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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Chap.3:荷雅门狄(16)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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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幸吧,你杀死的只是一个假影子。被你深爱着的那头龙,此刻就像个软弱无力的婴儿,被我囚禁在另一个世界中,与你‘阴阳两隔’。”荷雅门狄的眼神瞬间变得阴冷了,“恨我吗?恨得即使把我杀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解气?尽管恨吧。我可不会对你这个家伙,怀有任何多余的、耗费自己身心的情感!”

后半段是在撒谎,目的当然是为了激怒芭琳丝。她带着心腹追杀荷雅门狄多年未果,早就扭曲了心灵,同样的,荷雅门狄像一头丧家野狗般被赶来赶去那么多年,颜面尽失,尊严全无,内心也早就对这三位追猎者——尤其是芭琳丝——充满了恨意。不过,发泄恨意也得在没有后顾之忧的前提下。现在冒然激怒这头凶恶的雌火龙,显然没有半点好处。除非,她已经找到了万全的逃脱之策。

荷雅门狄用语言冷冷地嘲讽了敌人一通后,就再次以短促而频繁的移动节奏奔离了三龙,脚尖踩在空气上,像一个能飞天的神仙般飘然而去。

“休想走!!!”

在她身后,是怒吼的芭琳丝领头变回的三头巨龙。那豁出一切的架势,看来是打算追咬她到天涯海角了。

费尽心机拉开的距离在数秒内就被抹平,然而荷雅门狄照着浅浅星光的脸颊却一片淡然,冰蓝色的眸子深处,倒映出一颗从天而降的流星。

这场不知来自于哪个星座的流星雨即将迎来尾声,但它正欠缺一个盛大的收场。

荷雅门狄朝天伸出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那颗流星,把它拉拽下来——并非字面含义上的“抓”和“拉拽”,而是用魔力扰乱了它原先的坠落轨道,将其吸纳到自己的魔力库存中,然后,一瞬间释放出它的能量。在这期间,荷雅门狄的高速运动非但没有一丝停止和衰减,速度反而成倍激增。流星那固体的陨石块在一秒钟之内被充分燃烧,消耗殆尽,蕴含其中的微小引力化作点点流光,盘绕于术者脚下,成为她前进的动力,让她的身体像是被一股无名之力助推着一样发射出去。

龙术士这类人,能利用奇特的天文现象——譬如日蚀、月食;或天体的引力效应——譬如太阳系中的大质量行星,实现空间上的超远距离穿越。既然行星的引力能被汲取而来用作“空间转移”魔法的燃料,那么流星的引力,自然也可以被合理地利用。

不同于以往借助行星的引力施展空间法术,这次是将一个天体的能量直接吸收进来为己所用,因此,是不需要支付任何代价的。

今夜这场浪漫绵长、至今仍没有落幕的流星雨,来得太过巧合,恰似荷雅门狄命中注定的吉兆之雨,终于,将胜利的转机带给了她。

罕见的天文现象,使“幻影”的法术效果得到增强。在流星引力的帮助下,荷雅门狄移动的距离大幅提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一口气穿越了近两千米。这已经是流星这种小体量天体所能发挥出来的最大功效了。

“那是什么法术?”陶瑞斯不由惊呼。在他视网膜上的敌人,顷刻间变得沙粒那样小,像天边随处可见的一颗星。

被荷雅门狄魔力抓取的流星,在所有能量被榨干后,于降落点炸开,湮灭。不久后,下一颗流星紧跟着闪耀,出现在深夜的高空。那是她的第二招。

当然,绝不是再用一次这样的极限大跳跃——对飞行能手的龙族来说,几千米的距离根本不难追——这位曾经的首席龙术士所期盼的,是一次华丽的反击,和最终的胜利。

荷雅门狄停止了前冲,让身体转过一个180°的身,刚好是第二颗流星凌空落下,第一颗流星给予她的动力势能耗尽的时候。老练的龙术士悬停在空中,正视千米之外飞翔而来的巨龙,再次举起了她的手。

“做好觉悟吧——!”警示声伴随死亡的预告一同到来。

受龙术士俘获的流星迅速发生了变化,随着能量的传输,其形态被拉伸为一根泛有银色光辉的细棍,长逾七百米。这既像是长项链,又像是宇宙射线的能量棒,在龙术士的引导下,飞一般射向了敌人,瞄准的自然是追踪小队的魁首,那名冲在最前方的火龙族雌性。

“芭琳丝小心啊啊啊!”注意到有某种危险逼近的金荻斯连思考都没有,奋力振翅赶到芭琳丝身前,想替她挡下这一击。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那道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光,比天上的月亮还要耀眼,在接近过程中,其亮度更是增加了十倍、百倍。

还好……赶上了。当公火龙满是肌肉的身躯撞上芭琳丝侧腹,迫使她改变航道时,她还恼怒地扭过头对他哈气。致命的射线抵达,仿佛拥有自动索敌的特性,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射向了金荻斯。结果,来不及抽身的他就这样充分暴露在打击范围之中,避无可避了。

流星射线没有错失它的猎物,精准命中了金荻斯的龙头,从脑袋右侧射入,左下颌处穿出,形成一道微倾的斜线。击中的瞬间,银光把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金荻斯!!”芭琳丝回望同伴,发出惊声高叫。

遭到沉重打击的雄火龙无力滑动着他的翅膀,脑部的剧痛令他几近昏厥,连最起码的飞行都维持不了了。在同伴们眼里,这头火龙在突兀地顿停了两秒后,忽然把头一仰,开始朝地面跌落。

芭琳丝不敢相信地看着这名同伴为自己挡下敌人的杀招,像一头中箭濒死的老鹰从高空坠下。就这么抛下他,实在是于心不忍,她咬了咬牙,在极短的挣扎后偏转了身子,对族人进行驰援。即使她再想要逮捕荷雅门狄,此刻也只能任由机会溜走了。

芭琳丝飞向受伤的同伴,随后,陶瑞斯也停止了追击,随队长而去。他们赶在同伴坠毁前追上了他。两双巨翼扇起阵阵气流,拖住金荻斯的躯体,使他的下坠速度得到延缓,降落到地上时除了稍稍掀起了一身飞尘外,没发生任何惊险的状况,避免了二次伤害。

然而……

“啊……”呻吟声卡在了嗓子眼,头部遭受的重创让金荻斯的整个中枢神经系统都被麻痹了。他没能叫出声,也说不出任何话,才刚刚躺倒在地上,他就痛得两眼一闭,昏死过去,彻底伤重不起了。

两名同伴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敌人的狠辣一击,击碎了金荻斯的一根龙角,给他的头部留下了一个半径五、六厘米大的孔洞,伤处的肉散发着焦味,鲜血混着少量的脑浆直往外流,一片狼藉。

近距离目睹金荻斯的伤势后,芭琳丝的内心大受震动。当时,她看见荷雅门狄回身进攻的动作,知道那是冲着自己来的。她没有躲,选择与之硬碰,却在生死攸关之际,被那个她一直都看不惯、甚至还有点鄙夷的族人撞开了。金荻斯勇敢地冲上前,替她承受了这一击。芭琳丝不禁想,如果此刻负伤的是自己,能不能做得比金荻斯更好。

事实是,看似垂危的火龙并没有死。他的呼吸痛苦而微弱,但他活了下来。头部的贯穿伤虽然可怕,却没能马上杀死他。正值壮年的龙族本来身体素质就很强,加之有硬实的龙皮和龙鳞保护,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不擅长自愈的火龙必须立刻回卡塔特接受治疗,这就意味着,本次针对首席龙术士叛徒的追猎,也只能到此为止了。芭琳丝的心情悲愤至极,但她没有办法,只得咽下屈辱,看着敌人从她的眼皮底下逃开。

保持悬浮的姿态,朝远方重伤昏迷的公火龙以及守在他身旁的另两头龙遥望了一下后,荷雅门狄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在这次战斗中,与她时时相伴的“诅咒”很争气地没有出来干扰她,让她得以有精力对这群敌人进行报复。在和芭琳丝小队纠缠多时的争斗中,她取得了一场小胜,憋闷的胸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只可惜,今晚下的是流星。倘若能捕获到彗星这种质量更大的天体用作奇袭,金荻斯的下场可就远不止头上被凿个碗口般小的洞这么简单了,恐怕整个脑袋都会被轰烂,当场绝命。

不过,即便没能取走这支讨伐小队成员的命,威慑和逼退的目的也已经达成,对荷雅门狄来说,这样的结果也足够令她满意了。

此处不宜逗留。但也不能再回萨姆松。住处的地址已被敌人掌握,就算他们现在不追来,可难保不会反悔,就这么冒然回去拿行李还是太过冒险了。只能抛下那个居住时间连两年都没到的“家”,以及所有安置在里面的物件,向新的地域出发了。

一头灰色的机械龙在龙术士的身边诞生,荷雅门狄跳上它的背脊,“别再追来了。”说着无人倾听的低话,她驾驭着机械龙,头也不回地飞远。朝天的尽头,朝未知的未来……

XLVII

- 八年后 -

“尊贵的图鲁士阁下,我为您带来了您要求的一切资料,请您过目。”

“哦,放那儿吧。”

谈话发生在布达皇宫一楼某个豪华、亮敞的待客室。雕刻精美的大长桌上,各类文件、手册、账本摆满其上。一个头戴丝绸小帽,身穿对襟上衣和紧身裤,脚踏皮革长靴,斗篷褡裢是珐琅和银鎏金的肥胖男人,憨态可掬地站在桌前,身边是另四名衣饰华美、浑身色彩鲜艳的贵族男子,同样阿谀奉承地笑着,最末尾的是一个侍女,正动作熟练地为客人端茶和上糕点。而他们如此毕恭毕敬、悉心服务的对象,那黄发披肩、豹头环眼,独树一帜的样貌,无疑揭露出他正是卡塔特的龙术士,白罗加·图鲁士。

显然,这些把白罗加奉若上宾,任凭他随意进出皇宫,翻阅官方资料的人,都已经被龙术士脑控了。所以,他不介意对这些受他支配和摆布的家伙们报真名。等黑魔法的效力结束后,没有人会记得他来过。

“我会和往常一样待到下午。你们不必陪着,各自忙活去吧。”白罗加翻开最上面的那本手册看了起来。当他这么吩咐时,连头也没有抬。

没有人违抗他。所有人都恭敬地点头领命。其他官员都走了,唯独那个胖男人对侍女使了个眼色,暗示她留下,“让大人快活快活。”临走前,他压低声音这么说。

侍女一脸娇羞地放下茶具和餐盘,待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后,嗓音轻柔地询问,“需要我脱衣服吗,大人?”

“别挡光。”白罗加嫌恶地皱了一下眉,挥挥手,让侍女离落地窗远点。“你如果没事干的话,就过来把那些账本翻到一年前的页数。我要优先查看近一年的数据。”倒不是他懂得疼惜女人,他只是不喜欢在干正事时被人打扰。对他这样一个在家妻妾成群,在外随便勾勾手就可以享受到特殊服务的男人而言,若真想寻欢作乐,也不会选在这个时间,选在这里。

侍女顺从地翻开账本,但脸上的一丝犹豫却出卖了她根本看不懂上面记载了什么的事实。

“……不会是个文盲吧。”咬牙轻斥一声后,白罗加在桌前那把配备了高档绸缎坐垫的豪华红木椅上坐下了,“那就待在一边别吭声。等我看完手里的,把新的给我递上来。这你总做得到吧?”然后,他不再搭理对方,整副心神都钻进了那些由黑墨水记录下来的文字里。

之所以会跑来布达皇宫大显神威,劳师动众地找资料,还得从白罗加答应了菲拉斯的请求,和T一同调查布达的达斯机械兽人族之谜说起。

对于布达这座多山之城,乃至整个匈牙利王国的历史,他都略晓一二。这个城市所在的王国早已处于一片风雨飘摇之中。王权衰微,诸侯割据,邻国觊觎,外敌入侵,是王国逐渐走向衰弱的原因。尽管前几任国王都力图收复王室的权力,却由于蒙古人的威胁,被迫将修建城堡要塞的特权过多下放给了贵族。本意是想让他们筑起坚硬的堡垒,拱卫王国,不料此举却使得权贵成尾大不掉之势。地方封建领主们纷纷割地自立,对抗王权。王朝的嫡系也走向断绝,仅剩旁支子孙。从国外赶来继任的安德鲁三世的统治脆弱不堪,受到诸多王位请求者的挑战,他的大半精力都耗费在游说贵族及捍卫自己的继承权上。目前,布达——这座曾毁于蒙古铁骑,后又重新建立起来的王国新都,虽然明面上属于王领,但国王本人却不在,基本由当地的几家贵族代为治理。城内大小官吏的遴选和任命,也都由当权的贵族们说了算。

所以,白罗加一早就瞄准了这座屹立于岩石丘陵上已达半个世纪的豪华城堡。经过一番调查,他了解到皇宫中权力最大的执政者是一对兄弟。两人一个把持军事和司法,一个把持行政,在布达可谓是一手遮天。可即便是这样权倾朝野的人,在能够以摆弄人心来达成目的的龙术士面前,也只不过是两只小老鼠而已。龙术士用黑魔法操控了弟弟,让这位主管行政的执政官相信自己是新任国王派来的特使大臣,代表王室过来查账的。他不被允许向他的领主哥哥汇报此事,为了能尽快送走这尊大佛,擅自召集了手下的财政官、户籍官、审计官等数名官员,拿来历年的土地赋税账本和移民资料,以期能够交差。当然,白罗加可不想被这些家伙拿假账忽悠自己,为此,他又接连下了好几条充满威胁意味的“暗示”。在他的黑魔法干预下,没有人可以违背和欺瞒他。贵族官员们一个个沦陷,对白罗加言听计从,仿佛他才是他们理应效忠的城主。

他要求这些人将所有能用得上的档案都呈给自己看,从同意留下来调查的那天起,他已经在皇宫读了三天资料了。

《土地赋税调查簿》这套相当于户籍档案的手册,终于在昨日看完,于是到了今天,他又对执政官提出新要求,拿到了包括《外来移民记录簿》在内的数本厚厚的资料。

在这个时代,农民被土地拴住,无法自由搬迁,若敢私自外逃或投靠其他领主,免不了要上绞刑架。商贩只允许在本地市镇经营,不能乱跑。而像铁匠、木匠、石匠等职业,大多是父死子继,手艺不外传,且有行业工会管理,很难钻空子。将这几类人暂且排除掉的话……那么,就只有把调查重心放在“流动人口”上面了。

所谓的流动人口,通常是指行商或移民。不同于一般商贩,行商这类人是可以到处跑的。他们在进城时,会被强制征税,因此一定会留下记录。除了行商外,移民也是白罗加要考察的一个点。匈牙利历史上,曾多次引进外族游牧民填充王国人口。达斯机械兽人族若想进城定居,扮作行商或者外地移民,毫无疑问很合适。

只不过,那些机械恶魔,通常很快就会靠吃人来获得新身份……

白罗加翻阅得很仔细,每看一页都要停上数十秒,这从侧面反映出一个事实,不得不求助于这些枯燥、死板的“官方记载”,证明他已经想不出其它更好的法子了。

忽然,白罗加眼睛一闪,在某一页的记载中,他看到了一些疑点。

20天前,布达北部城墙的入口,曾涌进了一批衣着破烂、营养不良的难民,共37人。据当地户籍官调查,确定他们是来自方圆二十英里内几个邻村的外乡人。为何会出现在布达的原因未知。所有人都统一口径称遭一伙强盗劫掠,趁其笼子松懈才逃出来的。当权者不信这番鬼话,认为这群饥民只不过是向往布达大城市的生活,既不想供养这些私自逃难而来的人,又不好将他们全部处决,便安置他们在教堂区搭建的临时帐篷住了一周,并于半个月前送回各自家乡。在之后的三页纸上,详细书写着他们每个人的姓名、年龄、面貌特征和身份。白罗加扫了一眼,发现他们大多是农民、渔夫之类的贫苦穷人。

一群被遣返回乡的逃难者……这明显和异族渗透布达的目的本末倒置了。他要找的是那群食人的怪物,而不是这些连饭都吃不饱的可怜虫……如果把精力放在这群离开了布达的人身上,才真的是舍本逐末。

白罗加眼睛闭了一会儿又睁开,翻到了下一页。之后,他又接连查阅了手边三四本册子,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难道要把时间范围扩大到两年、三年吗……这样下去可真是没完没了了。

白罗加猛地用书簿抽打了下桌子边缘,吓得侍女脸色一青,复又揉揉眉心,小声自言自语了几句,最后,琥珀色眼睛烦闷地朝窗外那逐渐昏黄的天色看过去。

在用催眠术取得皇宫大臣信任的同时,白罗加使役的侦查使魔此刻也没有闲着。城中大街小巷上的所有茶馆,酒楼,浴场,贸易市场,教堂,修道院,公园等任何一处人流密集的地方,都投放了数量可观的鸟探子,忠实地履行监视之责。冷清的羊肠小路和城郊树林,他也没有遗漏。后来,甚至连多瑙河东岸的佩斯城废墟都派去了两只。

傻瓜式搜索方案的执行者不止有这些外形与真鸟相仿的魔力鸟,守护者T也是其中一员。调查开始的头一天,他就访问了城内每一家客栈的老板,向他们打探近期有没有见到可疑人,又对往来城门的人群进行了一一辨别和排查。T的努力加上白罗加的一百多只使魔,可以说,布达城的底细早就被摸得透透的了。他不禁怀疑,是不是因为他们对城市的监控力度太严了,才导致敌人一直不上钩?

第三天起,T转变调查方向,打算到城市治安局碰碰运气。不过,在向治安官问话时,他却吃了闭门羹,被无情地驱逐了出去,最后只能拜托白罗加出马,才搞定了这道难题。虽然T对于白罗加过分依赖黑魔法颇有微词,却也得承认,这个男人的支援帮了大忙。他不仅有鸟探子监控全城,还帮助T攻破了治安官那张比石头还硬的嘴,这可比T和皮特当初能做的多多了。

布达情报的提供者乔贞约在三周前疑似被异族跟踪。为了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T将搜查范围扩大数倍,顺利从治安官手上取得了一份布达近六个月来所有的死亡人口档案。原本还想问有没有失踪人口档案,可惜官方没有这一块的记录,T只能从得到的这份名单先入手。针对名单上罗列出来的人,他挨家挨户地探查,工作量很大,菲拉斯便承担了一部分。

这头冷峻而严谨的海龙拒绝回白罗加的契约魔法阵待命。他要监督他们做任务,以免主人与T不和,再闹出事端。受伤的皮特被安置在旅馆单人间,恢复精力。任务大头落在T和菲拉斯身上。他们一人一龙各领半张名单,在城内分头行动。

时间很紧迫,这两天T每天只睡四小时,像一个忙碌的侦探般走街串巷。菲拉斯也一样,几乎没怎么合眼。和这两个拼命三郎相比,反倒是白天舒舒服服待在皇宫里查资料,一到下午五点就结束工作返回旅店安歇的白罗加,显得最为清闲了。

T走路速度很快。被崭新布条包覆得一丝不漏的守护者光剑在他的腰间系着,剑柄握在他左手的手心里。

他刚结束上一家调查:大约半年前,城北的一个面包师为了店门口的垃圾处理问题和街对面的一个卖肉屠夫发生口角,争执中双方的矛盾不断升级,发展到肢体冲突的程度,最终,气不过的面包师飞奔回店里拎出了擀面杖,屠夫见状后,骂骂咧咧地想要把自己宰杀牲畜的刀取出来,转身时却不料被对方一棍子敲在了后脑勺上,当场厥了过去,而后再也没有醒来。这桩轰动一时的人命案在司法官的公正裁决和领主的签字首肯下,以面包师被判处杀人罪,一个月后执行绞刑而告结。T认为这不是件寻常的案子,于是他假扮成死者早年在外相识的玩伴,以套话为目的,上门向其亲属表达自己的哀思,又装作凶手的酒友,对他的邻居们套近乎,还从隔壁几个店铺的老板口中进行了更多探访,多方打听之后,拼凑出事情的全貌。断送了二人性命的那次斗殴事件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双方素有怨仇,交恶甚久,早在三年前,就因为借钱和讨债的事打过官司,自那以后就结下梁子,屡屡吵架,理由也越来越鸡零狗碎。会走到最后这一步,也在情理之中。从这个案子里,T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他问了一整天的话,口干舌燥,尽管身体上的劳累对一名久经锻炼的守护者而言不算什么,但他的努力终究还是白费了。

T满面严肃地穿过一条热闹的大马路,来到城市中心的一个八角形广场,几人下榻的旅店就在广场东南角,是当地口碑最好,房费也最为不菲的旅店——毫无疑问,是白罗加选中的。对于住宿的环境和餐饮质量,那男人有着堪比皇室般的变态要求。

时间不早了,气温慢慢下降,让夏风变得微凉。斜阳射出的光染上暗色调的橙红,披洒在守护者肩头,涂出瑰丽的颜色。夜晚的到来并不会停止他东奔西走的脚步。虽然晚上查不出什么案,但保持警惕在街上巡逻还是很有必要的。现在,他打算先回旅店把晚饭吃了,补充点体力,顺便和同伴交流一天的所见所得,然后再做安排。

T的目光落在了一个相貌堂堂、身材高大的男人身上。在广场一角,他和菲拉斯相遇了。这名亲力亲为,和他分摊了重担的海龙看起来也是一无所获,两眉不展,在见到T时,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菲拉斯大人,您的调查还顺利吗?我这边的情况不太好,跑了六家,都没查出什么端倪。”T摸出名单,递给对方看。上面的二十多条记录中,约有四分之一用笔划上了一道线。它们平凡得就像几日前T参加的那位老伊斯特的葬礼那样,都是自然死亡,仅有的那件疑案——面包师杀死屠夫后被处死——也在黄昏前告破。

“我也差不多。”菲勒斯把自己那份拿出来。他划掉的比T还要多一些,被排除数目已达三分之一。“这八例死于疫病的均已核实,没有任何问题。不过,我有些在意这个死于意外的人,”他用指骨弹了弹纸张正中间,“明天我会重点探查它。”

他们不是本地人,虽然能说一口蹩脚的匈牙利语,但毕竟人生地不熟,也不是那种热情开朗的性格,这种要不停跟人打交道的任务对他们来说挑战不小,一天之内能排查到这个程度,已是高效。名单上剩余的记录不少也不多,除却占比最高的正常死亡外,能切实追踪的命案屈指可数,也不知最后能不能查到这里有异族出没的痕迹。

结束情报交换,他们肩并肩回了旅店。才踏进大堂,就远远看见中庭院子里有同伴的身影。早早回店的白罗加已经酒足饭饱,正悠闲地在这个采光充足、环境别致的四方形区域里赏花。他们靠近过去,看着他背手而立、把鼻尖凑到淡粉色绣球花前嗅闻的姿态,感到一阵无语。

“向您问安,白罗加大人,请容许我和您分享今天的工作结果。”简述了一下先前对菲拉斯的汇报内容后,T稍作停顿,观察近处那个沉默不语的男人。他发现白罗加压根没打算搭理自己,心中失去了一些希望,但还是挣扎着把话问了出来,“敢问……您有什么发现吗?”

“有。”

守护者顿时亮起了他的紫眼睛。白罗加的答复简洁到有些敷衍,甚至连回头看他一眼都没有,却令他的心一阵激动。

“是什么?”

“我发现,我是个傻子,总是在错误的时间里打转。”白罗加目光终于移开眼前的花——不是朝T,而是看向菲拉斯,说话时,嘴角有明显的发力,“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了什么吗?那个时候在锡耶纳,也是这样。”他自问自答。

“锡耶纳……”跟着轻念一声,海龙蓦然愣住的大脑涌进了一些回忆。

在这个场合下,只有T听得云里雾里,一双眼睛带着谦逊和关切朝他们注视过去,多希望这两个闪烁其词的主从中能有人把话说明白。

“这两天你一直泡在皇宫,和地方官员打交道,就没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菲拉斯声音响起,提醒主人专注眼前的事。

白罗加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都是团废纸罢了。我没当场烧了就算是便宜他们了。”他丧失了继续交谈的兴趣,走向中庭楼梯,快速攀上去,很快就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菲拉斯大人,锡耶纳怎么了?”等龙术士走后,T忍不住问。

菲拉斯目送白罗加回房,对身边的问询声置若罔闻,尽管一脸心事重重,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这神秘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餐桌上。在T持之以恒的目光追寻下,他才淡淡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却也没有再透露更多。

“对我们的任务有帮助吗?”紫发守护者问得很认真。

“没有。”海龙简单明快地回答。这名尊贵而冷淡的海龙王亲族似乎总是这样,在他的唇齿间从来只听得到有用的话,绝不多说一句废言。

T明白自己没法强求。菲拉斯尽管天性淡漠,惜字如金,吝啬于分享,却也非常公正,能通晓事理和明辨是非,有属于他自己的一套处世观,既然他认定这件事对当前局面没帮助,就一定不是在撒谎,那么T也不该继续揪着不放。在把面包、鸡蛋和汤里的猪肉以最快速度塞进嘴并完成咀嚼后,T表示自己吃完了。他把腰部的光剑重新绑紧,从座椅上站起来。

“今晚我就不去巡逻了。辛苦你跑跑腿。”依旧缓慢吃着菜的菲拉斯目光炯炯,对T一字一句地说。这家店菜肴虽好,可人类烹制的食物,要么太油腻腥气,要么就总喜欢煮烂成一团糊糊,他经常吃不惯。

“不辛苦!”T连忙摇头。身为王族一员的菲拉斯和自己一样不辞辛劳,奔波数日,已让他既钦佩又感动。

守护者深鞠一躬,携剑离开,身影没入旅馆正门外的黑夜之中。菲拉斯等他走远后,放下餐具,视线朝三楼的一个房间瞟过去。幽暗的眼底带着对某种事物通彻的预感般,深深地望着。

没有点灯的卧室里,堆砌着即使眼光挑剔如白罗加都能够稍感满意的华丽家具和装饰品。

慵懒的男子平躺在靠窗的一张造型优雅、缝有羽绒软垫的乌木躺椅上,手中是一套精良、时髦的铜制烟具。这不是旅店房间的原有物,是他从大马士革的家中带来的,和象征着荣光的龙术士魔杖一样,此前一直都别在腰间的带子上,被一个精致的布袋收纳着。

白罗加在战后重建了他的府邸。那套他精心选址并动用重金建造的宅院十分奢华,丝毫不逊于当年。而他的香料、烟草等主业,也在可靠合作者的经营下蒸蒸日上。在足以抵得了常人四辈子光阴的漫长人生中,他花费于烟草生意的时间比期颐老人的寿命还要长。虽然靠贩卖这些令人依恋不舍的“兴奋药”和“致幻剂”赚得盆满钵溢,财源滚滚,然而它们终究会危害人体健康,使人上瘾。因此,对于烟制品,白罗加本人始终都敬而远之,只有在心情最糟糕时才偶尔吸食过那么一两次。不过近些年,他却迷上了这种烟雾缭绕腾腾欲飞的感觉,就像他最忠实的那群买家顾客,对它们越发依赖了,乃至于每天不抽上几口,都会觉得发慌。

蒸腾的烟气从蜜蜡烟嘴滑入喉中,让沉浸在吞云吐雾快感中的龙术士迷离而湿润的眼睛舒服地眯了起来。可不知是否因为烟管内放置了大量水果肉,使烟草原料的比例大大降低,白罗加逐渐麻痹起来的神志,始终都保留着一丝清醒。大脑虽然僵化,却仍旧缓慢地运转着。时光恍若倒流,带他一窥遥远的过去。一些不和谐的画面开始在他的眼前复苏,嘲笑起他的懦弱和无能。

锡耶纳。1204年。阿尔斐杰洛。

那年,白罗加作为统帅,带着三位龙术士、三名契约龙和三个密探,到南托斯卡纳地区的锡耶纳执行任务。任务同样是寻找和清剿异族,情报也同样是他所讨厌的对象——当时是雅麦斯——提供的。白罗加雄心万丈,准备大展拳脚,现实却狠狠地扇醒了他。九人小队在锡耶纳搜查了两周都毫无斩获,最后只能是灰溜溜地回去,向族长请罪。但事情没有结束。不多时,接班的第二任首席龙术士不知运用了什么方法,在锡耶纳西北方向约55英里外的比萨追到了一支达斯机械兽人族大军,他们正是此前白罗加等人苦苦找寻的目标。以阿尔斐杰洛为首的龙族军队最终在比萨挫败敌军,大立功勋,用铁打的事实证明了白罗加在锡耶纳任务上的失败。

这样的结果,怎能不令他嫉恨呢。

苦闷的记忆不断翻滚,脑海中一一显现出当年那些事件经历者的脸,作为主角的那个男人,占据着最显眼的位置。白罗加隔着近一个世纪,看向那位旧时的冤家对手。尽管对方的面容在时间的拷打下早已被消蚀成一块块的碎片,可直到今天,那头晚秋枫叶般绚烂夺目的红金色秀发,仿佛仍在自己的眼前飘荡,鲜明得叫人作呕。即使白罗加最后亲手杀死了他,这份心头之恨都难以被彻底祓除。

而今,同样的窘况眼看就要复现了。他们踏遍布达,把城市监控得水泄不通,几乎要掘地三尺的地步,可照样还是一事无成。正如当年的锡耶纳。

锡耶纳,布达……终究是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任务。

呵,莫非,我也得服老么?即使我是肉身和力量永远维持在最巅峰时期,不会像凡夫俗子那样生老病死,被誉为“龙术士”的……超人类。

一面短促地冷笑,一面强迫自己退出回忆,白罗加微微坐直,放下长长的烟管,把烟具收回腰间布袋。

还有一件事,让他尤为在意,仿佛心里有一块石头放不下。

他决定出门。当这样的想法浮现后,只用了半秒,他就闪现到了门前。下楼时,白罗加徐步慢行,眼睛紧紧朝大堂方向瞟。菲拉斯和T早就不在那里了。他宽了宽心,离开旅店。

外面的天早已黑尽,月光如约而至,静谧温柔,点缀着布达城的夜晚。街上人流还未散,喧嚣声却已渐息,与白天相比冷清了不少。多数店铺都停止营业,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家还没有关门。民宅的灯火渐渐亮起,人们围坐在炉火旁吃喝谈笑,享受夜间的生活。

找到位于多瑙河岸边的公墓,只用了几分钟时间。白罗加感慨着自己还不算退化的记忆,让步子在进入墓园门口时停了停。他想感知这里可能留下的魔力,但侦测了半天,都没有得到回馈。于是他撇了撇嘴,继续前进。

这片萧条沉寂的公墓群,在十几年后的现在,依然没得到本地当权者的重视,荒弃废置好久了。因此,白罗加的造访没有被任何人看见。他像一头巡视领地的豹子昂头走动,停在其中一座较大的墓碑前。

这时候,有种不一样的感觉拥住了他。一开始他甚至没发觉这股气息,因为它是那样陌生,那样微弱,像雪花遇火瞬间消融了一般难以追忆。他足足迎风站了三分钟,想确定被自己感官捕捉到的信息是否正确。最后,他放弃了。这是他从来没接触过的气息,就算它真的存在,他也无从考证。

这座墓由墓碑和墓穴组成,不过,当年白罗加找上它的时候,墓碑就只剩下一半,上面的刻字经风吹日晒早已模糊不清,不知道里面埋葬的是谁。墓穴中虽有诸多陪葬品,却缺少能辨认身份的东西,唯一能确定的是墓主人生前很有钱,绝不是普通的平头百姓。

伸手拨开墓穴口的藤蔓植物,白罗加准备下墓了。沿隐蔽、幽深的墓道,进入空间宽敞的墓室。可是,还没有到达最底下,一股腐烂的气味就扑面而来,比寻常尸臭更刺鼻,更令人倒胃。这情况即使把鼻子和嘴巴捂起来,都没法使气味彻底断绝。从小的良好教养让白罗加忍住了想要当场呕吐的冲动。他立刻采取措施,屏蔽掉自己五感中的一感,让嗅觉暂时失灵,这才没有被熏倒。

“哈……原来确实已经死了啊。”棺椁边,一把腐朽得不成样的躺椅上,以瘫坐之姿歪斜着一具尸骨,白罗加目不转睛地端详,不一会儿,失声笑了出来。

这东西,还能被称为“人”的尸骨吗?

发臭生虫的尸体上,没有一块好皮。但它们不是被蛆虫啃没的。在这东西断气前,全身的皮就已经烂光了。猩红的腐肉和脏器露在外面,却也没剩多少,被遍地蠕动的蝇虫咬噬了大半。这团不成型的遗骸,其惊悚、可怕的形态,恐怕在战乱或饥荒年间都不多见吧。

死者正是17年前被白罗加关押在此地的术士萨克基兰。他酒后失言,在村里指天画地传扬龙族的事,严重违反了保密协议。等待他的惩罚极为严酷——两位龙王诅咒了他,使其在痛苦挣扎多年后,死于全身血肉溃烂。

萨克基兰的死不难猜,他根本挨不过龙族两大魔导师共同施予的诅咒,白罗加早就清楚他必死无疑,此行只是为了确认这个答案。不过,在认识到某个结论后,他还是稍稍震惊了。

尸体尽管高度腐烂,却远没有白骨化,仔细判断下来,像是数周前刚刚死去的。这家伙,一个第二等级的术士,竟也能在龙王的诅咒下撑那么久?白罗加一度陷入沉思。

“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术士,你很顽强啊。但是你死不足惜。会落得这么个悲惨的下场,纯属活该……”白罗加凉幽幽地说着,突然,他止住话声,目光朝身后一探,在确定了心中的答案后,重重叹了口气。

从墓穴外进来了一个人,正确说法是通过变形术借用了人类男人外观的雄性海龙族。

“这是什么?”菲拉斯一来到内室,就被眼前的事物吸引了。如此恐怖的光景,只怕在地狱才能相见。菲拉斯忍不住皱起眉。身为一个不怎么会魔法的龙族,他根本抵挡不住这阵阵扑鼻而来的刺激气味。那股沉积已久的恶臭在封闭环境中始终得不到疏通,让他备受折磨。他用惊人的忍耐力维持住自己身为龙族贵族的矜持,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态。

白罗加在海龙进来后就一直瞪着他。他知道菲拉斯忍得很痛苦,心中竟涌起了一丝快意。不过,作为主人,他至少还不算太薄情,也乐于赏给从者一点“恩赐”。他把手抬起来,对着菲拉斯的鼻尖遥遥一指,开始了他炫技般的操作。在龙术士的魔力屏蔽下,菲拉斯感觉自己饱受折磨的鼻腔渐渐变得麻木和迟钝,直至再也闻不出任何味道。他感到好受多了。

尽管颇为善意地为菲拉斯解决了尸臭的小问题,但这并不表示白罗加会包容他对自己所做的这件事——跟踪。

“菲拉斯,别老跟着我。”龙术士阴沉地盯着海龙,表情相当不快,“我一再容忍你,可你对我管得也太宽了。明明过去不会这么多事的。老实说,我还是更喜欢那个对我漠不关心的你啊。”

他早该想到,龙术士、契约龙之间的联系,并不会因为地理位置的隔绝而斩断。不久前,在自己房间中的菲拉斯感应到白罗加外出的气息。主人在今晚的调查后一直表现得很消极,会在夜晚出门显然有什么情况。于是,菲拉斯跟踪了他。

凭借着龙族优秀的视觉和脚力,菲拉斯与主人保持相当远的距离,既没有跟丢,也没有让他发现。行色匆匆的白罗加一直心系着答案,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被从者尾随。

“我已经决定了,今后每一件任务我都要从旁监督你。就因为以往对你的劝诫太少,才导致你做事不讲分寸,总是滥用严刑。”菲拉斯眉头紧蹙,“说吧,能让你专程跑来查看的这个死人,一定又是你造下了什么孽吧?”

“你昏头了?”白罗加被他气得不轻,“我只不过是在族长的默许下,惩处了一个喜欢搬弄是非,信口雌黄的醉鬼而已。你该感谢我,而不是质问我!”

“喔,他是当年那个……”菲拉斯迟疑了一下,终于想起来,面容微微一怔,但很快就恢复了神色,蓝眼睛带着质疑望向主人,“那个术士,我记得他头发不是白色。”

“嗯?菲拉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椅子上的尸体早已腐烂到不辨人形,只剩一滩肉脏堆积着,至于毛发,更是早就掉得一根不剩。因此,白罗加一时没明白从者在说什么。

菲拉斯捡起了地上掉落的几根白发,对着龙术士晃了晃。

“这是——”白罗加吃了一惊,不得不对这龙族超绝的眼力和观察力发出赞叹,接过来后,他仔细查看起来。

微卷的白色细丝,约七英寸长,颜色和老人的头发无异,发质摸起来却十分细腻和柔软。会是谁的?这个地下室除了自己和死者外,应该没有第三个人进来。白罗加顿时感到迷茫。

“我想这些头发,应该不属于这具尸体吧。看那个东西的腐烂度,根本不可能保存下毛发的。”海龙冷静地说。

白罗加同意他的话。终于,他想通了在进入这座公墓前,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此处有一股他不熟悉的气息了。

是魔力。只有这种解释。

白罗加不仅没接触过这股魔力的所有者,甚至连准确地感知它都显得极为困难。这令他必须承认一个苦涩的事实。

术士这类人对于他人魔力的侦测通常是向下兼容的,也就是说,他们往往感知不到魔力比自己强的人,更擅长去识破弱于自己的人。

白罗加本人的魔力在同时代已是超群出众,然而,有人比他更强。

这股既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萨克基兰的气息,在空气中的余量十分稀微,可见对方逗留的时间非常短。气息之所以没有彻底散,是因为这个地下墓室的空气十分凝滞,完全不流通。可惜的是,越强的龙术士,其魔力就越难把握,哪怕白罗加倾尽全力去侦测和判别,也仅仅感受到那么一丝,并且很快就断开了,就像一个盲人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一头大象长这么样。

至于那个比他还要强的人……

菲拉斯看主人艰难思考的样子,瞬间领悟了什么,于是,他毫不客气地指出,“是比你更强的术士留下来的吗?那岂不是只有——”

“闭嘴。”白罗加打断他,一脸烦躁。

然而菲拉斯并没有遂主人心愿,而是直白地说出他的结论,“是第三任首席。”

“你说第三任首席?那个叫荷雅门狄的姑娘?!”白罗加尖利地呵斥起来,声音像是只嘎嘎乱叫的乌鸦,这其中不仅有他对菲拉斯的强烈不满,更夹杂了一种对事情不符合自己预期的窘迫。

事实是,他从未见过荷雅门狄。对于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那个人,他一无所知,就连她长什么样,他都不甚清楚。前些年,三代首席还坐镇山上时,白罗加一次都没有回卡塔特。他在那段时间推掉了所有任务,刻意避开与首席相见,溯其缘由,还是在于他对偏心不公的龙王、对白捡了便宜的竞争对手的怨恨。

不过,菲拉斯可不像消极避世的主人那样故意躲着人家。他一直住在山上,自然有很多机会接触首席。虽然远没有到熟识的程度,至少也能隔三差五见一次。

荷雅门狄叛逃后,在人界已流亡了八年,至今都没有落网。想必她一定频繁更换住所,去过不少地方避难吧。而他们如今所在的布达,竟是她曾经的一个暂留地?白罗加感到事情真相在一点点接近自己。他审视手中的白发,锐利如豹的眼睛慢慢睁大。对了,乔贞之前不就奉命追捕过荷雅门狄嘛。密探唐纳林给出的目击地点正是布达。卡塔特历史上第一任首席和第三任首席遭遇的地方,不也是在布达吗?!

这下他终于彻底弄清楚了,这个“布达有异族潜伏”的假情报,究竟是谁最先传播出来的!

认识到自己一直被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叛徒牵着鼻子走的白罗加,还顿悟了另一件事。

荷雅门狄曾在布达待过一阵子,但是,白罗加这两天查阅的那些官方移民档案中,完全没找到任何的相关描述,这意味着,他辛苦调查了那么多天,全都查错了方向。

白罗加的这个想法才一浮现,就止不住冷笑起来。这有什么稀奇的,他想。他们几人此番来布达,不也像回家那样畅通无阻,来去自如吗?对于龙术士和龙族也好,达斯机械兽人族也罢,这地方原本就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最重要的是,现在已经能确定是荷雅门狄把布达的假情报传给了乔贞,既然如此……

“这是很重要的物证。”白罗加把腰间神杖和布袋旁的一个小巧的香囊荷包解下来,掏空里面的香料,将这几根头发放了进去,动作十分小心,然后,对尚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的从者命令道,“菲拉斯,你记着我们在这见到的一切。等回去向族长汇报时,你要给我作证。”

“当然,我保证如实相告,不会有半分虚假。可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哼,我们都被耍了!”白罗加在菲拉斯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如一阵旋风般闪现到墓室门口,身子很快就出了墓道往外面去了。

菲拉斯循声侧过头,却来不及制止匆忙离去的主人,只得压下满心疑问,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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