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该庆幸,是自己缔造的空间在一定程度上拯救了他。如果荷雅门狄神杖中的魔力在释放后没有受到压制,只怕自己不会是胸口被贯穿出一个窟窿那么简单,大约已经是死了吧。
可尽管捡回一条命,随风炸裂而逝的破碎身躯却再也无法束缚住身前的那名龙术士,濒死的状态也使他难以继续为维持空间的运转而源源不断地供应雷压。终于,伴随着强烈的震感,异世界的空间崩溃了。美丽的天蓝色天空出现在得到自由的荷雅门狄眼前,清澈而迷人。
她大口吸着新鲜空气,将先前的憋闷感一扫而空。突破的时机刚刚好,若是再晚个一、二分钟,她八成会倒在持续性的缺氧上面。那样的话,她佯装在敌人面前从容不迫的面具也将要戳破了。
“很好!很好!我不会再心存仁慈了!”对着绝境中做出惊人之举的敌人,渥兹华撂下狠话,“如果为了活捉一个不知道有没有用的龙术士,而要折损同伴,只怕得不偿失!”
“前半段话也是我想说的。”卢奎莎已然苏醒过来。她直起身子望向敌人,声音低微却透着坚定。尽管红润的脸上仍残存着一丝因窒息留下的余韵,但自从复归到这个生气勃勃的熟悉环境中,就不再需要靠燃烧魔力来进行呼吸。随着恐惧的感觉慢慢消失,那些被渥兹华强制攫取的魔力也逐渐流回她的体内,她恢复了些许战斗状态,加上荷雅门狄的强力支援,她有信心料理掉剩下的那个将军。“该算算过去的旧账了!”
暂时将濒死的墨里厄交给部下照看,渥兹华不顾以一对二的局面,挥动着触须,迎难而上。一些士兵想援护这位身处劣势的长官,却被双方间风起云涌的剧烈斗气阻挡在外面。
龙术士再次召唤出强悍而忠诚的机械巨兽,与异族将军长而有力的触手和锐爪形成对攻之势。同时,以魔力催生的导弹也像不要钱似的拼命往敌人身上砸,碰撞出一个又一个美丽而危险的火花。渥兹华谨慎应对二人的进攻,驱使着他那看似笨重实则极为灵活的巨型海怪身躯,在魔弹齐发的逼仄空间内飞速移动,防守之余,一身的铁爪钢钩时不时地凌厉射出,粉碎一两头步步压境不知轻重的魔兽。一时间,竟难以决出胜负。
“你还能用刚才那一炮,把这只缠人的章鱼怪也干掉吗?”卢奎莎坐在一头机械狮鹫的背上。久攻不下让她感到烦躁。她一面指挥爱宠们,一面侧过头询问她的队友。
荷雅门狄则以机械龙作为御下坐骑。神杖的魔力填充对她而言就好比打个响指那样简单,可是,基于对当前战局的判断,她却摇了摇头。“同样的招数恐怕很难重创一名将军……不,在有所防范的情况下,能不能打中他都是个问题。”刚才的数轮魔弹射击,都无一例外被渥兹华躲了过去,因此荷雅门狄才会这么说。
“你不用特意瞄准。朝他的方向挥动就行。趁我用水晶线牵制他的时候发射。”卢奎莎斜嘴一笑,“能一击轰杀固然好,就算只削断几条手脚,或打烂那张可恶的俏脸,也算是赚了。一旦那家伙再生的速度比不上我们这边的破坏节奏……”她没有说下去,结果可想而知。在消耗战下,敌人早晚会败北。
“行得通。”荷雅门狄点头道,“再拖下去只怕他同伴的伤也要好起来了。我们得赶在那个蘑菇头进来搅局前,将其拿下。”
对面的女人们好像在谋划什么,渥兹华不敢放松,加快了挥动钩爪的频率。他很惊讶这两个龙术士分明只是在半路偶遇,看不出有多大交情的样子,可联起手来居然能打出如此精妙的配合,面对她们的攻势,他只是刚刚抵得住。如果不能迅速击溃她们中的一个,拆散她们的联合……
两名龙术士突然分开,驾驶着各自的坐骑撞向渥兹华,想给他来个左右夹击。渥兹华冷哼一声,七八条腿脚蓄力收缩,然后快速弹起,像有一股气在推动他的屁股似的,一下子就蹦到了空中。然而,在离地五百米的地方,这只持续升空的庞大异形怪物却突兀地停止了步伐。并非出于自愿——有一种透明、柔软但坚韧无比的线状物缠上他的身体,仿佛女人温柔却怎么也甩不开的手一样,封锁了他的行动。
无论是举起上肢,还是收缩触须弹动身体,都无济于事,甚至有六处地方出现了贯穿伤,仿佛被蛇的毒牙狠狠攀咬一般,扎出了六个小而深的血孔。显然,这些束缚住他的特殊织物是由龙术士的强大魔力构造而成。它看似纤巧,实则锋利异常,削铁如泥。虽然能用肌肉力量暂时抵住这些细密丝线的切割,可如果不挣开,缺胳膊少腿是迟早的事。
当然,用蛮力挣脱是得不偿失的——水晶线会毫不留情地割裂目标全身,造成大面积的创伤和大出血。但将军另有解决办法。
“雕虫小技!”渥兹华发出鄙夷的鼻息,浑身的雷压瞬间凝聚并燃烧起来,用以融化这些烦人的网状物,“区区一张小蛛网,也想困住大……”泛滥的银光霎时间照亮了他的侧脸。远处,白发龙术士再一次掏出神杖,杖中魔力盈满,在渥兹华的尾音还没落下前,魔力光炮就打了过来,“……象?”
畸形的机械海怪被这一巨力轰得失去平衡,整个人翻转过来,倒栽葱般跌了下去。眨眼之间,他就被炸得皮开肉绽,面目全非。碎肢、断臂顺着能量的辐射四散而去,并伴有漫天飞舞的黑色血浆,犹如乌贼遇险时喷射的墨汁。
位于爆破点中心的将军处在一片混沌之中,短时间内难以观测其全貌,不过,尽管身体炸裂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惨烈,却始终没有重要器官的残骸向外溢出。
“被那家伙扛下来了吗?”荷雅门狄淡淡地注视前方,一脸沉思。她觉得自己的魔力炮弹多多少少轰碎了对方的一些躯干,可那不足以对他造成致命性的伤,无法将其完全摧毁。
漫天的尘埃随风弥散,渥兹华的身形终于浮现出来。他赌上了全部雷压,与神杖的魔力相抗衡,这才免于被击杀的厄运。胸前的人脸目眦尽裂,眼神凶狠而透着惊奇。
幸亏孤注一掷,才总算保全了这条命,可雷压的巨大牺牲还是太过遗憾。如今,渥兹华已失去与两名龙术士争锋的资格,再继续斗下去,只怕凶多吉少。就算墨里厄赶来支援他,以他俩战损的状态也不可能速胜敌人,针对首席的抓捕工作无疑陷入了瓶颈。
“看来也只能……”嘴角漏出一丝苦笑,渥兹华残败的身躯滑入低空,以头朝下的姿势摇摇坠落,仿佛一只随波逐流的脆弱水母。雷压的残光闪动在伤口创面上,一点一滴地进行修补。
卯准了他的惨状,一头莽撞的机械风神翼龙从高处滑翔下来,想乘胜追击这位虎落平阳的将军。渥兹华尚未复原完全的触须犹如含羞草下垂的叶片贴在身体侧部,无力地飘动着,看起来已无法再应对这恰时而来的迅猛突袭。翼龙摩拳擦掌,乘着气流掠过渥兹华身边,用锋利的喙部对准他脆弱的胸口心脏处。就在嘴尖即将刺中对手要害部位的那个瞬间,枯萎的触须突然像是一朵受了外力刺激急速绽放的食人花。张扬可怕的深海巨兽复苏了,根根利爪向四处疯狂扩张,拧断了风神翼龙的长颈,使它一瞬间就命丧黄泉。四散的魔力因子没入空气,消弭无痕。
解决了眼前的忧患后,渥兹华在空中猛地翻过身躯,以昂首屹立的姿态面对敌人,狭长的眼睛透出精光,爪间还沾着死去的风神翼龙的几块鳞片。他本以为它的主人也会鲁莽行事,骑着机械座驾朝他一头栽过来,然而事情却没有按照他心目中的剧本演。
龙术士们十分轻易就看穿了这拙劣的陷阱。敌人只是想卖个破绽,引诱她们深入。将军级别的兽人族即使负了一些伤,也仍有一战之力。虽然正面抗敌已无完胜的可能,但偷袭则另当别论。很显然,他想趁她们轻敌冒进之际,迅速打伤两人中的一个,从而瓦解二者的同盟。可惜,他打错了如意算盘。面对仍想要负隅顽抗的异族将军,荷雅门狄和卢奎莎所要做的仅是以逸待劳,消耗他的耐力以便进一步蚕食他,便足可立于不败之地。
敌人没有上当,终于,渥兹华断念了。“走吧,墨里厄,今天不是追猎的好日子。”他向悄然来到身边的伙伴和部下说。
脱离了生命危险的墨里厄一脸阴郁。在他刚刚长好的躯体上,颜色较浅的新肉还在缓慢蠕动中,弄得他浑身都在发痒。虽然内心的怒气早已到达临界点,目视敌人的眼神却极其严肃,仿佛是预见到继续对抗下去只会招致更为不利的结果,甚至有可能命丧于此。这次行动早在调兵阶段就出现了失误。他们对投诚的族人们夸耀安眠药效果的诡计过于相信,错估了任务的难度,致使出动的兵力太少,随机应变的能力又不足。迷药失效是一个意外,第二名龙术士的出现更是意外中的意外。当面临突发困难时,单靠两个将军根本不够对敌人形成威慑。他们为自己小看了荷雅门狄而付出代价,如今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算你走运。”扔下这仿佛诅咒一般的愤怒低语,墨里厄带着部下们消失在迷雾中。
渥兹华多逗留了一会儿。他用一种深奥莫测的目光看向那个白发蓝眸的女人,眼中富含着不可明说的深意。荷雅门狄挺身站着,接受了他的审视,与他目光相遇时,她感到了一丝奇怪的、说不清的感觉。这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好像自己的内心被人窥探了一样。但她没打算问,因此,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将军的这番凝视用意为何。那是只有对体察人心、操纵人性十分享受的渥兹华一人专享的秘密,在调换她的所有物与所需物的那个时候,他所感受到的——
这一定是个经历非凡的女人吧。渥兹华想着,不禁为自己的踌躇和矫情笑出了声。在那个恐怖的异世界,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刻,他夺走了她身上的一件东西,并强制予以了另外一件东西,而它们居然是……
前者是「恨」,无穷无尽的悔恨,后者是「复仇心」,无穷无尽的复仇的欲望。从左右战局的角度看,这完全是两个“废物”。因此,并没有对当时的荷雅门狄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影响。可渥兹华却对“答案”很好奇。他太想知道了,究竟是怎样的经历,才造就了那样一个扭曲的生物?她的内心被痛悔与憎恨支配,仇比海深,迫切地希望复仇,好似一个浑身填满仇恨的毒罐子。在那沟壑纵横的黑暗欲念中,渥兹华感到了一丝绝妙的快感,品尝那些情绪的过程,就像是亲眼见证白雪染上污泥,花朵从开蕾到腐败,善良的灵魂堕入地狱,而自己分明有能力拉她一把,却见死不救,眼看着她掉下去。还真有些期待能和这样的家伙成为同事呢……
不过想归想,渥兹华可不会将自己置于被敌人夹攻的危险中。庞大的身躯往后跳开了数十米,接着他便消失了,只有这片空旷大地上盘旋的风为他送别。
敌人撤退了,两名龙术士不再恋战,解除了一切布防。魔兽们挨个消散,激斗中临时架设的结界也逐渐隐去。苍凉的荒野上,除了几棵被连根掀倒的山毛榉昭示了刚才的生死较量,再也没有任何痕迹。
XLI
本章第二部分发不出来,大意是以卢奎莎视角讲述她越狱流浪后这些年的生活,详情请移步凹三。
XLII
- 四年前 -
火龙王神情凝重地站在寝殿卧室的一扇窗子边,两只长袖背在身后,闭目养着神,似乎在等待什么。
他又大又豪华的寝宫是龙神殿一处装修细致的重要场所。房间与房间之间并没有用墙和门隔开,而是布置了典雅华贵的屏风作为分割物,这样能方便他在起居室一眼望到玄关处。为了将寝宫周围的状况时时刻刻精准掌握,老者特意安排了这个设计。即使已到了期颐之年,作为一头龙,他的视力依旧上佳,听力也足够灵敏。
一阵鞋底与地面碰触的声音,由远及近传入老人的耳道——不用怀疑,他对脚步的主人很熟悉,那是他毛躁的后裔。此刻,他正奉族长之命在谒见的路上。火龙王很少要求对方请早安,昨夜却特别差人关照他,于今晨八点前过来。
门口的守护者向这位尊贵的大人殷勤问候,毫无意外被他忽视了。沉默的火龙推开门,在会客室等候着。火龙王故意冷了他两分钟,磋磨他的耐心,等他不耐烦地伸直脖子朝内室张望,才踱步走出去。
“吃过了吗,雅麦斯?”火龙王停在他面前,“平时这个时候,你都在膳房用早餐。”
“还没有。您的传唤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我自当先来拜见。”在外人眼前不可一世的雅麦斯,此时面对威严的长辈,乖得像一只幼狮,恭恭敬敬地弯着腰,“而且我也不是每天都会来膳房。您该知道,我的巢穴里储藏着丰厚的食物,足够我吃好几个月。不过我今天什么都没吃,只喝了两口水就直奔于此。我想……您应该不会留我在这儿用膳吧?”他红色的眸子闪着真诚的光,假装很关心地问着,心中却对火龙王的回应抱有十分的把握。这对祖孙单独在一块吃饭的次数非常少,只在他年幼时有过那么几回,成年后就再也没机会享受那种阖家之欢了。
果然,白衫老者摆了摆头,“我刚用完早膳。现在,只想跟你谈一谈正事。”
“那……您应该不至于和我谈到中午吧。”
“我要是留你到中午,可就要错过我叫你来的目的了。”
目的?雅麦斯直起身子,眼神闪动了一下。
“你今天心情看上去很不错。这倒是让我想起来,我去你洞口堵门的那一次。你那个时候,脸黑得都快跟香炉里的灰烬一个颜色了。”火龙王讽刺地说。
雅麦斯无法反驳,只能傻愣愣地盯着他看,“我最近的表现应该不错呀……对待那个人类小姑娘礼貌、友爱,善意十足,简直是契约从者的模范代表。”他嘀咕着,忽然壮起胆问道,“身为您的后裔,我都这样纡尊降贵,甘愿与一个人类建立关系了,我甚至还给她重新装修了居所,难道还不足以赢得您的赞赏?”
这傲慢的小鬼没事儿就自吹自擂,大言不惭,显得十分自命不凡,让火龙王总是忍不住想敲打他。“你错了,雅麦斯,我没要你跟她做朋友,没要你对她好。你的使命是监督,是鞭策。作为荷雅门狄的契约对象,你得确保她对我族的忠心。可令我失望的是,你却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监督。是的,他怎会忘记。说得更确切些,是监视。族长要他监视自己的主人。打从游说——不,强逼着他签订契约的一开始,他便对他提出了这个不容拒绝的要求。
火龙王观察雅麦斯,从细微的神态和肢体语言中可以看出他已经失去了耐心,只想快点离开。尽管他马上又装模做样摆出聆听的样子来,但那片刻之内的不耐烦仍然刺痛了这名专权的统治者,令他大为震怒,其愤怒之深,不亚于被这不孝之徒当众顶撞。“我很满意你的主人。她是理想的首席龙术士人选。”他说着,一股阴沉的凉意划过他的脸,“我们龙族能在军事力量由盛转衰的当下得到这样一件宝贝,是十分幸运的。她的加盟是历史的选择,也是命运的安排。”
雅麦斯毫不怀疑他的说辞。他太懂族长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并不乐见他善待荷雅门狄,只是想通过他的契约连接来驾驭那个女孩,让她为龙族卖命。一个区区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没有根基,没有势力,也就等于没有威胁,对龙王来说,无疑是最合适的打工仔,其容易控制的程度,堪比当年早亡的雅士帕尔,甚至比他更好用、更恰当,因为她年龄更小,还是个女孩……
“你很聪明,对新生事物总有敏锐的嗅觉——虽然更多时候是用孩子气的顽固和倔强去抵制它们。但这次,我希望你能知道,你的态度,你的决定,关乎的是种族的续存和未来。在这个大局里,即便是我的后裔,也只是一块砖,一粒沙。我想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老者以一个令人倍感害怕的眼神瞥视雅麦斯。
“您要我做她的……贴身护卫?时时刻刻看管着她,是吗?”雅麦斯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也随之快速起伏,这奇怪的喘息出现在一个强壮而健康的年轻火龙身上,显得那么不协调。
“阿尔斐杰洛·罗西——这个名字,你不会已经淡忘了吧?就是那个受你迫害,对我族揭竿而起的男人。”突然被提及的这一姓名把谈话导向了一个危险的区域。火龙王浅红的眸子盯住雅麦斯的目光,他的用词极其辛辣,完全不给对方留情面,“那个叛徒对我族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我不希望下一任首席重蹈覆辙。”
头一次,雅麦斯失去了以往的冷静和从容,尽管脸上的慌张神色很快就消失了,几缕冷汗却顺着额角流了下来。火龙王的警告无疑惊吓到了他,使他的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非常愤怒于族长居然把所有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难道这当中,火龙王和海龙王他们就没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吗?可虽然气归气,雅麦斯却不能不进行表态,“……我向您保证,绝对不会的!”
“你怎么保证?光用你的嘴,却拿不出实际行动来?”老人的态度愈加严苛,“难道你要像当年的尼克勒斯那样对叛徒不管不顾,才导致他最后有那么多机会去谋划他的那些阴谋吗?”
“您这样说,实在是杞人忧天!您不能因为出了一颗老鼠屎,就假定整锅粥都是坏的!”雅麦斯边说话边摇头,极力否认着,“我的主人明明什么都没做,您怎么能把她和那个叛徒进行类比呢?这实在是——”
“与其急着辩解,倒不如扪心自问,这七八个月以来,你和你主人真正相处的时间有多少?你能看得住她吗?不,雅麦斯,你这样的监视简直形同虚设。”
“可是——”火龙低头叹了口气,心中满是怨念,抬头发现族长正以咄咄逼人的目光盯着自己,只能悲愤地摇了下头,彻底服软,“我明白了……”他最后说,“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仅用五分钟时间,就从山顶的火龙王寝宫抵达半山腰的首席居所。呼了几次沉重的气,雅麦斯调整心情,叩响了那扇紧闭的门。
宅邸大门缓缓打开一条缝,探出荷雅门狄的半颗脑袋。她的眼前现出一张脸,一头过肩的火焰色长发,一双机警而阴鸷的赤色竖瞳——正如她所感应的,拜访人是她的从者。
“啊,雅麦斯……”想起这头火龙的“友善”叮嘱,她硬是把“先生”这词儿吞了下去,“你怎么会来?”冰蓝色的眼眸盛着好奇。
他没吱声,而是稍稍挤进半个身子,传达他想要进来的意思。荷雅门狄便为他让开了道,把他领到餐厅。
他们身前是摆了一桌子的营养早餐,满屋飘香,尚有余温。显然,守护者前不久才来过。“是奥利弗给你送来的?”雅麦斯随口一问。
“是。”她眨了下眼睛,“你出门撞见他了?”
火龙假装点头。是有个守护者与他半路相遇,还礼数周全地鞠躬致敬。但雅麦斯压根没心情搭理对方,没注意那是谁。他近日刚刚找瑟兰崔斯要来守护者服侍首席的轮班表。长老排了足足两个月的班,已被他从头到尾研究了一遍,熟烂于心,所以才知道今日当班的人是奥利弗。哦,奥利弗……这人他有印象。他是个性情温和的男人,走路时背总是挺得很直,逢人便露齿微笑,尤其喜欢搭讪他的主人。
思索了一会儿,他说,“我今天起得有些早,突然就有了闲情逸致,想出去溜达溜达,顺便找费扬斯他们吃个饭。可是……虽然心里是那样想,脚却情不自禁往这边挪了起来,等我停下,发现已经恍恍惚惚走到了这里。既然来都来了,正好陪你一块吃。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我留下的话。”他磕磕绊绊地说完,像个背书的书呆子。
“好呀,那你有没有带什么吃的来?”荷雅门狄朝雅麦斯背后探了探头,想看看他有没有藏东西,尽管对方的状态早就一目了然,她还是做出了这个动作。“噢,似乎没有啊。”
被她这么一揶揄,雅麦斯顿时一阵羞愧,满脸通红地害起臊来。会陷入这个窘境只因离开火龙王的寝殿时走得太急,忘了要到膳房取些吃食,如今两手空空,反倒像是上门蹭白饭的。“我马上就去拿……”他郁闷地撇了撇嘴,正要回头,少女却叫住了他。
“不用那么麻烦。”她说,“膳房给我准备的食物总是太多,你正好帮我分担一点,免得浪费。”
荷雅门狄善解人意的举动,令雅麦斯更加无地自容。刚才他的拙劣谎话有没有骗到她?他僵僵地坐下来,满腹心虚。
首席龙术士规格的早餐很丰富,有鸡蛋,豌豆,小米粥,黄油面包,热肉布丁,一盘草莓和一壶温牛奶,可它们却提不起雅麦斯的一丝兴趣。荷雅门狄胃口倒不错,她瞄准了那碗带着苹果粒的小米粥,挪到自己这一边,又叉了几颗草莓,开始尽情享用,看来这水果和粥的组合甚是受她青睐。对面的火龙有点太安静了,她便叫他一声,想跟他聊聊最近的一些趣事。雅麦斯没有回应。狐疑的少女抬起头,发现他正盯着自己,满脸专注,然而目光却十分涣散,全然一副放空的模样。
雅麦斯陷入大脑风暴之中。他的视线穿过荷雅门狄,停在她座椅后面的某个位置。他又想起了早上火龙王给予他的难堪,情绪冷了下来。荷雅门狄瞧出端倪,知道他并非真心实意坐在这里陪自己,心底一阵难受。他为她装修了这套大房子,却还是对她忽冷忽热。其实,她心底里始终有些害怕这个身材高大、肌肉虬结、说话时时带刺的“男人”,纵然他身上有一股非常好闻的阳光气味,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近。在他努力了数次的求和之举后,她也一直在说服自己,尝试接受这个口不应心的家伙。可如今,他却又对她冷淡下来。于是,荷雅门狄也不再多话,只管埋头闷吃。二人进餐的氛围在沉默中滑向冰点。
“你如果心思不在这,可以不用勉强自己过来的。”
一直到少女拿起手帕擦拭嘴唇,起身留下了这句话,雅麦斯游离的神志才终于飘回餐桌,意识到自己险些又要把事情搞砸。
“等等——”他立刻喊道。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先叫住她准没错。
没必要冲这个女孩耍横,你该对族长发火!他提醒自己。如果被强制要求做一件事的自己是受害者,那么这个受他监视的女孩,和他的处境其实是一样的,况且她根本不知道他是因为一个险恶的目的才陪她吃饭,而不是他真想这么做……和一个人类坐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表现得亲密无间?不,这当然不是他的本意。
“你还没吃完呢。”雅麦斯寻找着能让她留下来的借口,指了指桌上剩余的食物,无比恳切地看向她,“莫非这面包和布丁都不合你的口味?”
“那是留给你的。”她站在桌边,“你从刚才开始连动都没动一下。”
“我……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但我希望你能陪陪我。”雅麦斯恳求。
荷雅门狄听他这么说,稍微笑了笑,重新坐回座椅上。
见她留了下来,雅麦斯赶忙装出饿坏了的样子,撕开面包,把半截放进嘴里嚼,又忽然觉得让主人看着自己吃有点太失礼,便把热肉布丁推到她跟前,朝她眨了下眼。少女接受了他的盛情,拿调羹刮下一小块。一丝庆幸的笑容浮上雅麦斯的嘴角,思量片刻后,他打算找点话题,“你似乎一直都吃得不多,肯定是有什么原因。是吃不惯膳房做的东西吗?”
在这关切的问询面前,荷雅门狄心中的不满也烟消云散了。毕竟这家伙只是有点冷淡,并没说什么讨人厌的话。她一面希望这头火龙能够再对她态度积极些,一面坦诚回答,“没有吃不习惯,这儿的伙食很好,而且我也不挑食。只是我小时候——大概四岁多的时候,生了一种怪病。掉头发,发高烧,眼睛和耳朵都退化得不行了,病情严重时经常下不了床,连饭都不想吃。虽然和你签订契约后恢复了健康,但胃已经养小了,所以往往没吃多少东西就会饱。”
“是因为魔力的缘故啊。”雅麦斯略表同情地说,“打个比方,就像是用管子不断往一个大水缸里灌水银,水缸顶上又用盖子牢牢扣住,当压力到达极限时,就只能从内部释放,最终把缸体撑破。被自身过于充实的魔力吞噬、折磨,那种滋味确实不好受。”
“听起来你好像很了解这方面的事?噢,一定是其他龙术士跟我有相似的遭遇吧。”
“有是有,但别指望我能告诉你太多。”他又恢复了那股高傲的姿态。
“嗯,我想也是。你根本不屑于和人类打交道,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荷雅门狄直白地说。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再说了,我有那么明显吗……雅麦斯不禁低声念叨。
“因为我有超能力,能看透人心——龙也不例外。”少女眉眼弯弯,笑得像一只白狐。
“这讲不通。”他愤然道,“哪有这种超能力啊,就算是龙术士也绝无可能,你骗我的吧?”
“很不幸的是,从你激辩的样子看,似乎是被我说中了呢。可你却不敢承认。”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心里想什么自然就说什么。我承认我不喜欢人类,这又不丢脸。况且人类本来就够讨厌的。”
尽管有些受伤,荷雅门狄却更想听他的道理。“你不喜欢一样东西,一个种族,总得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吧。还是说,讨厌人类是龙族普遍的特性,你也不能免俗?”想想对人类态度好的龙族在卡塔特确实不多,奥诺马伊斯算一个,至于其他的……即便刨除雅麦斯这样的偏激人士,其他龙族对她的态度也非常冷漠,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
“因为人类的行为让我感到厌恶,甚至恶心。他们市侩,庸俗,自私自利,懒惰,渺小,满身都是陋习。他们只愿为自己的利益而行动,内心非常黑暗,所做的大部分事情皆是为了钱财,为了欲望,为了虚荣。一半的人懦弱,一半的人愚蠢,还有的人既懦弱又愚蠢。你和他们多交流就知道了。”
“那么,你下此结论,是基于你和人类这一群体多年交流后所得的经验?”
“差不多吧。”他把另外半截面包塞进嘴,咀嚼声掩盖了他浓重的呼吸。
“你认识多少人类?”
“就你平常能看见的那些。”
“我懂,你说的是守护者。我和你一样,每天都见得到他们。但你能接触的人类比我要多一个。那就是‘我’。”女孩不卑不亢地说,“这是当然的了。如果把整个人类都囊括进来的话,我肯定也在其列嘛。所以,你就是这样看待我的吗。”她顿了顿,平静地问,“一个市侩、自私、软弱、愚蠢,内心黑暗的……生物?”
雅麦斯目瞪口呆,突然有些恼,“你耍赖,你这是故意套我的话!”
“可我也是人类啊。”荷雅门狄叹息道。
“你当然是人类,我很清楚。”火龙在位子上挪动,显得焦躁难安。
“所以,你讨厌的家伙中间,也包括了我。”她不给他辩驳的机会,继续说道,“命运竟让我跟一个对人类充满成见的龙族做盟友,请告诉我,难道我不该为此感到伤心?”
雅麦斯拿起温着牛奶的壶,一口饮尽,多希望它们是酒。“忘了我的那些话。”他握着壶柄,指骨煞白,“不,不,我统统收回,那不是我的真实想法。”
“现在收回已经晚了。我都记住了,会带进坟墓的那种。”少女抿着唇,似乎有点故意让自己看起来委屈。
“忘了吧,忘了它们!”火龙族男子发觉自己没有看对方的勇气。他逃避着她的眼睛,惶惑地瞪向桌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不断重复这仿佛企求一般的话语。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会儿后,才又道,“我只是说了些蠢话。在认识你以前,我片面地认为所有的人类都是不好的,而且大多数都是不值一提的蝼蚁。我接触到的人类除了守护者和偶尔的几个龙术士外,也不会再有更多了。但你不同,我真的认为你不同。这不是客套话。好了,不多说了。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他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比起强迫,更像是一种请求。
“不,雅麦斯,我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荷雅门狄依旧不气不馁地说,“我也会庸俗,也会唯利是图,如果把我扔到极端的环境去,我甚至不一定能比小偷、强盗,骗子高尚多少。可即便这样,你的话仍然不对,大错特错。就拿守护者来说好了,他们中间有些人的确让人讨厌,粗鲁,低俗,没什么素质,还很势利眼,我也不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但是,这种种丑陋的特征其实并不分职业、身份和地域,哪里的人都一样,没必要把守护者妖魔化。”说到这里,少女脑海中浮现出第一任师父林恩的身影。在被他坑骗、控制、打压以及强|暴未遂前,以她的浅薄阅历,很难想象人性中的恶可以发挥到什么程度。教会她这堂课的,正是林恩。她能记住他一辈子。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少女的生命并不总是盘踞着黑暗,仍然有光明的力量在眷顾她。比如守护者奥利弗就对她很好,还有那个叫T的年轻人,虽然和他并不熟,但他好打抱不平的正直感却令她很是感动。更何况,还有给予她无限爱意的父母……荷雅门狄突然感到一阵酸楚,抽动了一下鼻子。“同时,”她接着说,“美好的品质也不分种族和国界,高低和贵贱。虽然人类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总体还是好的。他们有开拓世界的锐意,有探索未知的勇气,有艰苦恪守的美德,有自我反思的谦逊。所以,你不该以偏概全。一竿子把所有人都打进水里,是不公平的。”
雅麦斯默默听着。为了掩盖内心的惊慌,他把手抵在唇边,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纵然他有铁石心肠,在荷雅门狄挑明了他的恶意言论对她的心灵造成伤害后,他也无法再坚持己见了。“确实,”他轻喃道,“即使是龙族也难免会有卑劣者,而人类中间亦有道德高洁之人。”
“不对。你的看法仍然很主观。你认为龙族大多崇高,而人类大多卑劣。所以,你才会强调那些‘特例’。”
“你要这样较真,那就没意思了啊。”
“我是不打算再纠结下去了,不过,我还有别的想法。”庄重的神色从少女脸上剥离,她忽然露出一个坏坏的笑,“我来卡塔特已经快八个月了吧,事实上,我每天都在观察你们龙族。这样一个强大、高贵而又神秘的种族,出现在我的生活中,集齐了我对神话故事的全部幻想,怎能不引起我的好奇呢。所以啊,我就暗地里偷偷给你们打了分,依照你们对我的态度好坏,排了一张评分表。所有我知道名字的龙族全都榜上有名,你要不要听听?”
雅麦斯完全呆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白发少女,眼睛张得足有桂圆那么大。这个人类女孩给他的印象,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设想。他不禁后悔起自己怎么会一开始把她看成是一只人畜无害的小兔子……
“你不敢。”她用陈述句的语气,十分肯定地说。
“从我们刚才的谈话看,你肯定把我的分扣光了。”他也用陈述句,语气却是不确定的猜疑。
“你认为你是零分?”
“我不知道……!”火龙咬着牙,“也许,也许是负分。”
“没有哦。”她说道,表现得不急不躁,“我还没有给你打分。我觉得,它仍是未知数。”
“……”这已经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几次惊讶了。他遵守火龙王的命令,假借吃饭的名义来见一见她,原本只是桩任务,是一个憋闷、难熬,又不得不走完的流程。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充满了戏剧性。他们交换了各自对人类的看法——尽管发展成最后几乎演变成一场辩论。可这个针对人类本质探讨的深奥话题似乎并没有把他们推向对立的两岸,反而在一点点拉近二者的距离。少女吐露的话语中不仅有着对未来的彷徨和不确定,还包含了一丝隐隐的、寄希望于他能够有所改变的期盼。他想,这一定是她的肺腑之言。“好吧,事实证明我是错的。对于人类的看法,是我太过于局限了。”掩藏起声音中的颤抖,雅麦斯语速缓慢地说,“但你也有一点说错了。你确实跟那些家伙,跟其他我所接触的人类不同。你会跟我说这个。这就是你的不同之处。”
“那是因为……”不知道他是真的认识到自己错了,还是明知她表达的意思却故意混淆重点,荷雅门狄顿时感到有些飘忽,话声含糊了起来,“因为……你给了我这个机会。”
雅麦斯瞟她一眼,沉声道,“也许我今天来是个错误。”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错误,但我很惊讶你今天会来。”荷雅门狄迟疑了一下,问,“我们刚刚算是聊崩了,对吗?可我没想过要跟你吵架。”
“不,我们没有在吵架,”他马上摇头,“我们只是在讨论一些事情,彼此的观点不同,又过于固执己见。我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我也不讨厌。至少,不算很讨厌。如果你能更友善、客观一些的话。”
很明显,她希望他能够陪她多待一会儿,聊聊更多的事。借着这个由头,他们便聊起了守护者。雅麦斯打趣地问起少女,有没有守护者的评分表。荷雅门狄当然没有这种东西,却乐于进行这个话题。她希望能趁此机会打消这头火龙对人类的偏见,而雅麦斯也正想听一听她是怎么看待每一个守护者的。
他们边聊,边吃完了剩下的东西,最后,餐盘被一扫而空,吃无可吃了。可他们还在聊,十分投机,半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直到屋外的拍门声打断了这美好的良辰。
守护者奥利弗推门而入。雅麦斯仍在兴头上,对外人的搅扰非常不开心。他知道他不该责怪奥利弗进来收盘子,他是个尽职尽责的人,可雅麦斯就是看不惯他——原因可能就在于荷雅门狄在刚才的谈论中给了他很高的评价。不过,也正是奥利弗的出现,让雅麦斯意识到一个事实,自己竟陪着主人闲聊了一个多小时,这在来之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他待得时间已经够长,也许是时候道别了……
奥利弗收拾完东西告辞后,雅麦斯又坐了片刻,才恋恋不舍地推开椅子,“明天我还能来与你共进早餐吗?我是说,如果我今后每天都来,你会不会嫌我烦?”红眸中压抑着紧张,和一丝难以辨明的期待。
“我想应该不会。”荷雅门狄也站起来,与他四目相视。
很好。他想。事到如今,我完美地执行了族长对我的指令,从现在起,我就能以“陪伴”为名,行“监视”之实了。我可真是没良心。
“晚些时候我给你带一些珍藏,弥补我唐突登门的失策。下午一点碰面怎么样?”
“可能不行,那个时候我已经在训练场了。我的魔法和剑技都还要继续练习。练完后,没准我还会到别的龙山转一圈。你那时候来,恐怕会扑一场空。”
“那么晚上……不,还是明早再一起吃吧。”
“就按今天这个老时间。”荷雅门狄说。
“好,真好。”他露出微笑,握着拳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