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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Chap.3:荷雅门狄(12)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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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贞记不清在他长达295年的人生中是否有来过布达。

他对这儿只有很模糊、却并非全然空白的印象。也许是某次在布里斯背上,对地面的这座城给予了不经意的一瞥。他只记得,这里人烟很稀少,环境格外空荡,到处是倒塌的屋宇和荒凉的沙地。可时间却像是魔法,将记忆改变得天翻地覆。曾经的废墟,如今已变为一座车水马龙、房屋林立,商业发达的崭新城市,繁华得令乔贞吃惊。当他眺望岩石陡峭的矮山上建起来的石头城堡和塔楼,都不禁为其巍峨壮观的外形和卓越精深的工艺啧啧赞叹。城中的闹市区他却评价不高,尤其是人流最稠密的商业街,终日弥漫在买卖的吆喝与吵闹之中,垃圾和积水遍布,一到下雨天,地面就布满泥泞,仿佛一个个又脏又湿的小型沼泽,完全走不了路。

不过,机敏的小商贩,务实的生意人,以及精打细算的购物者们,却是乔贞刺探情报的重要帮手。他们迫不及待地向这位外乡人介绍布达城这些年蓬勃发展的历史,几乎无需他多问,就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拿来与他分享。谈起城市的伟大重建时,每个人脸上都难以掩藏自豪与热爱之情。这座城的复兴实属一项伟业。半个世纪前,蒙古人将布达洗劫一空,并一把火烧毁了所有修道院和民宅。市民不分男女贵庶和老幼,要么杀死,要么掳走充作奴隶。幸存的人们跑进山里,爬到树上,在惶恐中躲躲藏藏,在森林中翻找食物,甚至不惜吃尸体。国王贝拉四世收复失地后,用了近三十年努力振兴满目疮痍的故国,饱受战乱摧残的布达城这才重新焕发起生机。街道、房屋和农田纷纷恢复,修道院也再次兴建,郊外的山上还筑造起用以防备蒙古人的坚固城堡。

隔岸相望的姐妹城佩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它在某段时间曾是匈牙利王国的首都,可自从与布达双双沦陷并被蒙古人付之一炬后,这座昔日故邦至今都没能重振。其根源在于,贝拉的长子伊什特万为了和父亲争权而爆发的内战,致使国王被迫将王国分割为二,多瑙河以东的大片土地交由伊斯特万统治。因此,佩斯城与贝拉的重建计划失之交臂,被庸碌且短命的伊什特万遗忘,后世的君主也未能重现其往昔辉煌。乔贞偶尔会遥望河东那萧条寂灭荒芜的空城,只有在这时候,记忆里对这一带的模糊影像才依稀有了些印证。

在遭受大规模的屠杀与严重的破坏后,布达获得了重生。可就在近期,有一群比蒙古人更可怕的恶魔占有了它。如果异族没入侵,或许这真的是个好城市。

乔贞目光平和地走在午间的街道上,往来身边的任何人,都会被这位感官敏锐的龙术士仔细探索其身上的气息。达斯机械兽人族的雷压在不进入战斗时处于隐蔽状态,与正常人类无异,这给搜寻工作增加了难度。这些天,他走访了城内每一条大街小巷,不声不响地盘查了几乎半城的人,却没有一丝斩获,甚至让他觉得,整座布达城最可疑的反而是自己。不过现在,乔贞的目标却并非这些真实身份难辨的路人。蓝灰色的眼睛巡视这条街,在尽头处,看到了一块挂着小旗的木头招牌。

阔步进入这家平民阶级客人常光顾的酒馆,拉住从身旁经过的跑堂伙计,乔贞指了指面前桌子上的大块山羊奶酪、烤洋葱和柠檬水,“来一份和这人一样的。”

他选择的拼桌人,有一头非凡的绚蓝秀发,引得旁人纷纷侧目。他正是乔贞的契约海龙布里斯。二人约好在这儿接头,分享各自调查途中获得的情报。

“柠檬水?不是吧,布里斯?”坐下来后,乔贞望着海龙的杯中之物,啼笑皆非地摇起了脑袋。尽管认同出任务期间尽量不沾酒的规矩,但布里斯的选择却让他只想皱眉。

他如愿得到了一个白眼。“这儿没什么我感兴趣的酒,再说,又没人阻止你换别的。”布里斯神色暗淡。每天都重复这高强度的调查,除了让他越发清晰地认识到人类并没有随着他们开创的文明而逐渐脱离骨子里的蒙昧与野蛮这一事实外,他没觉得这个工作有任何意义。可乔贞望向他的眼神却无比认真,对他的回答甚是期待,他只能耐着性子,对这位主人摇摇头。“没有恶性事件,没有非正常死亡。一切太平。如果你认为街角为争抢几枚铜板大打出手的小流氓,市场里互相吵架骂人的对铺小贩,农妇手持粪叉追打出轨的丈夫,这些都是我们的死对头搞出来的话,那我也无话可说。”

一个小型的隔音结界在桌椅边缘处升腾而起,保护他们的谈话内容不被外面人偷听,结界的施放者乔贞却是满面峻容。他们针对布达进行巨细无遗的调查已经一周,日以夜继的私访却几乎没有任何结果,然而,这无法动摇乔贞的决心。“那就继续调查,直到异族露出马脚为止。”他坚持道。

“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布里斯颇为无奈地拍了下桌子,“没有任何人被吃,乔贞!”

“他们知道你和我在这里。”乔贞对自己的判断确信无疑,“如果明知有被杀的危险还敢顶风作案,那就不是能与龙族周旋几百年屹立不倒的恶魔了。”

“你说的这些,得建立在布达真的被敌人侵入的前提下才能成立。而问题正出在这里。你已经默认那个叛徒说的是事实,却从来没想过她在误导你。”主人对荷雅门狄总有种莫名的信任,总认为她没有撒谎,这让布里斯相当抓狂。

“可你要怎么解释唐纳林的失踪?”乔贞反问,“他没等在约定的地点和我们碰头,因为他极可能已经被异族杀害了。”

发现并上报荷雅门狄行踪的密探唐纳林,负责监督乔贞、布里斯此次的任务。可是,这位第四等级的术士非但没有给两位大人带来任何帮助,当乔贞和布里斯返回布达试图联系他的时候,他更是离奇消失了。

二人谈话渐止,服务生为乔贞拿来了他的那份午餐,等对方走远后,他用严肃中混含着一丝嘲讽的眼神打量布里斯,“除了唐纳林的失踪外,还有一个疑点。我们被人跟踪了。我很意外,以你的机智与敏锐,你竟没发觉此事。”

布里斯正在喝水,乔贞的这席话像一道闪电击中了他心底潜藏的小秘密,吓得他险些呛到。他竭力不让神情和动作有任何变形,稳稳地把口中的柠檬水吞咽下去。龙族的五感比龙术士更为灵敏,虽然对魔力的感知能力不如对方,但嗅觉强于大象,听觉强于蝙蝠,视觉强于隼类,使他们个个都堪称追猎高手。这意味着布里斯对于猎物的探寻,常常比乔贞更准确和迅捷。何况对方是他的同族,布里斯对他们的气味自是熟稔于心。他很早就发现在他和主人追踪通缉犯的步伐后,有三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也在暗中跟随,企图通过他们的行动追查荷雅门狄的下落。他默许了那三名族人的出击,没有将此事对乔贞透露半分。莫非主人发现了……

“更确切地说,是跟踪我。”乔贞挖了一口奶酪放进嘴里嚼,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我已经连续三天有这种被人窥视着的感觉了。对方一定是达斯机械兽人族,而且绝非等闲之辈。”

“你没有尝试去追?或者我该问,你追了,却没追上?那倒真是稀奇。”海龙用讥诮的问话掩盖心虚,内心却升起了不安的情绪。主人的感觉不会错。如果他坚称被人跟踪,那便说明布达这地方确实卧虎藏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汹涌的暗流。

“再给我点时间。”龙术士眯了眯眼睛,“堵上那个被废弃的名号,我也要把这偷鸡摸狗之徒揪出来。”

“可我们没那么多时间。这件事也根本不归我们管。”布里斯激辩道,“我们得回去,乔贞。你应当清楚你只是被派出来追拿逃犯,而任务终究得有完结的一天,不论成功还是失败。我们已经在布达逗留了一整周,不可能一直待下去。”

乔贞陷入艰难的沉思,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说得没错,可我得向龙族预警。哦,当然我也可以选择不。”他撇嘴坏笑一下,看着从者,“对于一个被族长随意弃置,内心充满不甘和愤慨的离任者而言,知情不报才是他该有的态度。你说呢,布里斯?”

这家伙竟拿本族的安危来要挟自己。海龙闷闷不乐地盯着他,“那你说,你想怎么做。”

“编个借口。我总不能对族长说,佩斯-布达的情报是我从一个他们恨之入骨的犯人那儿得来的。”

与主人心意相通的从者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想法,但他却语调坚决地反驳起来,“你想推脱是从密探那得来的消息,很聪明,却非常致命!族长向来反感龙术士与密探私交过密。你不至于蠢到想走你那位作恶多端的疯子继任者的老路吧?”

谈话忽然涉及到某个被龙族列入不提倡讨论的对象,乔贞的表情瞬间有一丝伤感。“不是什么关系要好的密探,是一群苍蝇。”他眉头紧锁,提醒布里斯,“你忘了那些家伙过去是怎么对我穷追不舍的了?”

海龙想了起来,确实有那么一群密探,曾依照族长的嘱咐监视这位初代首席龙术士,绝大多数人都已随岁月的流逝埋进了尘土,最后这个担子落在了密探罗宾的肩上。“可惜据我所知,罗宾在九年前就死在了家中马桶上。非常窝囊的死法。”他评价,“我想他那个岁数,多半已经拉不动屎了。”

“皮特还活着。他后来接替了罗宾的使命,比他的前任小了足足十岁。”乔贞露出一个得意的笑,但很快就意识到密探的年龄乃至他们的健康,对于能近乎永生不朽亦不会自然死亡的龙术士而言,显然是一个过于脆弱的事物,仿佛人走路时甚少会注意到有小虫被踩死在鞋底。“噢,十岁,即使这样他也已是风中残烛……你说得没错,布里斯,我们的确得加紧时间。”他一口闷掉柠檬水,摆手招呼店小二过来收钱。

布里斯载着乔贞,飞入人类十分向往却无法接触的高空。他们达成一致,要假借密探皮特的名义,把布达城的情报带给龙王。就像掌握了卸任后的乔贞不停更换的落脚地的密探们那样,乔贞把这些人的住址也都摸得很清。他们先去了趟皮特位于波佐尼的家。这是一个吵闹而忙碌的七口之家,皮特用他这些年效力卡塔特得到的工钱,把原本拥挤破旧的老宅置换成一套大房,家族成员有年迈失聪的老伴,血气方刚的大儿子,大儿子去年刚娶的新婚妻子和夫妇二人膝下一对啼哭不止的龙凤胎婴儿,还有一个刚到待嫁年纪的小女儿。这位年过五旬的老密探仍未退休,近些年的任务量却随着他逐渐衰微的精力变得稀少,但是把距离匈牙利边境城市波佐尼不太远的布达潜伏异族之事伪装成是他发现的,倒也勉强说得通。乔贞用黑魔法修改了皮特的记忆,给它们添上了一段虚假、却即刻就被他采信的故事。为了清除后患,确保事后不会被生性多疑的两位龙王发觉事情的蹊跷,乔贞出此下策。布里斯与主人沆瀣一气,同意了他的不义之举,心中对能够以这种方式小小地忤逆祖先产生了些许爽意。与老迈的密探及其一家老小告别后,他们动身返回卡塔特,只用了一小时就飞到了北海。

大海以其瑰伟壮美的面貌横亘在主从二人前方,水面呈现为亮丽的蓝绿色,平均深度虽不到百米,却足可屏蔽陆地人想要踏足和征服它的野心。乔贞让布里斯暂且停在一处浅滩,似乎有事要交代。他在海龙选定的降落处布下一道结界,待布里斯平稳落地后,便从他宽阔的背脊跳下来,任凭双脚扎进浅海柔软的泥里。裤脚和皮靴瞬间被水吞没浸湿,给乔贞的皮肤带来一丝清凉。

“我一个人可以应付。你回孤塔等我。”在翻滚的波浪前,龙术士侧头,望着身旁如山一般高峻巍峨的蓝色巨龙。

一抹无奈的轻笑若有似无地绽放于布里斯嘴角。他心酸地想着,即使以自己海龙王嫡亲后裔的身份提出箴言,在老祖先那里也已经起不了任何劝解和求情的作用了。但他并没有让这份悲戚表露半分。对于乔贞想单独复命的意向,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随你吧。要是族长察觉到你在骗他们,恼羞成怒把你丢进孤塔——的牢房,”他特意拉长音,“就换我来看守你。”

“也没差。”乔贞耸了一下肩。

布里斯离开后,他孤身前行,嘴中念起古老的咒语。他的人分明在往深海区迈进,脚步却没有踩在水中,反而慢慢攀升,一步步远离了海平面。一条无形的阶梯向上延伸,将他送至高不可攀的空中。无声无息地走了不知多远距离,在由魔力形成的光晕中,他进入了一个常人看不见的通道。时间感顷刻丧失,他时而感觉通道内的旅程比星系演化更绵长,时而又短促得犹如雨水滴落。乔贞的身形在光暗间交替变换,上一秒出现,下一秒又消失,直到渐渐柔化在光芒中。

刹耶王和华伦达因将军曾在八年前奇袭了龙族的大本营。这一举动使卡塔特举座震惊。两位龙王不愿相信,他们耗费巨量魔力,将卡塔特山脉从原先意大利北面的阿尔卑斯迁移至北欧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南部高空的完美防御手段,被异族之王侦破。敌人在结界上击开一个大缺口,狠狠地蹂躏了这座圣山,一名长老、两头巨龙和21位守护者的性命被夺走。万分不得已之下,龙族的领袖只得施放出一个更为高深的魔法,以更加稳固的防护措施接受敌人的考验。现在,卡塔特山脉依旧高悬于欧洲北部上空,但不再固定于一个地点,它会以一个恒定的速度,在北欧诸国间移动,有时还会飘荡到漫无边际的海洋上,其飘忽不定的行动轨迹就如同彩虹桥与人界连接的那条隧道般,每天都随机变换,再难被精准定位和掌握。龙王的魔法保障了卡塔特山脉在不断运动迁移的过程中不会被山上的人们察觉,正如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从来感觉不到地球在转动。据说,这二度迁山的创举,投入了火龙王和海龙王不计其数的魔力,甚至已让他们龙体抱恙,日渐消瘦,但他们却认为对付狡诈异常的刹耶,这是非常必要和有效的举措。事实证明,其后数年,卡塔特都处于一片安宁之中,再无敌人骚扰。

上山的通道不止一条,它也在每天改变入口的位置,但这难不倒初代首席龙术士的侦查力。在漫长到仿佛一整个人生过去后,七彩之光覆盖住乔贞,将他送到彩虹桥的前端。雄伟的卡塔特山脉群出现在他眼前。上次来到这里,还是在第三任首席册封当天的晚宴上。

奇异的失重感离他而去,对龙族栖身之地——亦是困了他大半辈子的樊笼——的熟悉记忆在慢慢回复。乔贞快步走完千米的彩虹桥,与杜拉斯特简易交谈。多年不见的龙族故乡一如既往的安逸,柔亮,恢宏,大气。山道在群山间参差交错,纵横飞扬,宫殿与别墅错落有致,百树繁花点缀其中,一切都是那样的和谐、美丽和井然有序。除了残败不堪的“龙之骨”山——它先是遭雅麦斯的重拳破坏,后又在抵御刹耶和华伦达因的战役中被龙王当作投石器,至今都没能得到修缮,远远望去,仍旧是一副乱石堆成的残骸。

路上见到他的守护者都心怀讶异和欣喜地张大双眼,欢迎他的到来。他们恭敬地向他行礼,问候,言谈间毫无做作,仿佛仍当他是首席。至少在这里,他还是留下了不少东西。人们依然很敬仰他,尊崇他。对于这个现象,乔贞不知该不该感到高兴。

龙神殿淡金色的宫墙如曜日的光辉一般照亮黑发男人的脸,让人恍然以为正置身于仙气缥缈的天庭。今日轮班在宫殿门口看守的是守护者奥利弗和凯齐尔,他们躬身朝初代首席致敬,随后由奥利弗入殿通报。不一会儿,他便出来向乔贞表示龙王容许他觐见。

尽管已无数次演练过那些编好的言辞,可乔贞天生不是个擅于用虚伪和谎话应付交际的男人,而接下来他要说的,可能是人生中最困难的一个谎。当明亮的议事大厅内那数百格犹如天梯般一节节通往权力顶端的台阶显现在眼前,他的呼吸和脚步声开始变得沉重。他分不清放跑荷雅门狄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对龙族积怨已久的报复。不管哪种,他都得过这一关。作为龙族昔日最重要的精英骨干,他被允许接近龙王至重重阶梯中的第五个平台方才止步。龙王没问他布里斯的去处,他也没多作解释。调整好呼吸频率后,他决定直接开门见山,奔向主题,“族长大人,我奉命捉拿逃犯荷雅门狄,现在,我回来了。”

火龙王为他的独自前来深感失望。“可我没看见她。”他说,“希望你只是暂时将她留在了殿外。”

“很遗憾,我没能完成这项任务。她相当强大,机警,聪颖。尤其是强大这一点,就像……年轻时候的我。”

这一回答令宝座上的老者惊呆了。二人对视良久,谁都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这是真实世界里的真实场景而非幻觉。连乔贞都解决不了这桩难题……他可是背负了他们全部的希冀啊!

“够了,乔贞。你让我族蒙羞。”用拳头大力击打黄金座椅扶把的火龙王,几乎要将他苍劲却满是老皮的右手磕出血来,“你已经不再是我们记忆中那个无往不胜,所向披靡的男人了。”他无情而激烈的话声震在宫墙上,化作一张要死死扼杀乔贞的巨网朝他反射而来,回音绕梁不绝,令人胆寒。

“现在的你,确实只适合看管犯人。”满是讥嘲意味的话语从海龙王口中漏出,脸上的晦暗神色显示出他此刻极为不悦的情绪,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乔贞,像看待一只老鼠。任何人被这样恐怖而冰冷的眼神盯视哪怕一秒都会瑟瑟发抖,情不自禁地匍匐下来。

认识到失职的自己不可能光凭几句干瘪空洞的官话得到龙王的谅解,乔贞屈膝跪下,表示出无上的谦卑和他意欲请罪的决心。“辜负了两位族长的期待,令我诚惶诚恐。但我有另一个消息要向你们呈禀。”低微的视线落于大理石平台上的酒红地毯,他一字一句地推敲琢磨下面的话该如何表述,“有个老相识——正确地说,是过去短暂共事过的一名密探——皮特,和我在布达城琳琅满目的集市意外相遇。他特地拉了辆牛车,来为小女儿购置嫁妆,却神色忧忧,心不在焉。一看见我,立刻像找着了救兵一样。我只想和他寒暄几句,他却把我拽至暗处,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海龙王浅蓝色的双眼紧眯,缓缓凝聚起一道锐不可当的怀疑目光,盯着下方的黑发龙术士,“你想说什么?”

“布达有达斯机械兽人族潜伏。作为一个经验老道的密探,皮特观察出了这一点。而这也与我的侦察结果不谋而合。”乔贞说,“城内没有表面上显示的那么和平,气息复杂而诡谲。我与布里斯告别皮特后,开始了暗访。整座城最可疑之处在于,阴影中妄图偷窥我的那双谜样的眼睛。一次在公共浴场,一次在城堡区的教堂,一次在北部城郊。很明显,那是异族的耳目。我试着揪住这可恶的小贼,却总是跟丢,杳无头绪,又迫于急着回来复命的需要,没法深入调查更久。我敢保证,这绝对是座值得反复探访的城市。恳请两位族长能派人多留心那儿的状况。”

陈述完毕后,他等待老人们的反应。他以为布达的情报多少会换来族长的体恤或理解,却只听见他们重重的、夹杂着叹息与嘲讽的冷笑声。

“太可悲了!你那双不中用的腿脚不仅落后于身为你晚辈的首席,追不到异族的探子,连一个末等术士的步子都比不上了。”火龙王冷冷道,“你说的这些,唐纳林五天前就已经向我等禀明。”

“什么?唐纳林回来了?”乔贞瞬间抬头,小声咕哝,“可我和布里斯在布达找了他一周,都……”

火龙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冲动地打断他,“你还有什么事要汇报吗?”冷酷而急躁的质问,已明明白白揭示出他不希望这场信息滞后的谈话再继续进行。眼前这个男人只会满嘴找借口掩饰自己的错误,却拿不出更多有效的情报,令火龙王难以忍受。

乔贞在郁闷的情绪中垂下肩膀。

“那么,退下吧。”海龙王挠了挠发疼的前额,一脸嫌恶和厌倦的疲态,“回孤塔去,看管好你的犯人。你总得为我们做成一件事。”

最后那句话带给乔贞的冲击,好像一拳打在了心脏上。当没有人说话后,空旷敞亮的大厅只余寂静。龙术士倒退着走了数米,在两位老人的谛视下转过身,以不至于太快的速度离开议事厅。背部的压力一直到完全走出大殿的那一刻,才有所减轻。他呼吸着室外的清爽空气,却无法感到一丝放松。守门的两名守护者朝他欠身道别,他却全然没听见,沉着脸下了台阶,在宽敞的广场上缓步而行。

唐纳林竟然活着,还将布达的消息先于乔贞捎回来。他是怎么做到的?莫非异族只在乎乔贞这位曾经的首席,对那名微不足道的密探奔走在城中的辛勤身影压根没留意?

他没有再想下去。一个急匆匆的高大人影,从广场那头走来。

“奥诺马伊斯。”他叫住对方。龙术士导师看起来无比心焦,让乔贞没法不在意。“倘若你要见族长,我恐怕现在不是个好时机。”他委婉地向老师传递神殿里的老人们此时心情不佳的讯息,暗示他别去打搅。

“不,我跟他们没什么可说的。”奥诺马伊斯摇头,眼神带着迫切和一丝祈盼,“我找的是你。”

乔贞微微一惊。藉由对方的话,他读懂了那个眼神。“我失败了。”他惭愧地笑了笑,“我没抓住荷雅门狄。”

当乔贞说出这个结果后,奥诺马伊斯的眼睛顿时一亮。“是哪种‘没抓住’?”

“我让她自行离开了。”体会到老师不希望同门弟子自相残杀的心,乔贞认为自己必须坦诚。他用几乎耳语的声量说,“她是自由的。”话中带着些微的羡慕。

然而后辈身上的那道不可治愈的伤,他却不确定奥诺马伊斯对此是否知情。如若贸然相告,恐怕除了给这位心力交瘁的老师徒增烦恼外,别无用处。因此,他选择隐瞒这个信息。那位独走天涯的后辈能不能挣脱诅咒的厄远全凭天命。他隐隐感觉,或许今生他们不会再有见面的一天。

乔贞的善举,让奥诺马伊斯稍觉安心。这位曾数度被龙王提携又放弃的初代首席,定是从晚辈身上感受到惺惺相惜的气息,才瞒着族长做出此等大胆举动。他做到了奥诺马伊斯自己没做到的事,给那位被逼上绝路的学生带去一线希望。八年来,这名龙术士导师所有规劝龙王饶恕荷雅门狄的谏言都像打在了一堵奇硬无比的铁墙上。如果异族的头领也这么昏聩犯蠢就好了。他时常想。然而,刹耶的阴影始终盘绕不去,令奥诺马伊斯难安。如今的龙族,外有强敌时时窥伺,寻觅卡塔特山脉的最新方位和攻山时机,内部又面临龙裔凋零、龙术士短缺的颓势,在这个异常艰巨的时刻,任何感情用事的举措都可能导致龙族滑向覆灭的深渊。他恳求龙王不要再生枝节,恳求他们把荷雅门狄迎回来,和解彼此的恩怨。在今后与机械恶魔的战争中,她仍然不失为一个堪用的人才。可是他们从来不听。

奥诺马伊斯活在郁闷的心境中已然太久。胸中无数话想找人倾吐,却无人诉说。乔贞的出现,终于给了他一丝安慰。他素来欣赏这名第一个毕业于自己手中的学生。他的善良,好人品,都足可称道。如今他难得上一次山,不用奥诺马伊斯挑明,他也知道该陪老师好好聊一聊。他们往彩虹桥的方向极慢地走着,叙谈过去,互诉衷情。每个路过的守护者都自觉避开,不忍打扰这对久经离别的师徒。

二人的谈话突然被一阵猛烈的声浪掩盖。

布里斯的龙形身影以十分突兀的时机出现在彩虹桥。奥诺马伊斯和乔贞正走到山路尽头的平地,就看见这头海龙用杀敌的速度飞过杜拉斯特头顶,向他们靠拢。

“完了,一切都完了。”——这是他赶至乔贞身边后说出的唯一的话。顾不得跟长老打招呼,海龙示意主人快些骑乘上来。当乔贞就位后,他立即带着他启程,赶赴“龙之巅”。

他们一路无言,慢慢目睹主峰顶部的宫殿在视野里逐步变大。在飞往龙神殿的路上,乔贞已将布里斯的来意,以及他如此仓皇急切的缘由全都猜透。但主从间既没商量对策,也不互通有无,只有对某一个冰冷事实充分认识后达成的一致沉默,萦绕在彼此心间。

谢绝了守护者的通报,在布里斯的带头下,二人快步流星进入议事厅。高台上的宝座空空如也,龙王早已离开,回各自寝宫安歇。于是二人又急忙从左侧走廊赶往偏殿,急促的步伐在大理石地板上砸出雷雨般的巨响。

海龙王一脸不悦地从寝殿出来,以眼神苛责这对无礼的主从。面对老祖宗,布里斯咽了四五下口水,才终于启齿,“卢奎莎越狱了。她杀了守护者霍兰特,并且把另一个囚犯奎特尔梅也杀死了。”

怒意在海龙王周身盘踞,如一场即将倾盆的滂沱大雨,“很好,乔贞。也就是说,你接连两件事都没能办好。”

“族长大人,这不公平。卢奎莎越狱时,我们正在外为叛逃的首席及布达一事奔波。怎可将这过错也算在我主人头上?”

“布里斯,你无需多言。乔贞这些年对我族逐渐消退的忠心,我和火龙王都看在眼里,用不着你事事替他出头撑腰。”

“可是……”

这时候,火龙王也到了。他的怒喝甚至比他的脚步声更早传来。“乔贞!你就如此不满意我等派你去孤塔的决定吗,竟然用这种方式报复发泄!”

“我从没这么想。”乔贞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我如果想报复你们,大可一走了之,将这份美差让给其他倒霉蛋消受,又何必自囚于那座黑塔?”

“该死,你认为你在跟谁说话?!”火龙王气得牙痒痒,“光凭这个态度,我就该拔了你的舌头!”

“族长大人,我再次重申,现在我们谈论的是卢奎莎!”布里斯焦急地夺过话语权,“她是趁我们不在,才有机会逃走的。我和乔贞镇守孤塔的十三年,她一直温驯听话。别说一个大活人了,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牢房大门。这足可证明我和主人对囚犯的威慑力。”

“好,好。看管不利的罪名或许你们确实担不上。但那个叛徒毕竟还是成功逃跑了!卡塔特如今又添了一个需要追回的逃犯,这是不争的事实!”海龙王怒视布里斯,“你倒是说说,这会儿孤塔是什么情况?”

比起第一时间掌握凶杀现场,他们竟更乐于训斥乔贞,数落他的罪责。直到这一刻,两个老人才想起来要仔细盘问卢奎莎逃狱事件的细节。那座独立于千里之外,已不见半个活人,只余下死者幽魂游荡的孤塔,此时究竟状况如何,这本该是急需立刻就理清楚的事。

布里斯又气愤又无可奈何地说,“从现场的勘察情况及两名受害者的死相判断,奎特尔梅的牢房是遭到外力破坏的。逃犯用丝线洞穿了他的心脏,让他一命呜呼。”他略去了某个不堪入目的细节。“而逃犯自己的牢房却是从内部打开。霍兰特死在她的床垫边,凶器同样是丝线,脖子遭到勒杀,几乎被绞断了。我有理由相信,霍兰特是受到了卢奎莎的引诱,主动敞开牢门,亲手为犯人创造了可乘之机。犯人在西塔外的雪地上留下一条长达几十米的拖印,之后痕迹消失,不知所踪。这是目前我所能掌握到的全部线索。”

“那个淫|荡的妖女!”稍微想想,火龙王就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

所有守护者中,在孤塔当差的守护者,理论上服从性最高。他们长期浸淫在“宁神结界”源源不断散发的魔力下,早已变成龙王忠实的傀儡。即便是一个月只在那儿待一两天的霍兰特,也不会例外。其相较龙术士而言微乎其微的魔法抗性,使他根本不可能挣脱结界对大脑的支配力。若想抵抗龙王的结界侵害,除非时时刻刻佩戴守护者的光剑不离身。光剑具有能防止黑暗力量侵蚀及精神折磨的功能,可前提是,持有者必须始终将其放在身边,保持近距离接触。一旦脱手太远,就不能提供防护。

霍兰特是个厨子,他不可能每分每秒都带着光剑。长年累月的精神冲击之下,被根深蒂固的愚忠思想洗脑的他,理应对龙族惟命是从,严格看管犯人。可惜,“宁神结界”纵然有无数优点,却无法防范女色的诱惑。对于卢奎莎竟然能说服这名忠心耿耿的守护者打开牢房,龙王感到既惊讶不已,又非常震怒。她只用两腿之间的那个洞,就逃离了她本该待一辈子的囚笼,着实令人可恨!

“只把她扔进监狱实在太便宜她了!早知这妖女有此等魅惑男人的本事,当初就该直接把她处死!”吼到一半,火龙王即将失却理智的大脑猝然浮现出吉芙纳的身影,使他暂时按耐下想要处决逃犯的杀意,转而进行认真的思考,“奥利弗!”他大声呼唤今天的值勤者,声音洪亮,犹如打雷。没多久,殿外的守护者就小跑而来,在族长盛怒的威势下,害怕得魂飞魄散,不敢动弹。“传令下去,宣芭琳丝觐见。孤塔继续交由她管理。”

“芭琳丝正带着金荻斯和陶瑞斯在人界追击首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布里斯不带感情地说。这话令在场众人皆是一惊。乔贞蓝灰色的眼睛装满了不可思议,看着早就知晓一切的从者。

“……也罢,”火龙王强压怒意,与海龙王私语几句交换意见后,说道,“这事就交给门德松提斯全权处理,让他带上魔导团的长老,带一些族人和守护者到事发现场进一步勘察,把污迹清除干净,最后留两个人看守。”奥利弗领命告退后,他将目光给予乔贞和布里斯,“至于你们主从——”他轻蔑地看向黑发的人类,“乔贞,我要你不惜一切手段,一切代价,把卢奎莎带到我面前。这是你唯一能将功补过的机会,不许你再有半分失误!”

乔贞深深低头,垂落的发丝遮盖住他的脸。虽然顺从地接下了任务,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必要时,允许你向吉芙纳寻求帮助。”转眼间,火龙王恢复了冷静,但他滔滔不绝的怒火余威似乎仍在灼烧周围的这片空气,“她是逃犯的半身,是我族赤诚勇敢的子民。任逃犯有百般花招,也骗不了从者的眼睛。”

乔贞仍沉浸在数分钟前被无端指责和怀疑的愤懑情绪中,除了无言地点了一下头,便再无其它表示。布里斯深知敷衍族长只会招致更加严重的信任危机,这对主人当下的处境绝无半点好处。于是,他立刻抢着说,“是的,我毫不怀疑吉芙纳会愿意全力鼎助配合我们追踪她堕落的主人。请两位族长静候佳音,一切都交给……”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海龙王突然张嘴,他用充满了威慑之力的目光盯着布里斯,丢给他一个噤声的警告,然后才慢慢看向他沉默的主人,“你已经让我们失望太多次了,乔贞。若不是念在过去你长时间侍奉我族的功劳和苦劳,念在你为我族排忧解难四处征战付出的心力,还有布里斯处处对你的维护,你该清楚,你所说的那些负面能量的话会给你招来何种下场。可我们非但没有惩处你,反而对你信任如初,予以你其他龙术士从不曾背负的重托。希望你能沉痛反思自己的言行,切勿埋怨、诋毁我族,磨灭我们对你的包容和信赖!如果这次,你再辜负我们,那就提头来见!”

待所有人员离开视线范围后,两位老者凑近在一起,开始了密谈。重重宫墙挡住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却挡不住烦闷的郁气。刚才,他们接连部署了清理孤塔和缉拿卢奎莎这两件任务,默许了芭琳丝擅作主张的出击行动,却唯独忘记要商量布达的事。那座密探唐纳林五日前就报告说有异族行迹出没的城市,至今都还没明确定下任务的执行人。近来族中诸事不顺,搞得两个老人家头痛不已,差点把这事儿抛到九霄外,现如今又有了乔贞的佐证,他们明白,对这座城的调查不能轻慢。

但是否要征调龙术士呢……

“我记得那天,唐纳林是和库莱斯、锡尔德一起过来的。”海龙王喃喃。

就在上周,锡尔德被派去波兰执行了一件小任务。他本人虽然轻率冲动,但是有稳重可靠的从者相助,剿灭十余名流散的异族就跟扫除灰尘一样容易。不过,当这对主从和密探史蒂芬回来复命时,唐纳林居然也跟在了三人身边,令龙王十分惊讶。后来才听说,他们是在波罗的海南岸偶然遇见唐纳林,得知对方也正有要事急禀,便结伴同行。听了这四人众口一词的解释,老人们表面上放下戒心,然而,内心却顾虑重重。

“如果连这资浅望轻的小子都敢勾结密探,那可真是要从重处罚。”火龙王生硬地说。考虑到库莱斯替主人说了不少好话,他和海龙王才没有深究。“我建议最近冷他一阵子。”他明确指示道,“布达的任务,就让守护者和密探搭档,先去探个路。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好刀要用在刀刃上。龙术士的力量应当被投入到更为重要的地方,比如说,与异族交战的前线。等布达出现第一个食人恶魔,再派他们解决也不迟。”

海龙王捋捋胡须,赞同这个看法。“那么这桩任务,交给哪个守护者才好呢?唐纳林自当全程陪同,也可以叫上皮特,如果他腿脚还利索的话。至于守护者的人选……”

他们已多年没唤醒新的守护者上山赴任了。上一个在他们的感召下觉醒力量,投身而来履行使命的守护者,则是……火龙王实在有些想不起来。

“最新的那个,好像叫——T?”尽管年老力衰,但海龙王的记性仍旧牢靠。“噢,这个名字就算想忘记也难。”

“是的,T!”火龙王复念一遍,“他应该还没完成那件使命吧?”

近几十年的一桩桩大事仍历历在目。二代首席叛变,刹耶军连续十八年的强攻,三代首席的诞生……和叛变。卡塔特遭受无数磨难,那个在阿尔斐杰洛反叛前夕报到的守护者,低调微小犹如一粒埃尘,早已被身心疲惫的族长遗忘在了脑后,以致他至今都没能完成每一个守护者在上山的头几年就该完成的使命——做一件“对人界有意义的事”,特此宣告未来的人生永远归附龙族,与人类世界再无牵挂。

这个“告别仪式”最常见的完成方式,便是靠协助龙术士讨伐异族实现的。作为一个来卡塔特超过三十年的“新人”,T在这个纷乱艰险的世界上的历练其实早就开启了。他在丧心病狂屠杀守护者的阿尔斐杰洛手中救下迪特里希,在同年的叛乱中担任山上的守军,八年前刹耶和华伦达因强攻卡塔特的战斗中,他也有出力。派他调查布达,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让T跑一趟布达!”火龙王下了决定。

“吾友,还有件事令我在意。”骤然闪现的一道冷光在海龙王浅色的眸子上遽速划过,他严谨地说,“如果异族当真盘踞在布达,我倒是突然觉得,近期不宜再派密探到那一带行动,或者至少让他们脱下传统的黑袍,改头换面,以免被敌人认出来。这次执行任务的T也必须如此。”

“你说得极对。”火龙王深以为然,“你我煞费苦心保护的秘密,不可再落入敌魁手中。”

活跃在战斗第一线的密探,自然是敌对势力首当其中的剪除对象。可万一诡计多端的敌人不打算直接杀死密探,而是利用他们和龙族紧密的合作关系,以跟踪、或移花接木的方式探寻龙族的集聚地,造成的结果无疑是致命的。两位族长愿意不惜动用任何手段,极力排除这种情况发生。

海龙王沉声道,“一直以来,对密探的暗中监察工作正是为了保障这支猎犬队伍的纯净性。白罗加已经卸除那个任务太久了,或许该让他再盯一盯。我族以海纳百川的胸怀吸收天下能人,但是,绝不能容许有任何一粒杂质玷污我们。”

在默契的对视中,火龙王与他达成一致。“是啊,那个耍脾气率性出走的男人,是时候召他回来委以重用了。”

结束了探讨,将难题逐一攻克,他们终于能松口气了。然而,因两个女人而起的沉重噩耗却依旧化为毒雾将他们拥紧,像一块滚烫的顽石,一根卡住咽喉不放的刺,死死纠缠。

……

唐纳林站在绿树环绕的山丘上,遥望着夕阳下的布达。这座五英里外的繁华城市,就像生长在原野上的一大捧橘色鲜花,与天边尽头的绚丽彩霞争研斗奇。落日的晖光将整个世界涂成玫红,仿佛一个巨大的染缸,几片薄云飘荡在地平线上,像浮在染料表面的一块块血泊,让唐纳林的心中莫名生出不安。

在他凶险多变的戎马生涯中,他见过很多次血。族人的血,敌人的血。最难磨灭的是382年前的罗腾堡。刹耶的魔爪刺穿库拉蒂德的胸膛,剜出济伽的半颗心脏。那些血,是他这生目睹过的最鲜明和最难忘的血。它流在双王身上,却在他的心底挥之不去。

噢,还有一次……他想了起来,那是在产床上。深红的稠液从妻子下|体汨汨流出,止也止不住。他哭成了泪人,向上帝祈求奇迹。最终,博爱之神怜悯了这对可怜的夫妇,奇迹发生了,因难产血崩的妻子从鬼门关挣扎了出来,早产的女娃儿也性命无忧,在接生婆怀中啼哭,妻子虚弱而喜悦地朝他笑着,生命中最大起大落的那一天,他成为了父亲。

身为人夫人父,身为第四等级的术士,身为龙族的密探,那个唐纳林曾为妻女的幸存感到无比欣慰,那些感情,那些眼泪,都是真实的,但它们丝毫撼动不了如今的唐纳林。这奇特却枯燥的记忆不属于自己,他却能像翻书一样回味它,仿佛经历别人的故事、别人的人生般,事无巨细地鉴赏那些无趣的场景。

而他能看到的,远不止这些琐事。这个男人自出生后的全部记忆都已收入囊中,供他随意阅览。那当中自然也包含这三脚猫术士死到临头前的绝望情绪与低三下四、痛哭流涕的求饶。体验被自己吃掉的家伙的死前记忆,真令人哭笑不得。占据死者肉身的同时,还能继承他的一切过往经历——“唐纳林”始终将这个额外负担视为一种副作用。它们混乱,庞杂,一窝蜂灌入他的大脑,搅得他心神不定。然而,他能如愿寻到龙族的大本营,正是依赖了这个他曾一度觉得累赘的副作用。

不幸的是,他低估了龙王。那些在大脑中不断闪回的画面,只给了他一个十分模糊、宽泛的范围,而非一个有明确指向性的“地址”。老奸巨猾的龙族首领们,设下了针对敌人的重重机关,即使能凭借唐纳林的记忆大致确定上山的方向,他也无法在这茫茫大海一般的疆域内找到那根指路明针。在两个种族漫长的斗争史上,远不止一个达斯机械兽人族吞噬过密探、术士、甚至龙术士。可那些承继了死者记忆的族人,能成功摸着石头爬上卡塔特山的例子着实寥寥。在过去的岁月里,只有极个别刹耶阵营的奸细曾混入龙族内部,然而在首席龙术士阿尔斐杰洛和龙术士白罗加的活跃下,他们死的死,逃的逃,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与此同时,龙族之王的魔法也愈发精熟,将卡塔特的大门关得严丝合缝,再也无隙可乘。

囿于僵局的“唐纳林”在波罗的海南岸徘徊踟蹰,事情却很快出现了转机——他与另一群正打算上山交付任务的龙族成员偶遇了。锡尔德对他推心置腹,他喜欢和这种单纯的傻子交际;史蒂芬是个只干活不说话的老实人,对他毫无威胁;最难处的是海龙库莱斯,这根老油条完全没他的主人好糊弄。幸好他只需应付他几分钟,区区几个问题不足以拆穿这位足智多谋、货真价实的“密探”。他小心回答库莱斯的提问,暂时骗过了这头周密谨慎的海龙。他和他们一同上山——说得更准确些,是在他们的引领下——神秘的隧道终于为他敞开。他想,他一定用光了此生所有的运气。

当见到龙族的首领时,他的情绪既凝重又暗喜。那两个老人高坐在奢靡的巨大黄金座椅上,听取他的报告。那华丽殿堂的台阶长得不像话,如一道宽大的、黑白相间的江河,自地面逐层向上延伸,直达高高的天顶。而那条与江河齐头并进的高档红毯,则犹如连成一条线的红藻,将整个大殿贯穿成两半。大理石地板的光滑表面反射出耀眼的光,与顶部天窗射下的圣洁柔光相映生辉。被圣光映白的彩色玻璃上,绘着龙族彷徨追逐昔日造物主的脚印,孤独守护世界的悠久过去。被这宏大庄严的景象震慑,他卑微地跪在遥远的台阶下,讲述他编织的故事。坐在上面的统治者看起来严肃而专注,却很少提问题,纯粹是因为职责所在,才听完他的话。他们在等待更重要的人,把更重要的消息带回来。至于一个小小的唐纳林所能提供的情报,并不比一捧燕麦值钱多少。

可是,不管龙族的王是否愿意采纳唐纳林的建议出兵攻打布达,他能走到这一步,已经不辱使命。为了多年来深受刹耶军迫害四处流亡的族人,为了永不放弃与死对头抗争的费路西都将军,更为了他曾经无比崇爱的库拉蒂德王……他,法佤热,无疑做到了最好。

安全回到营地后,将军给了他一件新任务,他要和同事以日出日落为界限,轮流监视布达。这正是法佤热期待的任务。他知道刹耶从来没有停止去尝试扑灭费路西都的复仇之火,无时无刻都想虐杀这名将军,吞食他的军团,而他们驻扎的地方显然离敌人太近。法佤热肩扛的职责关乎留在大后方山岗全体族人的身家性命。一旦布达城有任何异动,他都要立刻通知族人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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