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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Chap.3:荷雅门狄(17)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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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异族那一条条伸缩自如的机械手臂面前,任何精良的武器都派不上用场。十几条钩爪结成复杂而巨大的网,攻击手段是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直刺,被刺穿的人们顿时如同破布袋一般倒在地上,身上的血洞像是被泼洒了鲜红色的颜料,有的人甚至来不及惨叫就滚下马背,面容呆滞地死去了,还有的人摔到地上后,被受伤的马活活压住,不堪重负之下痛苦地咽了气。七个异族轻轻松松扭转了战局,把四十多个骑士弄得人仰马翻。

第一波穿刺进攻结束后,第二波、第三波也在数秒内接踵而至了。如鬼嚎般的哀恸叫声贯穿了整个旷野。

在一片混乱中,一个手持利剑的捷影飞也似的加入战场,凌厉的剑气劈向其中一个怪物,顿时,怪物的双臂像被扯断的项链似的,从创口上喷涌出黑墨汁般的血。这名剑客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随后,是更多更猛烈的斩击。

T一上来就干掉了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异族,之后又拿下了三个。虽然搞不清楚当前的状况,对这些怪物还有那个持剑勇士的来历完全没有头绪,神厅部队还是站了起来,继续战斗。重振起士气的战士们合力围攻并杀死了一个怪物。他们从没有见过如此凶暴和可怕的畸形生物,惶恐之下,下手格外重,无数的利器、盾牌砸落,成为靶子的异族被砍得面目稀烂,当场毙命,即使这样也没有停下,因为害怕,他们不停鞭尸,直到那早已断气的怪物被锤烂成一团粘在地上的肉酱。

战斗进行到这一步,尽管多数达斯机械兽人族已被消灭,然而还是有两个顽强的幸存者在混乱中趁机溜走。

逃跑的敌人有两个,一个往东,另一个往西北。T为自己双腿难追二敌而郁闷,余光中看到有一个亮金色头发的年轻女人驱马上前。她是第一部队的成员,先前的战斗中,一直用弓箭远程援助队友射杀敌人,此刻,她的作战方式似乎变了。只见她的身前,冰白色的光芒布满一圈,形成一个盾的形状。那是冰盾,可以将碰触到它的物体结冰,保护身后的术者。

“喂,东面那个交给我!”女人冲他喊道,细密的汗水从额头滴落,表情却非常坚决。

“最好能留下活口!”T急急瞥了她一眼,然后迅速往西北的那个方向追。刚刚被他击杀的那些异族中,除了一开始急着救人干掉的那个外,剩下的几个,T在杀死他们前都有向他们问话。可是,没有一个愿意说,他们在守护者的剑下自愿受死,把他们能够告诉他的消息带去了地狱。现在,T只好把希望押在他正在追的这个敌人身上。

他接近那个慌不择路的敌人到射程之中。一道剑光袭来,在暮色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洁白柔亮。被斩断了双腿的机械怪物向前扑倒,吃了满嘴的泥。“我可以放你一马,”T的剑尖从背面抵住他的心脏,距离要他的命只差一刺,“只要你肯交代一些事。”

“去你的!你杀了我这么多同胞,还指望能从我嘴里撬出什么?”艰难地转过身躯,兽人族男子断成数截的下肢毫无秩序地零落分散着,但是他的手仍完好无损,刹那间射出的机械长鞭如两条灰蛇,划破了空气。

铛铛两下,守护者的剑和异族的铁臂猛地相碰,发出金属撞击的声响。这敌人的动作并不快,身材也不高,又受了伤,实力颇为一般,而T也不再留手,在阻挡下对方的突袭后,他大力跳起,刺入他的腹部,随后把剑身斜斜往上挑,削掉了他的一条胳膊。灰色怪物倒地,T又上去补了几剑,却没有留下致命伤。一番较量后,兽人族男子的机械皮肤已经遍体鳞伤,残破不堪。尽管如此,仍然还有一丝气息。

“别浪费体力了,你不是我的对手。说,你们背后是什么人!”

远方,一道火焰突然冲天爆发,将T的目光吸引了片刻。看来,那名金发术士也得手了。不知道在魔法的打击下,那个对手还能不能活。当T重新朝身下重伤的异族男人望去时,他看到的,是一张死不瞑目的、鲜血从口中倒流的脸。这家伙居然变回人形,自行咬断了舌头,把一具再也说不出话来的尸体留给了他的敌人。

T盯着那不屈的面庞看了很久,心中不免感慨。一些神厅部队的人靠近,警惕地望着这个对他们而言尚不知是敌是友的面生男人。T只能带着遗憾抖落掉剑身上的黑血,稍作收拾后,把剑插回腰间,接受他们的质询。

艰苦的战斗结束了。独眼怪物们的尸体大都损毁严重,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是人是鬼。T借口自己是一个游侠,纯粹是路见不平才拔刀相助。对于这群怪物的种族,他只字未提,谎称自己和队员们一样是头一回见,言语中刻意营造出一股为自己的冲动之举表示后悔和害怕的情绪。活下来的人们也感到很害怕,他们的心理活动被T准确地把握到了,在他的引导下,达斯机械兽人族被理解为与旧约圣经中记载的别西卜、贝希摩斯相仿的恶魔。虔诚的教徒们都信以为真,纷纷划十字向上帝祷告。接下来,他们处理牺牲者的遗体,就地焚烧恶魔们的尸骸。T多留了一会儿,协助神厅部队完成收尾工作,其真实目的是想看一看附近还有无其他异族同伙潜伏。经此一役,盗贼团伙被全歼,神厅的三支近卫部队共战死26人,折损了近半数兵力,马也损失了十多匹,代价实在惨重。死者中间,每一个人都是千疮百孔,模样凄惨。第一部队一个叫泽西加的年轻男队员,是T刚出场时救下的。虽然没能保全他的右下臂,成了残废,但总算性命无忧。第一部队的队长力达由衷感谢T的侠义精神,还试图邀请这个有缘之人加入神厅。T婉拒了这个提议,却难以推辞他和部下们请客他吃饭的盛情。那位名叫狄思梦娜的女性也去了。勇敢的女术士用火焰烧死了一个怪物,当时情况紧急,她没法照T的话给敌人留活口,她的队友们非但没见怪,还赞叹不止,显然对她的身手和底细十分了解。T和五六个人把酒言欢了一宿,又逗留了数日谨慎守望,然后回到卡塔特,向龙王做了阶段性汇报。他不想把凡人牵扯进来,汇报时省去了神厅部队参战的部分。此番战果反响虽不错,但是和心中的预期仍有所差距,T恳求继续探访,好让自己能充分利用剩下的三次假期,对布达的治安情况做一个彻底的评估。介于本战告捷,两位龙王都在兴头上,便应允了。

之后,T每次来布达,都会和当初吃饭的那几人简单打一下照面,询问他们和城市的近况。那个断了一臂的泽西加退役回乡了,T有心探望,却难觅机会,不过,在得知城内治安状况良好,再也没遭遇奇形异兽的骚扰后,终于稍感欣慰。自愿入伍的有志青年越来越多,他听说,神厅为了分担一部分治安局的职责,正考虑成立专门的禁卫队,作为主力近卫队的后备力量。虽然异族的消息断了,但城市的状况在慢慢变好,T无法有任何怨言。

第八次下界时,他又遇上了两个可疑分子,徘徊在城西的山上。这两人一看见他就跑,此举反而暴露了他们的心虚。他们知道这个剑术高超、神秘莫测的男人是龙族的人,显然,T的存在,已经让附近一带的达斯机械兽人族为之胆寒了。T照常放水和逼供,而他们也像他们的前辈那样选择抵死不从,逼得他最后只能下死手。

两年之期已到,T卸下了任务,回去述职。在做总结性发言时,犹豫之下,终于将本该在九个月前就汇报的布达神厅的情况做了一番概述。两位族长沉默地听完,凝重之色浮于面上,却没有追究他贻误的错,同时,对这位守护者中的翘楚所取得的成就,也不做过多褒扬和奖赏。就这样,T完成了他的使命,与人类世界一别便是七年。直到这次柏伦格上山接任务,T想着还没有和神厅的人正式告别,这才斗胆请求同行。龙王起初不答应,多亏柏伦格为他说话争取。他俩多年前就在布达见过面,谦逊忠直的T给柏伦格的第一印象极好,于是有意抬举他。没想到,此举间接促成了他如今和三代首席龙术士的相遇。

好友迪特里希对他屡屡借任务的名义跑去人界羡慕得不得了,说了好多酸溜溜的话。T虽然知道这个口直心快的壮汉并无任何恶意,却也常常对他的语出惊人感到无奈。他居然认为自己是想趁机泡妓院抱女人。还真是以己度人了啊。

对了,女人……还有,首席。

为什么到了这时候,他才想起那些忠告呢?迪特里希曾数次劝过他,不要和首席扯上关系,称这是过来之人的经验。无论是出于朋友的告诫还是龙族保卫者的身份,T都该坚定地与荷雅门狄划清界限,将她逮捕归案。本该如此。

结束了故事的叙述,守护者对身边的女性投去他复杂、却尽力掩饰的目光。得到的是对方波澜不惊的回视。

“守护者大人,感谢你的告知,我差不多了解了。可是,你似乎忘了,我不是你的朋友,甚至连你的同伴都不是。你说的这些话,和你正在做的事,足以让你被万箭穿心。你就一点也不担心自个儿的小命?”轻而易举点出了他不忠的女人,正用一个看似真诚的笑脸对准他。荷雅门狄急切地想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那样的结局,倒也不错呢。”T望了望天,低声呢喃,听起来像是说梦话,神情却带着向往。然后,他的目光又回到她脸上。与一个通缉犯分享龙族的机密要务,这事如果传扬出去,以族长的性子,横竖得判他一个谋反罪。想到这里,T忍不住撇嘴笑了笑,“我们每个人都要承担自己做错事的后果。如果族长要定我的罪,我绝不会有半分推脱。”

他云淡风轻的态度让荷雅门狄感到十分困惑,好几秒内,她都举棋不定,不知道该如何把话题继续下去。“你看起来像个忠臣,却做着最大逆不道的事。在你看来,龙族交予守护者的使命到底算什么?”荷雅门狄收起了笑容,表情变得严肃。

T踱了两步,晃了晃脑袋。“你我刚相遇时,我就想逮捕你了。可后来,不是被你三两句话反驳掉了么。”似乎不愿意坦露内心,他用开玩笑的口吻搪塞了过去。

“究竟是你太容易放弃了呢,还是你太擅长伪装?”她眯了眯眼。

“至少我可以很诚实地告诉你,我不喜欢阁下、大人这种称呼。你不要再那样叫我了。”

那张充满了禁欲色彩的脸上,正盘踞着一股佯装出来的怒气。荷雅门狄凝视他的瞳眸,安静了一会儿。她尝试着让表情缓和一些,尽管还是有那么点严肃,甚至严厉。“你因为不满意那个任务的结果,就可以一直回人界,这实在是赖皮得有些过分了吧。”一些最黑暗、最难言的情绪——名为嫉妒的情绪,悄然而生,在这个时刻占据了她。如果当初,我也能有你的这个特权,后面的很多事就不会那么发生了。她很意外自己会产生这样的联想。

“我这次随柏伦格大人出来已经很勉强,以后恐怕再也不会有机会来这里了。”T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荷雅门狄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不痛快,稍作迟疑后,她说,“那就抓紧时间,做你想做的事。”语调竟有些温柔。

T先是微微一征,然后点了点头,目光移动,朝自己先前踩过点的榆树指了指,“我们从那里翻墙进去。”扔下这句话,紫发男子快速地穿过空地。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啊……”摇摇头,荷雅门狄苦笑一下,和他朝同一个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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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年后 -

“龙之躯”山脚一个干燥宽阔的洞穴,内部被简单打造成人类卧房的模样。洞主金荻斯被队友送回卡塔特后,只醒了一次。芭琳丝呼唤他变为人形,方便特尔米修斯长老替他上药。他于幽冥中短暂睁开了眼,又很快睡去。之后,得到了长老悉心治疗的金荻斯昏睡着被族人抬回住处的床上,至今已躺了五天,都没有醒来。

这头公火龙伤得很重。流星从前额击中他的头,凿开了一个焦黑的洞。幸好,被击穿的部位并非脑干这样的要害,在特尔米修斯的妙手回春之下,伤情很快就被控制住,创口处的新肉和新皮正在缓慢生长,接下来就看他的求生意志和命运的眷顾了。望着他缠了一头的厚重绷带,和那张过于安详、沉静的睡颜,床边座椅上的芭琳丝心里不是滋味,不知道叹了多少次气。

这几天,芭琳丝和陶瑞斯轮流守在同伴身边照看他,期盼他能够早日苏醒。族人听闻金荻斯的伤,都来探望他。丁尼斯贴心地送来消毒和止疼的药膏,一双丹凤眼满是忧郁,向陶瑞斯表达慰问。夏纳和黛安纳结伴而来,各自捧着一束花放在床头,还给芭琳丝带来了夜宵。扎杰斯,还有泰雷斯、薇尔丝两夫妻也来了。扎杰斯曾在第二任首席的叛乱中遭敌人的结晶严重侵蚀,又被芭琳丝救急的龙炎灼伤,多少年过去了,早已痊愈的扎杰斯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不可逆地残留着少许深浅不一的创痕,宛如浮雕一般斑驳、粗糙,诉说着那段惨痛的战火。泰雷斯和薇尔丝夫妇膝下养有一女,在第三任首席保卫卡塔特的战斗中孕育于薇尔丝腹内,一年后出生,取名穆菲丝,年仅十四岁的她还只是头喜欢玩闹又容易受伤的雏龙。海龙王会时不时看望这头小海龙。穆菲丝的出生,给如今颓废的龙族带来一丝新生的活力。芭琳丝、陶瑞斯多希望这份活力能庇佑床上的伤者,让他尽快好起来。两人代金荻斯尽地主之谊,接待了二十多位族人。一时间,这个在平辈中普普通通的火龙族男性,成了大家心疼、珍爱的对象。令两人最意外的探访者是翁忒斯、费扬斯、爱萨斯、里欧斯、纽因斯和阿布诺斯这几人。他们对沉睡中的金荻斯诉说着关怀和鼓励的话语,但最终,重点却落在了他们真正关心的事情上,殷切地询问这两名追捕事件的亲历者,是否有见到雅麦斯。翁忒斯和费扬斯是雅麦斯的心腹之人,另几个虽然算不上雅麦斯党羽的核心人员,却也折服于他的高贵身份,对于这些人,芭琳丝向来高看他们一眼,尽管心中焦躁,却还是实话实说,回应了他们的疑问。在得知雅麦斯没有被荷雅门狄召唤、始终都下落不明后,几人的眼神都黯淡了。

芭琳丝僵硬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了伸胳膊,又转了转脖子。坐了一上午,她都快成化石了。这时,洞口响起一阵脚步声。她知道是陶瑞斯换班来了,正好她午饭还没吃,希望膳房还能有热菜……

刚起身,她就愣住了。与陶瑞斯一同进入的还有火龙王,正从隧道般的管形门厅那头走来。身份贵重的火龙族族长竟然亲自到一个平民的家中探病,如此稀奇的事,在过去几百年中从来没有发生。

“族长大人。”芭琳丝绷直身体,恭敬地退到一边。

火龙王迈步来到床前,“我来看看金荻斯。”病榻上的火龙两腋以下盖着条暖被,眼睛紧紧闭合,全然不知身边事。老人低头看着他的睡脸,又看了看床头矮柜上放着的汤药,发现它早就没有了热气。“都过去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是不见醒?”

“特尔米修斯长老说他伤到了头,难免会昏睡得久些。”陶瑞斯身子微欠,回答道,“我们都盼望着他能够早点醒来。药每天都有送,可是金荻斯始终昏迷,想喂也喂不进去。”

火龙王嗯了一下,“还好,呼吸很平稳,身子骨也硬朗。不出两日,应该就能醒。”在用手搭了下金荻斯的脑门后,他这么说道。

现如今,卡塔特的龙裔死一个少一个,更何况还是火龙族子民,火龙王对金荻斯展露出前所未有的重视。芭琳丝看在眼里,内心涌起一阵感激。

火龙王又给床上的人把了一下脉,确定金荻斯的伤情已无大碍后,终于偏转过视线,用迫切的、强硬的眼神望向芭琳丝,嘴角嚅动起来,“我的那个不肖子孙,你们在这次行动中可有见到他?”

原来他也是为这件事而来。在西亚小城萨姆松的郊外猎捕逃犯失败的原由,芭琳丝在把金荻斯委托特尔米修斯医治后,就禀报给了族长。那时,宝座上的火龙王气急攻心,海龙王还为此安慰了他几句。他愤怒地让芭琳丝退下,整个谈话中,对雅麦斯只字不问。芭琳丝原以为火龙王不肯原谅自己的这位后裔,所以才对他漠不关心。看来,是她想错了。“很遗憾,族长。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追到那个叛徒了,然而,与她的交锋中,一次都没有看见雅麦斯,简直就好像……他压根没跟她一起出走一样。”

“我就猜到会是这样。那个可恶的叛徒,一定是把那个孽障关在契约魔法阵里头了。”火龙王恼恨地说,这话与其是在回答,更像是自言自语。

“契约魔法阵按理说是能够由契约龙自行决定出入的。为什么雅麦斯从不挣脱,不出来和我们见面呢?”陶瑞斯侧过脑袋问,“我们和他的主人打得那样凶,他不可能躲着不知道吧?”

“多半是使用了封印魔法,强行关了进去。”老人说,“雅麦斯半点魔法也不会,只怕是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逃脱了。”

芭琳丝双拳握紧,感到胸中有一股化不开的怒气,“恕我多嘴,您和海龙王大人当初就不该把雅麦斯送给那个人类。是您逼着他从命,最后,让这个可恨的终生契约坑害了他!”她全然忘形,语气激愤又幽怨。

火龙王用冷酷而严苛的目光扫了她一眼,却没有反驳。不,他想,这一切都是雅麦斯的错。他将自己的命令曲解,假借监视之名,和一个人类发展出感情。他不应该蠢笨到让自己陷进那个感情里。就算那个人是与他共享生命、荣辱的契约对象,他也不该忘记她终归只是个和龙族本性、立场都不契合的人类。就算他忘记了他曾经对人类是何等的鄙夷,也不该轻易爱上她,对一个人类托付真心。他如今会被封印魔法所困,被迫弃自己的族群和祖先于不顾,全都是他自己的错。“你们照顾好金荻斯。有什么新情况,要立即告于我和长老知晓。”最后,火龙王只说出了这些。

在芭琳丝愤懑的注视和陶瑞斯的恭送下,老者振了振衣袖,转身朝洞外走去。他的心中,烧着一团大火。芭琳丝的忤逆当然触怒了他,可眼下的实际情况却容不得他去追悔一件早已成舟的事。他真正烦恼的是,连被他暗自期许的芭琳丝他们居然也失了手。那个叛徒女人的本领,可见一斑。那么,接下来是否要加大力度,继续聘请江湖术士呢,还是说……要调用龙术士?火龙王在沉思中离开了龙穴。

“芭琳丝,你刚刚也太胆大包天了。”送走火龙王后,陶瑞斯不禁为老上司的失言冒犯捏了一把汗。

“我哪里说错了?族长把雅麦斯安排给荷雅门狄那个女人,本来就是个错误!”芭琳丝的怒声在山体洞府中回荡。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倘若雅麦斯的契约对象不是荷雅门狄——我们假设他已经和前人缔结了契约,那么,等到第三任首席上台的这个时代,有资格做她从者的龙族,说不定只剩下你了。”陶瑞斯用平缓一点的语气继续说,“而且,从契约双方基本是同性的传统看,这个可能性极高。说句马后炮的话,雅麦斯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是替你挡灾了。”

“陶瑞斯,你给我闭嘴!你怎么敢做出这种假设?”

“我也只是突发奇想。你先别急着骂,不如想想我说的话。”

芭琳丝垂下视线,沉默了下来,这举动等于默认了这个说法。陶瑞斯的聪慧和狡黠,让她又恨又敬。她忽然想明白了,其实陶瑞斯的假设和她对火龙王的发泄是同一个道理。纠结过去的事,纠结雅麦斯为什么和荷雅门狄成为了契约者,这种事没有任何意义。重要的是当下,是那个仍然昏睡不醒的族人能不能活下来。

回眸望向床上人安睡的面庞,芭琳丝第一次为这间屋子少了某个人的吵闹声而心焦。她的那位部下向来惯会用追捧的言语惹她心烦,没想到有一天,她竟有些感到怀念。

一夜过去,金荻斯仍未苏醒。两名同伴依旧轮流看护他。第二天中午,换芭琳丝来顶替陶瑞斯。也不知特尔米修斯是有事耽搁了还是怎的,他居然忘了像前几天那样给金荻斯送药来。二人一合计,决定由陶瑞斯陪着金荻斯,芭琳丝则到长老的住所拿药。

这位长辈平时不住在龙神殿,他早年的领地在“龙之泪”的中心地带,步入老年后,甚少保持龙形的他在海的西南角靠岸搭了一间大草堂,屋子秀丽古朴,没有过多的雕琢和修饰,外围种了一圈绿竹,辅以野百合和建兰,整个环境宜人而清新,充满了自然气息,与他爱摆弄花草药材的喜好相得益彰。从“龙之躯”到那里,距离不近也不远,用不了多久。

芭琳丝不急着赶路,选择从浮空山道慢慢过去。磅礴的水雾缭绕在远方山头,从她所处的角度看,“龙之心”和“龙之颈”两座山一近一远飘在天边,像画布上的几笔淡墨,隐约而秀隽。“龙之心”山顶的土壤滋养着一棵被称作亿年树的参天古木,与菲拉斯的祖父拉刻西斯爱上人类女子的传说息息相关。这件犯忌讳的事不仅令族长颜面无光,如今更因为出现了相似的第二例而颇受人们议论,成为芭琳丝的心中之痛。她用一种逃避的眼神,把视线转向更远些的“龙之颈”。这座山曾经在刹耶王的蹂躏下一度残破,与它接壤的几个龙海、龙山,以及连接着它们的空中山道,也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牵连。战后,龙王修复了它们。崩坏的山体、桥梁以及坍塌的洞穴全都恢复如初,守护者杜拉斯特建在山上的小屋也得到重建。两位族长大人损耗了巨量的魔力,使它们得以带着往昔健全的风貌,屹立在阳光的福泽下。卡塔特山脉看似什么变故都没有,可是伤痕仍在。雅麦斯的失踪便是其中一件。芭琳丝只要一想起这个,心中就不免酸楚。

她视线向下,在另一条低了数米的山道上,看见了四个人。海龙族德文斯和龙术士柏伦格施施而行,身旁跟着另一个龙术士。芭琳丝知道这个叫瑟提的家伙,但对他的印象着实不深,只知道他才毕业两年多,还是个新兵蛋子。倒是他的火龙族契约者——琉庇斯,她很熟悉。

不过,对于这个族人,芭琳丝只有负面的印象,因此,她一脸不悦地撇开视线,把脚步加快。她可没兴趣去偷听这些人在说什么。

“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依然感到很震惊。”说话的是一位沙金色头发的男青年,年纪很轻,长相清秀。他是龙术士自诞生以来第二十位龙术士,受封顺序排在荷雅门狄之后。

“为了什么而震惊?”柏伦格微微偏头,望着这位名叫瑟提的小伙子,脸上带着他惯常的温柔笑容。

“这里的一切。”瑟提开怀一笑,“卡塔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地方。”他用严肃一点的口吻补充道,“或许……比天堂还要美。”然后,他几乎是肯定而真诚地说,“不仅美丽,还非常神奇。”

这座漂浮于苍穹之上、重重云幕中,距离人界陆地最高处尚有一万多米的超大山脉群,颠覆了瑟提自出生以来慢慢形成的世界观。他在这个世上最高等的生物——龙族——的家园,训练了整整两年,出师后,也已正式上任了快三年,可每回上山接任务,重见这片美景时,他都禁不住要发出感慨。

不过,在旁人眼里,这番感慨无疑显得有些做作了。柏伦格只当他是孩子心性,包容地笑了笑。德文斯倒想挖苦两句,但他知道主人有心想要和这名晚辈交好,所以才会主动带着他做任务,傲慢的海龙也只能吹一声口哨作罢了。

“谁第一次来都会像你这样惊奇的。”柏伦格流畅地把话头接过来,对身边的青年微微一笑。

“我之前的生活一直很枯燥。”瑟提有些自惭形秽地低了低头。

“我记得你好像是普鲁士人?”

“您说对了。不过,我只是个乡下男孩,生在一个连正式名字都没有的小村庄。”年轻人调整呼吸的频率,脸不红心不跳地张开嘴,说,“就因为我出生穷乡僻壤,没见过世面,所以从小就特别向往到大城市生活和工作。原本身为农奴的我不可能有这个机会的,可是……”

“可是,你却成为了龙术士。”柏伦格替他说完。

“是的,我很骄傲,也很幸运。儿时做过的无数梦,没有一个像如今这般美好。”瑟提说得神采飞扬,“魔法,力量,长寿。我得到了远比我梦到的更神奇的东西。我很爱这里。只可惜,”他停顿了一下,“不能把我的喜悦和我最亲近的人分享。”

“哦,确实,这是头等重要的事。”柏伦格的口吻也变得谨慎了,“你要小心地对待家人和朋友。今后的路很长,他们能陪你一段时间,却没法陪你走完。这就是长生的代价。如何在家庭和事业中找到一个平衡,在保守秘密和自我欺骗中寻求一份安定。肉眼凡胎多为此烦恼,我们这类人亦如是。”

“如果在发生了那一切之后……当父母离开我的生命,我想我会为自己欺瞒了他们一生而感到难过。”瑟提小声说,突然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从者,“那么,请告诉我吧,琉庇斯,将来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若不是他刻意点到从者的名字,这位安静跟随在一旁的火龙都快被周围人遗忘了。琉庇斯刚抬起眼,就看到德文斯递来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一直陪着他?住人类臭烘烘的地方?他可不想受那罪!想起曾在主人村庄的见闻,琉庇斯就直犯恶心。人们把粪便随意抛弃在路上,公共卫生做得一塌糊涂,连厕所里擦屁股的麻绳都沾着屎,谁都能用!“噢,主人,我还是更喜欢自己的巢穴。”犹疑片刻,他如此答复,目光又漂移了出去。他对这小鬼和柏伦格那个老滑头的场面话毫无兴趣,心思压根就不在这儿。刚刚他隐约瞟见有一个人从头上的一条山道通过,那曼妙飒爽的身影,好像是……

“对了,前辈。”被从者敷衍了一句的瑟提,又叫住了柏伦格。

身边的男子目光柔和如暖阳,向他投过来,表示自己有在听。

“我发现这里最有趣的,还是这个。”他随手指向周围的山,“为什么卡塔特山脉的一切都能够自行悬浮?山峦也好,海水也好,都脱离了重力的约束。我的魔法可做不到这等程度啊。”他们正走到“龙之心”和“龙之躯”这两座山中间。从此处往下看,除了平静的“龙之影”海面外,就只能看见无尽的白云。人界的景致被完全遮蔽。重量难以估计的龙山,和纯净见底又深不可测的龙海,都好似轻巧的纸制品一般浮在空中,让瑟提既感到不可思议又十分心醉神迷。

“我听过一个传说,”柏伦格说,“卡塔特山脉原本是在地面上的,与人类的世界没有任何界限。是两位龙王用他们的力量将山脉升到高空与世隔绝。他们铺陈了各种魔法,维系这个世外桃源的运转。很难想象如果失去了龙王力量的支持,这里会变成什么样。”

“会迎来末日。”德文斯非常轻松自如地说。

瑟提脸色一白,感觉这不是什么好话头,就没有接腔。

毫不避讳的德文斯继续说了下去,“对于龙族而言,两位族长大人既是统治者,又是造物主。他们塑造了卡塔特的一切。这才能旷世罕见,连他们自己的传人都没能继承一分……布里斯,雅麦斯,喔,尤其是这个雅麦斯,委实是个满脑子肌肉的莽汉。不过,这点小节与他和主人间的风流韵事比起来,倒也不算什么大问题了。”

上方,芭琳丝的脚步突然顿停。她的听力太好了,即使已走出百米多,德文斯对雅麦斯的大不敬之语,依然在她感官能及的范围内,如此刺耳。她忘记了德文斯有一张多利的嘴,更没有想到他竟故意抬高嗓门,好让自己听得清清楚楚。

“所以啊,瑟提,你可别怪琉庇斯不跟你住啊。有雅麦斯的前车之鉴,我们这些做契约龙的,也都得警醒着点。”

“您说的雅麦斯……哦,我知道,他——”

一阵沉重的巨响打断了瑟提。伴着鞋子与地面的碰撞声,一抹高挑的人影从天而降,跳到几人身前,如红色槭树般稳稳地站定。“闭上你的嘴,德文斯。”芭琳丝目光如炬,注视着他,“我不管你从哪儿道听途说来这些风声,总之,不许你瞎传。”

“芭琳丝,你要为那个跟叛徒私逃的混蛋辩护吗?”德文斯立刻两眼放光,冷嘲道,“我刚刚说的哪句不是实情?他被人类女人勾走了,一连十几年不回来,你却还替他说话。”

尽管心中并不想为雅麦斯辩解,但芭琳丝不会原谅敢挑战自己的人,“我只是来告诫你,不要对外传扬这些事。族长大人会做出合理的判罚,修正他的道路,不容你出口妄议!”

“噢,是的。但前提是,得有人把他带回族长面前。而我听说,肩负着这个光荣使命的人是你。可你和你的部下却失败了。”德文斯的语气中带着相当分量的嘲讽和同情,“不知道可怜的金荻斯,他脑袋上的洞什么时候能长好呢?”

“金荻斯因战而伤,卡塔特每个人都盼望他能尽快康复。你说这话,是不希望他好了?”

“喂,德文斯,到此为止。”从刚才就一直在边上看戏的柏伦格也觉得从者这次说得有些太过头,赶紧站出来替他找补,“芭琳丝大人,请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我每天都在为金荻斯祈祷。想必他已经脱离危险了?”

“他会醒的。”芭琳丝把目光冷冷地转向这个佛口蛇心的人类。

“当然。可我担心的是,失去了一名部将,您难免力不从心。您这次是在哪座城市见到前首席的?鄙人不才,愿意尽绵薄之力。”

“这不关你的事,你瞎打听什么?有空关心这个,还不如多花点心思约束你的从者,免得他胡话连篇拖累到你。”

一阵挑衅的大笑打断了她。“最不中听的往往是真话。”德文斯态度嚣张地说,“不像你,弯弯绕绕了半天,不就是不敢承认自己什么都没有干成么?”

“你——”

“芭琳丝,你要小心。”一直置身事外的琉庇斯突然出声,让众人都吃了一惊,“小心应付那头变色龙。他已经被他心爱的主人蛊惑住了心智,不惜与自己的手足同胞为敌。我真怕他会在战斗中伤到你。”

芭琳丝的脸冷下来,原先的愤怒和激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猜疑。半晌间,她竟分不清他是在关心自己,还是故意煽风点火,带乱节奏。向来不服雅麦斯的德文斯会借机冷言恶语,完全在芭琳丝的预料内,然而琉庇斯……

在火龙族的新生一代中,多数人都是亲雅麦斯派,但琉庇斯却是个例外。他和金荻斯一样,曾经也是芭琳丝的追求者,一直看不惯雅麦斯的作为。芭琳丝从来都不喜欢他。此时她才发现,他怎么可以比金荻斯更让人讨厌。

“琉庇斯,你少来挑拨!雅麦斯还不至于为了一个人类对同族下手。”对方的险恶用心初见端倪,想明白后,芭琳丝气得怒斥。

琉庇斯神情木然地接下她的怒火,与之目光接触时,唇角颤抖了一下。芭琳丝对雅麦斯死心塌地,又有金荻斯那个不甘认输的跟屁虫日夜跟随,琉庇斯自知没机会,很早以前就退出了竞争,然而,心中那份对雅麦斯的恨犹如烈火的余尽,并没有随着时间消失。就在这个千载难逢的时刻,它化身毒焰,朝昔日的旧爱喷吐。“你还是像从前那样袒护着他。族长把这份差事交给你,对你而言实在太沉重了。如果你需要,我愿意向族长大人请缨,加入——”

“你敢!”

“抓两个对我族有罪的叛徒罢了。”琉庇斯面目阴沉地看着地面,“正义与我同在,我有什么不敢的。”

德文斯笑起来,“说得好,琉庇斯。正所谓谁都知道,可谁都不敢说,大约就是这么个道理吧?”语气中的讽刺感毫不加以掩饰。

情况不妙。她既要应付德文斯的挖苦,又得防范这冷箭伤人的小人。琉庇斯虽然不敢明着顶撞她,却一直在阴阳怪气,帮衬着德文斯和她较劲。芭琳丝气到了极点。

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曾在心中偷偷为雅麦斯的失势而感到一丝报复的快意,可是,她再怨恨,也还没有糊涂到公然妄议的地步。然而德文斯这家伙,居然敢当着一个新人龙术士的面大放厥词,把这件卡塔特所有臣民都避而不谈的事大肆渲染,当众戳族长心窝,琉庇斯这小人更是借题发挥,让事情变得不好收场,此等恶毒行为必须被严禁。芭琳丝深知舆论能压死人的道理。这些年,群众议论的口水,都快把雅麦斯淹了。火龙王从不公开说自己对雅麦斯的想念,大家都以为他痛恨雅麦斯,才给了德文斯、琉庇斯之流出言诋毁的机会。正因为芭琳丝对负面舆论的危害认知很清晰,她才更要出面,杜绝他们的恶念。

“你俩抓着这个事情不放的目的何在?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是唯恐族中上下还不够乱吗?瞎嚼这些风言风语,对我们族群有什么好处?传到族长耳里,除了给他们老人家徒增烦恼,加剧矛盾,引发猜忌外,还能带来什么?!”芭琳丝吼得喉咙发痛。

“您不要动气。”眼见事态恶化,柏伦格赶紧作揖,向她示好,“德文斯,这话你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若是传扬出去,我可没办法帮你堵住这悠悠之口。”

跋扈惯了的德文斯突然被主人训诫,必定要争辩一二,“怕什么啊?雅麦斯那家伙一向欺软,素来不是个以贤德和才华服人的主儿,族中受其压迫的人比比皆是,碍于火龙王大人的脸面,大家才既不敢怒又不敢言。现在,他自己堕落,铸下大错。我也只是替大家说了说真心话而已。”

忽然一声喝斥阻断了德文斯的话。“够了——!”

众人回头,看见一张极度愤怒的脸。费扬斯出现在十米外,脸上有恨不得将德文斯的嘴巴撕烂的冲动。翁忒斯站在他身旁,亦是满脸不快,随时都要爆发。

芭琳丝难掩惊讶。他们吵了大半天,此时才意识到这场争执已经惊动了一些人。闻讯赶到的两人都是雅麦斯最铁杆的亲信,一场口舌大战看来是不可避免了。

“你再敢诽谤侮辱雅麦斯,信不信我让你再也笑不出来!”映现在众人眼里的景象,是狂风暴雨一般的怒气。费扬斯目眦尽裂,一上来就给了德文斯一记威吓。

“哈,吓唬谁啊?”德文斯被他一激,怒极反笑,“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你们追随的那个偶像,早已不是火龙王心目中的宠儿了!你们这些狗腿子,只怕也——”

费扬斯二话不说一拳揍了上去,把德文斯的左脸颊打得瘪了一分,正中颧骨的痛意让海龙一阵恍惚,后脚跟打飘险些没站稳。在他身后,本想劝架的柏伦格摇晃的身体突然蹲下,共生契约传递给他的感官信息,让他瞬间像是被一个大力士猛扇了一巴掌似的懵住了。头晕目眩的德文斯缓了两秒,重新调整好姿势想要还手,琉庇斯赶忙把他拉出费扬斯的攻击范围,避开了他的下一拳。翁忒斯也上来了,横在双方中间,以令人疼痛的力量捏着同伴的手腕,被费扬斯用力挣脱。德文斯也企图甩开琉庇斯的手。他使劲摆动着双臂,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蓝马鸡。琉庇斯顺水推舟松了下手,没能拉住他。

不服气的德文斯和费扬斯顿时撞作一团,用凶狠的眼神瞪向彼此,口中唾液乱喷,叫骂声不断。一方死死地揪住对方的领口,另一方挥掌把对方的手从自己身上拍下去,最后,矛盾终于激化到再也不可回旋的地步,他们扭打起来,你一拳我一脚,掀起了狂涛骇浪。“别打了,你们几个!”一向暴躁易怒的芭琳丝反倒成了眼下最冷静的那个。然而,事态已经失控,她尖锐的阻止声淹没在了更大的声浪之中。

德文斯和费扬斯处于战斗中心,互不相让,琉庇斯游走在侧,暗中寻机拱火,翁忒斯拉着琉庇斯不让他掺和,又要抱住费扬斯,不让他被德文斯揍。一番乱斗下,不知谁打中了谁,也不知打中了多少次。

已经说不出话来的瑟提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退缩一旁,张口结舌。还没等他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这几个龙族就乱作一团人推人相互殴打起来。膝下响起一个微弱、细小的呻吟,让他想到自己该做点什么。他没胆量劝阻盛怒下的龙族激烈对抗的争斗,只能蹲在柏伦格身旁,用一个担忧和害怕的眼神看着他,询问他被从者牵连的伤要不要紧。

之后,两个在附近巡逻的守护者火速赶到,芭琳丝来不及向他们解释,失声而呼,“快!把他们拉开!”

战局的新加入者——迪伦和马尔科姆神色慌张地对看一眼后,立刻展开行动,对这群斗殴者进行调停。然而,他们几番拉扯,却未能奏效。人群中的暴力情绪像是被点燃的火药,一旦爆发便无法遏制。两位争斗核心的海龙和火龙还在拼命,想要将对方彻底击垮,劝架的人紧紧抱住他们的腰,却反被挣脱。不时有人因躲避不及而中拳,踉跄,跌倒。随着撕打在一起的人越来越多,场面愈发鸡飞狗跳,混乱不堪,芭琳丝这时就算想阻拦,也挤不进去了。

“特尔米修斯长老来了!”琉庇斯突然大喊。

撕扯中的几人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立时僵住身体,用怀疑、惊慌和怒气未消的眼神看向琉庇斯,又朝长老来的方向寻过去。当他们分开时,德文斯还不忘朝翁忒斯的手臂推一把,报复他一直护着费扬斯,害自己没能狠狠揍过瘾。

午觉睡过头的长老手揣药箱姗姗来迟,才出门就撞见这一出闹剧。混战的双方终于停手,为首的几人身上都挂了些彩,德文斯和费扬斯挨打最多,翁忒斯次之,琉庇斯几乎没受什么伤,柏伦格被瑟提搀扶,正揉按着自己的脸,最惨的是马尔科姆,他在混乱中被人推倒,背上多了好几个鞋印,此时酣斗结束,才终于被迪伦拽着手,从地上站起来。几人各自拍打身上的灰,扭动肢体关节,舒缓痛意。对身强体壮的这几个龙族和守护者来说,这些都只是小小的皮外伤,然而,事件的性质却非常恶劣,不容姑息。即便是素来性情温和,不爱参政议事的特尔米修斯,也必须要表态了。

“怎么回事啊,你们几个,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长老,费扬斯他们先打人!”

“是这家伙先口无遮拦,不分场合地恶意诋毁雅麦斯!”

两帮人七嘴八舌各不相让,吵得人头疼,长老抬了抬手,示意他们一个个说,最后,芭琳丝站出来一锤定音,“一切都是因德文斯而起的。他妄议是非,散布谣言,带坏新人,所作所为影响极差。”

事情涉及雅麦斯,特尔米修斯自然不会轻视。他表情慎重,字斟句酌道,“族长料理诸事,本就劳心劳力,你不能给族长分忧,却反给他们老人家添堵。雅麦斯就算有错在先,也该由火龙王裁决发落,岂是你等不相干之人能够置喙的?公然中伤于他,是要不顾念火龙王和他的亲情吗?更重要的是,在族内散布这些言论,扰乱君民上下一心的意志,是何居心?随便一条都足可治你的罪。念你初犯,这次我便宽恕你。但类似的事,以后绝不准再提!”

德文斯心有不忿,却不敢得罪这位长辈,只能气势弱下来,说,“您也太偏心了,长老。”

这海龙对自己的话毫不重视,特尔米修斯急得胡子都要吹起来了。“我看你不必去做任务了。”兴许是情绪有些激动,这个老人的声调竟出现与以往那恬淡如菊的态度所不同的起伏和波动,“交给你们三个,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他的目光始终不离开眼前这头不服管教的海龙,话却是对他的队友们说。

这下谁都能听出来,长老是准备把德文斯留下,让族长处置他。在面面相觑的众人中,瑟提最先说道,“一切请您定夺,长老大人。”他卑微地鞠躬行礼,以显示顺服,“这次任务是我和琉庇斯接下的,承蒙柏伦格前辈的助战,我向您保证,我们一定能旗开得胜。”

从瑟提的话中,特尔米修斯嗅出来一丝心机。他瞥了一眼柏伦格,发现他面容僵凝,又马上微笑。特尔米修斯懒得追究这两人的勾结嫌疑,于是摆了摆袖子,沉吟道,“都散了吧。我还得去看望金荻斯呢。”他走了两步,又停下叮嘱,“今日之事,不许你们任何人声张,记住了吗?”

五个龙族、两个龙术士和两个守护者满口答应下来,特尔米修斯又安排迪伦、马尔科姆领着德文斯到龙神殿请罪后,终于完全放心,提着药箱淡然离开。

芭琳丝在郁闷中跟随特尔米修斯回“龙之躯”,一路上都被这段不愉快的谈话所牵扯,心绪难平。一个好消息蓦然降临,让她的心情得到舒展。她和长老还未踏进洞穴,陶瑞斯就欣喜地出来迎接,说金荻斯醒了。

金荻斯倚靠床背,无力而僵硬地坐着,神情仍有些木讷,仿佛经历了一场极为漫长的梦。洞门口疑似传来芭琳丝的声音,他微睁的眼睛开始朝外张望,努力对焦。才刚刚转头,伤口就传来一阵钻心的麻痹感,深抵骨髓。他轻轻地抚摸自己的头部,试图缓解这股不适的感觉。在镇定药物的作用下,他感到自己的整颗脑袋像是被冰冻住了一样,连痛觉都消失了。不过,那厚厚纱布的覆盖至少证明了他的伤势不容小觑,显然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好转。

“你醒了!”芭琳丝跑到床前,用担忧的眼神看着他,伸手轻抚了一下他的额头。

她从来没这样对待过自己。金荻斯的脸上显现出一个呆滞的表情,在起初的惊讶过后,他嘴角微动,挤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让她不要担心。

特尔米修斯随后赶来,检查他的伤情,“甚好,甚好。看来你已经安然无恙了。”

“会留下后遗症吗……长老?”金荻斯脑袋小幅度地偏转,“我不会变成痴呆吧……”

“有可能,因为你说的这话就很傻。”在成功把这毛躁的小辈吓到闭嘴后,特尔米修斯摇摇头,捻须一笑,“好了,听老夫的医嘱,每日按时服药,卧床静养。再过一个月,你就能像往常那样活蹦乱跳了。”又叮咛了几句后,长老满意而去。

屋子里剩下他们三人。

“听陶瑞斯说,我睡了六天。”金荻斯小心翼翼地说,看着芭琳丝在床边坐下。不知为何,她面容有些紧绷,先前的喜悦之色已逐渐剥离,露出淡淡的隐忧。金荻斯不禁疑心,她是不是怪自己睡得太久了。

“嗯。”芭琳丝应了一声。刚刚那桩惊动了长老的大事,即将传到族长御前,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在群山群海间不胫而走。那些挑衅者的面孔在她的脑海里浮浮沉沉,在某个瞬间,她恨德文斯,更唾弃和鄙视琉庇斯。他的心肠怎么能这样丑?而她当初又是如何轻信了他所宣称的对自己的爱?不,他连眼前这个下属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金荻斯,”她轻轻说,那张虚弱但强打精神的脸庞蓦地抬起来,等候她的话,“你的头还痛不痛,有哪里觉得不舒服么?”

“我没事。长老不是说了嘛,我好着呢。”金荻斯微微一笑,“倒是你……似乎除了你招募我的那次外,这还是你头一次到我的住处来啊。”

“说这个做什么。你这屋子这几天早就被人踏破了。”

“我不介意这个……我是想说,我一直都希望你……还有陶瑞斯,能够常来做客。”

陶瑞斯的目光在两张脸上游弋,“这段时间,你可要天天被我俩叨扰了,我的朋友。”在略微停顿须臾,找到合适的说辞后,他又道,“噢,你瞧,我差点忘了要通知火龙王大人这只贪睡虫睡醒了。你们先聊,我这就把喜讯给他老人家带去。”他有意给同伴创造机会,便找了个由头,抽身离开。

这刁滑的海龙意味深长的举动让芭琳丝有些恼,可她又不能把气发泄到一个病患身上,便把特尔米修斯走前留下的汤药端起来,作势要喂他,“不管怎么说,醒了就好。药也拿来了,你趁热喝吧。”

芭琳丝把汤匙递到他口边,一勺一勺地喂,金荻斯嘴唇翕动,勉力配合她,皱着眉头将这碗难喝的药一扫而光。良药苦涩发酸,正如他此时略带忐忑和沉郁的心境。放下空碗后,很长时间,芭琳丝都没有说话。

“……我现在这个满头绷带的样子,是不是看起来很蠢啊?”一段沉闷的静默后,金荻斯终于不耐寂寞地问。

“你本来就够蠢了,也不会再多蠢一分了。”

“很过分啊芭琳丝,这样说一个病人。”

“你别以为你替我挡招,我就会喜欢你了。”她故意用尖酸的语气说。

“我没有这个意思……”床上的公火龙立刻像一个被无端责备的孩子垂下头,表情有些难过,“我没指望能靠这个打动你。你要这么说的话,会真的让我伤心。”

也是啊,他甚至都不一定能在那个女人的攻击下活命。芭琳丝为自己的恶意揣测感到惭愧,眼珠子转了一圈,又回到他的身上,“琉庇斯向我表明,想加入我的战队。你怎么看?”她打量苦闷之中的金荻斯,观察他的每一个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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