略他。成为他的契约主人后,她的听觉比从前还没有生病时敏锐了数倍,即使有楼道里彼此交叠的脚步作为背景音,她依然可以分辨出他的呼吸声,沉稳而缓慢,好比有规律的节拍静静回响。在谁都没有说话的当下,他的呼吸是他存在的证明,还有他身上的气味,荷雅门狄也能清晰嗅到,它就像阳光晒干衣服后留下来的淡淡味道,竟意外地有些好闻。安静闭嘴的雅麦斯才是好雅麦斯。她一边默默地想,一边屏住气息,小心地掩饰自己。
少女的小小伎俩,却无法逃过龙的感官捕捉。当一个人想要勉力抑制自己的呼气声时,反而会显得不自然。她在想什么,导致气息出现了紊乱的波动?雅麦斯无从知晓。但他至少能够梳理这一刻他凝视少女娇小背影时的心情。她短俏的雪白卷发堪堪及肩,如兔毛般轻软卷曲,尽管现在看不到她清淡的眉眼,可她瘦削的体格却是展露无遗。纤弱,单薄,需要他人保护,就像只随时会被捕食的兔子。直到今天,他仍然觉得让这名少女到卡塔特学习魔法当一个与吃人恶魔抗战终生的龙术士是个错误。可她却用她清瘦的骨架撑起坚韧的外衣,在训练场上勤奋求学抛洒汗水的身姿比绚烂的宝石还要耀眼,极大地颠覆了他对她的初印象。雅麦斯确定她很勇敢,天赋过人,有真材实料,但她的年龄实在太小了。他在她这般岁数时还只是头顽皮不懂事的小龙,只会横冲直撞闷头打架,没心没肺随心所欲地按自己的欲望生活,对生存与战争毫无概念,而她居然马上要成为一个独当一面、肩扛御敌重担的战士了。魔导训练方面的事,雅麦斯实难插手,但他自有办法为这个处在风暴中心的预备首席免除后顾之忧。就让她在她自己擅长的领域尽情发光发亮吧。至于剩下的杂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