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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Chap.3:荷雅门狄(21)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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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藏在了这里。”

真相触手可及了。眼前的深洞入口让她的疑虑坐实。她召唤出一个微型结界随自己移动,防备洞穴内可能存在的有害气体,然后纵身跳了进去。

这个勉强能允许一位成年男性肩宽通过的洞约有六七米深。一秒后,她落到了底部,周身的狭窄空间顿时变得宽敞。附着在眼部的魔力瞬间照亮前方,荷雅门狄辨认出一条由南向北弯曲延伸的隧道,似乎通向一个未知的深处。

她小心翼翼地探索起这个地下城。它比雅麦斯的龙穴大了很多倍,道路更为复杂,空气也阴冷稀薄得多。随着她不断深入,她逐渐发现自己实在不应该拿它们来对比,因为二者有着根本性的不同——这里显然是一座军事基地。对一个如此庞大而空旷的区域来说,容纳一支人形态的达斯机械兽人族军队并非不可能。单独踏入敌人的领域很危险,一旦遭遇刹耶军,身为首席龙术士的自己恐怕也难逃一死。然而,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进来了。

能呼吸到的空气愈发变得稀微,荷雅门狄不得不开始借助魔力来维系生命,让自己不被憋死。沿途的墙壁上,火把静静地插在支架里。她拿了一根,却没有点燃,又将它放回了原处。曾经的她拥有取之不竭的魔力,但它们对一个身中诅咒的龙术士而言弥足珍贵,每一分魔力的使用都必须精打细算。荷雅门狄越走越深,注意到整座地下城就像一个四通八达的管道系统,每一个“房间”的连接口都是圆形。居住区的陈设虽然看起来简单,却干净得片尘不染,显然是有人定期打扫。这个连昆虫都罕见行迹的幽深洞府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死寂,然而,她耳边却传来了逐渐放大的水流声,预示着她已经抵达相当惊人的深度。从某处开始,她发现了地下水。它们在终年漆黑的地底流淌,发出潺潺的声音,为这个压抑的环境增添了几分自然风光。空气中始终残留着一种奇特的气息,荷雅门狄让结界破开一个小口,细细嗅闻。它们浓稠,沉重,像无数种颜料混合在一个木桶里。虽然判断不出这些气息的来源,却可以肯定,它们属于达斯机械兽人族的雷压。可问题是,这与她实际探查到的情况完全不吻合。她入侵这个地下大空洞足有十多分钟,却连一个敌人的影子都未见。她原本还怀有一些不太好的预想,以为自己可能会看到食物残渣,或是被异族豢养的人类奴隶的尸骨,但这些也都不曾寻得。

荷雅门狄最终没有到达最底层,因为已经没有继续深入的必要了。

两种可能:要么敌人弃城了,要么这里也存在和外面废墟差不多的“假象”。

只有一点是确定的。这里看不到一个异族。他们不在这座地下城——现在不在。

视线的一角突然冒出来一抹人影,旋即又闪身不见。荷雅门狄循着这股气息,追到一个房间。她并不清楚这是谁的寝室,但从屋内的布置可推断出,居住者必是高位之人。在装饰着天蓬的四柱床前,她看见了那抹引她过来的人影,银白色的秀发如流瀑般落在肩头,眼珠宛如两颗艳丽的红宝石,正慢慢地侧过脸,朝她展露温柔的笑意。

敌人吗……难道是刹耶?!

荷雅门狄顿时一应激,启动了她待命在外的六芒星魔法阵。乍现而出的银光照亮了整个房间。转移的位置就设定在入口处不远的墙下。龙术士的空间魔法理论上只要有坐标就能传送,只是需要以投入的代价来决定传送的远近。由于提前将魔法阵作为传送门布置在距此处不算太远的地方,因而省去了念诵咒语的时间,当以水星墨丘利的公转周期天数作为代价支付后,只听“嗖”的一声,她便一下子离开了这个洞府。

龙术士的身影转移到修道院那堵破损的墙下,环顾四周,却不见半个人影。然而,方才和她打照面的那个神秘男子,那王者般的气度和不露圭角的实力却让她十分忌惮。她差不多已经猜透了对方是何许人。而这正是她决定立即撤出的原因。

东南方,一阵强烈的雷压突然袭来。天空中密密麻麻落下无数道射线刺向地面,看起来就像黑夜里猛然下起的一场暴雨——那是由王级别的达斯机械兽人族随手制造出的雷压射线。

身后的墙在轰鸣中被炸得粉碎,荷雅门狄一个瞬身移动到半空,有惊无险地避开这轮袭击。敌人的气息停在更高远的空中。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人悠然漂浮。不,不止一个,那人的身旁暗影幢幢,侍立着数名部下,在较低一些的位置挨着他。

刹耶王被众将军环绕在中间,覆盖着修长身形的白袍上绣有鲜红似血的曼珠沙华,脖子上围着华贵的毛领,最惹人注意的则是那件深蓝色披风,材质坚韧刚硬,布满皴皱,貌似由龙皮所制,摆动时尽显威风和霸气。王的身旁,有华伦达因、霏什、沙桀,米竺勒夫和南这些将军级别的人物,每个人的服装都各具特色,鲜艳华丽。他们齐齐望向白发女人,目光中既有谨慎、冷静、嘲讽和恶意,更有好奇。从她上午进入佩斯查看开始,她的行动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促使王定下这条请君入瓮的计策。作为地下城进出口的这座修道院并没有用南的能力掩盖,而是故意露出了破绽。他们甚至还为她能否找到他们的老巢,是否有胆量独自前来而打了赌。

即使这些人不做自我介绍,荷雅门狄也已经认定他们的身份,特别是那个位于中央的男人。他银发如霜,红眸似血,面容被月光照亮,与不久前她见过的那个“假身”长得一模一样。

在雷压刮起的旋风中,她听见了刹耶王的声音——

“像小狗似的赖着不走,是在挑战我的耐心吗?既然你如此渴望成为我的猎物,那我自然乐意成全。”

——狂妄的言语猛然入耳,揪紧了她的心脏。

“不过,真不愧是‘首席’这样的人物啊,竟敢单刀直入我的领地。”眼前女人的无谋之举,令刹耶王回想起阿尔斐杰洛当年只身勇闯喀尔巴阡山地下基地时的英武。现如今,那男人的继任者竟也表现出同样的胆识。虽然缺乏了一点深思熟虑,但这份勇气和魄力,即便是作为敌人的刹耶也不得不心生佩服。“只可惜,我会向你证明,这是一个错误。”他昂起头,自信宣告。

敌人设下的圈套,假造废墟和洞穴的手段,这些事对荷雅门狄来说都已不再是重心。关键在于,他们集体出动,一定是为了能将她速杀,而她明白,面对那么多高手,同时应战无异于找死。

自知不敌的荷雅门狄果断让魔力集中于双腿,朝着相反的方向移动。刹耶温和地笑笑,似已预判到她的落点,手指轻描淡写地在空中点了几下。更多的雷压射线被劲射出来,如同长了眼睛,直奔荷雅门狄的后背。龙术士那早已加速到最快的身影在射线缝隙中灵活穿梭,迅如闪电,没有让自己被击中任何一下。仅此一个回合的交锋,她就让刹耶王明白过来,若不拿出点真本事,恐怕难以将这名首席龙术士留下。他旋即化为星屑,让自己的身躯变成透明而梦幻的高速粒子,其速度之快,竟超越了声音,一口气追上正在瞬移之中的龙术士。

荷雅门狄为将军们的冷眼观战感到一丝庆幸。她专注于对付刹耶,再次施展“幻影”,想要在那亦步亦趋、且大有反超之势的星屑追赶下脱身,可就在这时,整个人却顿时一沉,竟无法攀升到预定的位置。

一只男人的手抚上荷雅门狄的脸,圆弧形的指甲微微抠入,指尖像玉石一样凉。手的主人已变回人类姿态,正用他血色的红眼睛玩味地打量着她,仿佛对得到这个白发的女人感到信心十足。那从容眯眼的举止,不露杀气的眼神,仿佛是在向她问候:「我该从哪里开始品尝呢?」

从没有过的感觉自荷雅门狄心间蔓延,那是一种确定的、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被杀的感觉。她四肢僵硬,身体和思维犹如被冰霜封冻,变得迟钝而沉重,眼前浮现出许多幻觉,父母歪倒在雪地中,那悲惨离世的画面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她知道,自己的精神但凡稍有放松,或是动作有一刹那的停顿,那个机械兽人族的王就会践踏她的生命之花,熄灭她的复仇之火,以达成他的目的。

幸好……她提前布下的魔法阵,并非只有在修道院墙下的那一个。

自以为得手的刹耶开始把手掌移向女人的后脑勺,托住它,准备导入那足可令其昏死过去的电流。然而,这一刻他猛然发现,自己触碰到的居然只是一个残影。

龙术士早已不在原地,在他的面前消失了。

“怎么会的——”观战的将军们无不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纷纷寻找起首席龙术士的身影。这原本是一个稳赢的局面,可为什么会发生如此意想不到的反转?

刹耶王悬立于高空,表情仍定格在介于昂扬和呆愕的过渡之中。刚才那短短的时间内,他先是动用文坎普达耳的能力,扭曲了龙术士周身的重力,让她无法飞翔;又借助奈哲的能力,麻痹她的躯体,致使她无法动弹;同时还使用了沙桀的能力,拷打她的精神,让她的思维陷入僵滞——所有这一切都是在赶超至她身前的那个瞬间完成的。然而,任凭他手段尽出,思虑周全,却还是无法留住那名女子。

过了许久,沉思中的王突然放开声,仰天哈哈大笑。

“原来是这样吗……”笑声渐止。刹耶用手盖住半张脸,语速拉得极缓,像是对着空气倾诉,又好似在对那个早已远去的人影说情话,“你的外貌,你的身体,是我注定得不到的东西啊……”

逃离了生死劫难的荷雅门狄,疲惫无力的身影出现在她与费路西都分别的那个山岗。在洞外的地上,她趴倒下来,双手勉强撑着地面。四肢上的橙色结晶正在褪去,身体的僵硬感渐渐随之消失,脑子里那些几乎要击溃她的画面,也在一点点淡去。但凡再晚一秒逃跑,她恐怕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

下洞前,荷雅门狄做了双重保险,在修道院墙角布置的是第二个魔法阵,而第一个魔法阵则布置在此处的山洞——后者进行的“空间转移”依赖的是金星维纳斯的引力。她知道自己不该再滥用空间魔法,可为了补偿曾经对异族放任自流的那些过失,她最终还是勉强冒了这个险。当认清自己和刹耶及其部下们实力相差悬殊的事实后,她果断又无奈地选择了逃走。这次行动让荷雅门狄约莫损失了313天的寿命,但真实的情况远比这更糟。她感到左胸心脏的剧痛前所未有,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撕裂那道伤。

体内的气血不断翻涌,如涛涛巨浪打向她的身体,终于,在一阵猛烈的冲击下,再也无法忍住地从胸腔中呕出了一些血。

那浓烈的颜色和气味,让她一度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两只眼睛死死地瞪着地上的血迹,满脸不敢相信。“诅咒”在加重,胸前的无底洞在疯狂掠食她的魔力——她的生命力。

可是,她不能让这区区伤势耽误自己的步伐。这里并不安全。刹耶阵营显然已经占据了布达和佩斯,想要查到这里对他们而言并不困难。

荷雅门狄咬紧牙关,逼出一部分尚且还能够调动的魔力,召唤机械龙坐骑,奋力爬上它的背。忠实的造物载着她远远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由于过度的消耗,它疲惫的主人只能侧卧下来,连抓住鳞片的力气都没有了。周围的景色在飞速远去,变得暗淡不清。不过,在这片混沌中,她似乎还能依稀辨认出一些东西。它们是父母模糊的脸,是雅麦斯含恨的泪水,是T企盼救赎的目光,是费路西都临别前的背影,还有刹耶那温柔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LXII

- 十六年后 -

……一个他似曾相识的地方。

阳光苍白无力,被浓厚的雾气所吞噬,只留下凄冷的光芒。山上大雪初歇,小雪仍纷纷扬扬,宛如细碎的银沙从天际洒落,无声无息。远处,有什么东西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朦胧而神秘。

T踏着积雪,走上一条荒芜的小径,步入山口。两旁的山壁冰冷而坚硬,像寒铁铸就的巨大屏障。

一阵刺耳的惨叫声划破了周围的寂静。T愕然回首,却只见白茫茫的雾气如巨兽般张开大嘴,吞噬着周围的一切。惊吓之中,他的视线逐渐聚焦在自己的手上,那里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把沾满鲜血的刀,被他紧紧握持,浓重的血腥气令他几欲作呕。恐惧驱使下,他忙不迭地把刀抛出。

T开始狂奔,试图逃离这个恐怖之地。然而,越是想要逃离,四周的景象却越发阴森。

一间荒废的石屋孤零零地立在小径旁,窗户破碎,屋檐摇摇欲坠,屋内却亮着温馨的蜡烛光。T隐约听到从其中传出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仿佛正其乐融融地享受着晚餐。这股诡异的和谐感让他内心发毛。

T不敢有丝毫停留,继续奔跑,直到筋疲力竭,方才停下来喘息。自以为安全之际,一只手却冷不防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他惊恐地转过头,却见并非是恶鬼作祟,而是一个身披铠甲的男人。可是,这并未让他心安,反而使他愈加害怕。因为那人的样貌,竟然与自己长得分毫不差。男人手中拿着他丢弃的血刀,作势要把它还给自己。

他想要尖叫,想让这诡异的一切消散,但喉咙里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T用力甩开那男人的手,疾步如飞。雪势骤然变大,如同银色的帷幕,妆点着山谷。寒风不时刮过,夹杂着冰晶般的雪花,打得他脸颊生疼。

山口变得越来越狭窄,两侧的峭壁似乎在不断逼近,随时都会相撞。他感觉自己被囚在了一个牢笼中,四周是冰冷的石壁,头顶是压抑的天空,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了。

就在他即将陷入绝望时,前方雾气中突然透出一道微弱的光。他拼尽全力朝着那光芒奔去,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赎。

狭隘的山路终于又开阔起来。远处站着一个人,似乎专门为了接引他而来。

T不愿上前,双脚却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靠近了那个人——一个女人。她缓缓转身,短俏的白发随风雪飘扬,冰蓝色的眼睛直视他的内心,“跟上我。”她催促,“不要发愣。”

“去哪儿?”他听见自己疑惑地问。

“前往卡塔特山脉。”她说,“两位龙王大人正在大殿中等着你呢。”

……

门外的交谈声如袅袅音乐般传入耳畔,将午睡的T自梦境中唤醒。他仿佛从一片黑暗的迷雾里挣脱出来,重见天日。背后的衣服几乎湿透,汗水渍渍,他却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在意。从床上下来后,T轻手轻脚地靠近门口,边走边用头绳把头发系成马尾。外面的声音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是迪特里希试图说服守门的卢锡安放他通行,却遭到了对方的拒绝。

“族长罚的是他,又不是我。他不能出来,难道我还不能进去?”迪特里希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但他那标志性的洪亮嗓门仍旧穿透了门板。

“你这是什么歪理啊。”卢锡安反驳,“禁闭意味着任何人都不得出入这扇门,你又不是不懂这个规矩。我看你过去也没少被族长罚,怎么连这点基本常识都没有?”

“唉,你扯那些做什么。你就不能当作没看见嘛。咱俩什么交情啊。这点小忙你都不肯帮?”

“这……”在迪特里希的软磨硬泡下,卢锡安的态度开始摇摆。他其实对这种得罪人的任务本就做得不情不愿,但族长的命令又让他不得不执行。一想到两位老人家严厉的处事风格和自己可能面临的惩罚,他最终还是让理智占了上风。“别的事都好说,但这个我真做不到。我要是放你进去了,万一被人告发到族长那儿,到时候遭殃的可就是我了。”

正当迪特里希一筹莫展之际,莫伊宁恰巧路过,看到这名壮汉在T的屋外和卢锡安纠缠不休,立刻明白了事情原委。莫伊宁曾在刹耶王携华伦达因将军攻山的战斗中受到过迪特里希和T的救助,而且迪特里希初来乍到时,曾主动与这位老前辈结交,态度极为诚恳。因此,莫伊宁对他向来颇有好感,此刻见他陷入困境,便打算出手相助。

“迪特里希,你这又是何苦呢?”莫伊宁的叫唤声让两人同时看过来,“族长大人既然罚T半个月禁闭,必然有他们的道理。你这样不依不饶胡搅蛮缠的,岂不是让卢锡安难做?”

“哎呦,”迪特里希摸了摸后脑,脸上露出些许尴尬的表情,随即又朗声笑道,“我这不是担心T在里面闷坏了嘛,才想跟他聊两句,又不耽误什么事儿。”

莫伊宁拿这贫嘴又痞气的后辈实在是没辙,叹息一声,转而看向另一名同伴说,“卢锡安,刚才不是还听你抱怨,说这差事累人得很,连上个厕所都不方便么。我看你就趁这会儿去吧。让迪特里希替你守一刻钟。”

这个提议让每个人都觉得很满意。卢锡安马上顺着台阶答应道,“那行,我先去处理一下,很快就回来。”

“嗯,多谢了。”迪特里希拍拍他的肩膀,又向莫伊宁点头表示了谢意。等两名守护者相继离开后,迪特里希走上前,粗厚的手掌用力一推,却发现门从里面被锁住了。“T,是我啊。”他开始敲门,“你在干什么呢,快把门打开。”

屋内传来T低沉的声音。“你回去吧。我正在禁闭中,不方便见客。”

“啰嗦什么。你先开门,我们聊聊。”壮汉焦躁地说。

“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你快回去,别被我连累了。”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你……”T的固执把迪特里希气得够呛。

“我都听到了。但我劝你还是走,让卢锡安回来。”

自己这好友性格倔强,一旦下定了决心,就如同磐石般难以动摇。但他并没有气馁。“别犯傻,T。关禁闭的日子不好过,你需要朋友在身边。我真的很担心你,你告诉我,你能不能吃饱饭?如果你需要什么的话,尽管跟我说。我会想办法给你带来的。”

“我不缺东西。”虽然T的态度依旧坚决,但已不再冷漠,声音也比刚才多了几分柔软,“迪特里希,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但我们现在最好不要见面。请你回去吧,等我能出门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

“好吧!”迪特里希郁闷地应道。他又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里面还是没有任何要开门的意思。他只好无趣地弹了弹自己的眼罩带,抬起了脚。

“记得把卢锡安叫回来。”T隔着门提醒他,听见对方懒散的应答声。

随着屋外脚步声的逐渐消失,房间也重新恢复了宁静。T缓缓走回,在这间一室户单人间的客厅区域坐下,为自己倒了杯水。壶里的水已所剩无几,而下一餐却要明天上午才能送达。这种等待对如今的他而言已经习以为常。他默默接受了龙王对自己的处罚,没有一句怨言。

三天前,他回来了。由于比同行的柏伦格、德文斯晚归了一周,惹得火龙王和海龙王极为不悦。尽管柏伦格在复命时为T辩护了几句,但他任务结束后未能星夜赶回卡塔特,而是在人界流连忘返,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有口难言的T,只能以探访布达神厅、巩固胜利成果为理由解释自己的行为,试图将事情圆过去。龙王念及他在布达任务上的付出,便按下愤怒,不置一词。然而,在他回到住处后,他们还是派人传达了禁足半个月的处罚决定,由守护者卢锡安来执行这项任务。

在T看来,这算不上多么严苛的处罚。他素来喜欢清静,因此对于这样的安排并无异议,坦然接受。但令人煎熬的是龙王的另一项授意——禁闭期间,膳房每天仅为T供应一餐,饭食和饮水皆从窗户递送,规格只有两菜一汤,这显然无法满足一个成年男人的日常需求。他们想用这种方式折磨T的精神,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爱管闲事的迪特里希在听闻好友的境遇后,立刻施以援助。昨天傍晚,他给T送来了一叠热气腾腾的猪肉饼和一大块奶酪,想给他偷偷加餐。然而,这份关切的心意却没能送达。尽职尽责的卢锡安严格执行了命令,当场把食物拦下,叫迪特里希拿回去自己享用。

面对这样的遭遇,T本人却并不焦急。他深知自己有错在身,接受惩罚是理所应当的。而且,他也不担心如何度过这段艰难时期,因为房间角落的小食库为他提供了充足的准备。那个木质储物柜就安置在门后,里面存放着不少食物,有密封良好的干果,用纸袋精心包裹的饼干和点心,都是T在以往的日子里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靠它们应付个十几天完全绰绰有余。

真正令他感到困恼的,另有其事。他在座椅上深思,脑中不断回放着在布达、奥布达,乃至更遥远的城镇,那些与荷雅门狄共同经历的片段。他们曾穿越布达与马特劳山之间,跋涉了百余英里,度过了六个难忘的夜晚,最终,那原本能成为他生命中一段美好记忆的旅程,却以一个无法接受和想象的方式戛然而止。荷雅门狄突然对他不告而别,把他一个人扔在了回奥布达的路上,孤独地彷徨。

让他最难以接受的是荷雅门狄在离别前对他做的那些事。她毫不保留地戳穿了T的谜团,那个他一直以来试图隐藏的、充满罪恶又渴望被拯救的自己。她的行为就像锐利的刀刃,剖开T的心,让他无处遁形。她还留下了那些诛心的话。她究竟想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

T觉得她好残忍。在这场旅行中,他曾以为他们建立了一种特殊的联系,几乎要将她视作知己。他相信了这个龙族的叛徒,甚至把自己的名字都告诉了她。因为她的存在,他才贪恋于人世间,去憧憬起一份不属于守护者人生的自由。可最后,却是那样的结果。

T缓缓起身,步至床边。那柄陪伴他多年的铁剑斜倚着墙壁,金属表面自带浅淡的银光。它不仅是守护者身份和力量的象征,更是他内心秩序和信念的支撑,是他不可或缺的护身符。他回想荷雅门狄临别前的举动,思索着那些如迷雾般萦绕于自己心头的话语,然后,轻轻拿起了这把守护者之剑。剑柄的触感熟悉而亲切,剑身也依旧锐利如昔。每当握住这把剑,心中的疑虑似乎就会消散许多,而那些被荷雅门狄勾起的少时回忆,也在剑的安抚力量下渐渐被驱散。近期,他频频恶梦缠身,精神备受折磨。然而此刻,所有不好的感觉就如同被风吹散的云雾,统统不见了。T注视着剑,感到后背冷汗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由内到外的安心感,充斥着全身。这真的很神奇。只要有它在手,T便觉得自己掌握了无尽的勇气。什么都不用怕。他想。这把剑是他的守护神。它会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守护着自己。

一转眼,半个月的时间到了。这日清晨,卢锡安敲响T的房门,将他从睡眠中唤醒,简短地通知他,“你可以自由行动了。”

卢锡安的几个朋友也纷纷到来。才刚刚刷完牙洗好脸的T赶忙出门迎接。虽然他平时几乎从不和这些人走动,但基本的礼节还是要维持。几人中,奥利弗站得最靠前,凯齐尔、迪伦、马尔科姆则稍稍居于后方,围住了T的门。他们的出现不禁让T的思绪飘回到荷雅门狄曾经的言论上,想起她提及的守护者派系。这些“诺曼底派”的守护者与第三任首席有过较为深厚的来往,他们的殷勤态度也历历在目,令人印象深刻。

奥利弗作为众人中的代表,笑容满面地向T打招呼道,“T,我们并没有要针对你的意思,只是龙王的命令不得不从。希望你不要介怀啊。”

他会这么说,是因为卢锡安独自看管实在过于辛苦,他的这几个朋友后来都曾帮忙顶过班,严密地守在T的门外,确保他不会犯禁。对于外面的人事变动,T一概不理,选择了沉默。他一直安静地待在屋中,等待时间的流逝。与这些同僚们的沆瀣一气相比,反倒是不能外出跑步练剑这件事,更让他郁闷些。

“我明白,你们只是在公事公办。”T的话语仍旧如往常那样冷静,面容上也鲜有表情。

虽然了解他的性格向来如此,可奥利弗还是不免在意,便试图赔罪道,“要不,我请你喝酒。我们几人痛痛快快地喝一顿,一醉方休,把所有的误会和隔阂都忘掉。”

“恕我不能奉陪,”紫发的男人淡淡拒绝,“我刚获自由,行事仍需谨慎,不能太过于招摇。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真的不必记挂在心上。”

“这倒也是。”迪伦点头附和,“你好不容易才出来,倘若被发现私下饮酒,恐怕又会有麻烦。”

奥利弗轻拍脑门,“啊,确实是我思虑不周。”

T嘴唇微抿,表示无妨。而马尔科姆则提议道,“那就咱几个去喝吧。真抱歉啊,T,我们要去畅饮一番了,你只怕是无福享受咯。”

迪伦和马尔科姆勾肩搭背,说着就准备要走,奥利弗的提问却延缓了他们的脚步。“T,你在人界的这段时间,都经历了些什么?”他注视对方的眼睛,眼神中充满了探寻与期待。一旁的凯齐尔也好奇地凑上前,想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T轻叹一声,心知自己不能多说,就胡乱掰扯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我不过是趁此机会回了趟老家。那儿的变化之大令人心惊,我几乎认不出来。不过,当我漫步在儿时熟悉的那条河岸,我忽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不怕你们笑话,其实族长对我的处罚并无不当,我甘愿承受,因为……我确实对人界抱有难以割舍的留恋,总希望能多呆一天是一天。”

他原本只是想随口编造一些理由敷衍过去,谁知这番话却正中对方的心弦。“是啊,你说的这些,不过是每个人都可能有的情感,大家都能理解。”

“我们其实都挺羡慕你的。”凯齐尔也深有感触地说,“你不想回来,这种心情我太能体会了。我也曾动过那个念头,总想回去看看,哪怕只能寻回一点点模糊的残影也知足了。虽然心中明白曾经的家和亲人早已不在,但那种情怀,那种思念,却是永远都无法抹去的。”

几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们或是对T拥有更多的机会表示羡慕,或是沉浸在自己过去在人界的点滴回忆。与卡塔特的漫漫时光和守护者的职业生涯比起来,那些早年的记忆显得过于短暂和遥远了,但每个人心中的那份怀念,无疑是相通的。它像是被反复水洗的一块彩色布料,无论经过多少次漂白,都无法彻底抹消它的颜色。

在沉重的气氛尚未彻底弥漫之前,众人挥手向T道别,一同离去。T目送这群守护者的身影,突然觉得他们身上那庄严的甲胄护具和宽大的白披风像是束缚自由的沉重铁链,不禁悲从中来。他返身回到屋内,准备用餐。这几天他的生活过得极为节俭,膳房昨日送来的腌鳕鱼还剩两片未动,食库里有些果干也即将过期,他打算以此作为早午两餐,等晚上再去食堂。

时间匆匆来到傍晚。窗外,阳光依旧灿烂,但房间里的沙漏却准确无误地告诉他,晚饭时间已至。

独自静坐中的T,正用帕子擦拭着剑身,注意到沙子的流逝后,他站了起来。或许是沉溺在忧伤的心境中,他竟一时忘了和迪特里希的约定。

急促的敲门声打碎了他的思绪。咚咚咚咚!声音很是刺耳。

想也不用想,T便知道这个正在摧残房门的家伙是谁。他轻轻叹了口气,慢慢朝门口移动。

门还未完全打开,记忆之中的大嗓门就已经吼了起来。“T,听说你上午就解禁了啊。怎么都不见你来找我?”

前来开门的紫发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门外的壮汉此时正以“好久不见”的表情对他眉开眼笑,尽管语气听上去像在兴师问罪,但他并没有真的生气,反而对自己能和老友见面很开心。

T始终认为,迪特里希这响亮声音的破坏程度,简直能堪比达斯机械兽人族的落雷。他的外形也同样狂野,是一个即使站在十米开外,都无法令人忽视其周身那浓浓的雄性荷尔蒙气息的强壮男人,身长足有1米95,比T高出半个头,浑身肌肉劲爆,体型完全不虚于一些人形态的龙族,平时所穿戴的守护者铠甲和日常服饰都是特大款。他从不注意个人形象,蓬乱的深亚麻色卷发比搭建得最破烂的鸟窝还要邋遢,胡渣永远都剃不干净。唯一能突显他气质深沉的,就只有那覆盖着右眼的眼罩,为他增添了几分沧桑。这男人从T上山的那年就和他结交了。不知何故,他似乎很喜欢和自己这个被同僚们一致视为“无趣的家伙”打交道。虽然T早已习惯了与迪特里希相处,但有时候也会选择和他保持一些距离,让自己能够独处。

“抱歉,我忘了。”他很干脆地说。

“过分!竟然对唯一的好朋友这么敷衍,真亏你说得出口。”

T的嘴角浮现出不知道是讽刺还是无奈的笑意,直到壮汉用他巨大的身躯挤进来后,他才发现,他的手上拎着两大罐小麦酒和一个木制食盒,就藏在他的身后。他专门去准备了酒菜,这才来晚了。

迪特里希一脚踹上门,娴熟地把食物摆到客厅桌子上。食盒里有水煮莴笋、豌豆等蔬菜,还有一大只烤鸡和一些肉丸子、香气诱人。“今晚我陪你吃。”他拿来两个杯子。

“这样不太好吧。”

“你有什么意见?”

“我并非有意见,只是担心被处罚。”

守护者之中,饮酒之风盛行,不仅在食堂用餐时必伴美酒,私下亦时常三五成群浅酌豪饮,滋生了不少恶习。一些胆大包天的守护者甚至会偷偷从食堂和膳房窃取酒水与下酒菜。这种不良风气是如此普遍,以至于人们习焉不察,根本不在意它的存在。龙王和长老们忙于族中事务,并不会对此多加干涉,可有时他们又会突发雷霆,对这些越矩行为进行严厉的惩处。偷窃者一般会被送入孤塔,面临至少一个月的幽禁。但即便如此,这类现象也从未彻底杜绝。

“要是再被罚,好歹有我作伴,你也不至于孤单。”迪特里希爽朗地笑笑,将酒杯斟满,招呼T坐下来。“来,为你的自由干一杯。”他举杯示意。

T便跟着举杯,轻轻抿上一口。随后,两人开始品尝桌上的美食。迪特里希酒量不凡,大口畅饮,仿佛舌尖上承载的是此世所有的快乐。T则显得文雅许多。他自觉不胜酒力,一直小口小口地咪。

一杯酒下肚后,迪特里希突然问,“你跑人界待了这么久,都干了些什么?”

意料之内的问题。T不想过多谈及,只是继续埋头吃着菜。

他的态度,也在迪特里希的意料中。“你这家伙,对任何人都那么冷淡,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你无关,也就只有我这样的傻子才受得了你吧。”

T听罢,一脸平静。对于迪特里希这不太认真的指责,他紫罗兰色的眸子中连些微的颤动都没有。

“你一定是看女人去了。”酒精开始在迪特里希的身上发挥作用。他向来海量,只是一喝酒就容易上脸。此时,那特有的红润悄然爬上他的面颊和耳根,让他看上去像是有些微醺,只有那漆黑的独眼依旧清明,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他瞪着圆圆的眼珠望向T,说话腔调半认真半调侃,“跟我说实话,你有没有喜欢的女人?”

正准备叉丸子的T,手上的餐具突然悬停下来。他怔怔地看了迪特里希半天,仿佛被他的这个问题深深震惊了。

注意到他突变的动作和脸色,壮汉得意地露出怪笑。“我就知道,你是心有所属了。赖在下面迟迟不回来,还能有什么原因,不就是为了女人么?快说说,你上哪儿风流快活去了?”

“你又来了。”T紧锁眉头,语气坚决地反驳,“你别随口污蔑人。我不干那种事。”

“哟,还急眼了。你是想证明你很清白,还是在维护你那位红粉佳人呢?把兄弟扔到一边,自己却沉溺于温香软玉之中,你可真讲义气啊。让我猜猜……八成是布达神厅的某个女军官吧?”

还好他想歪了。T不禁暗暗松了口气。但他的下一个问题又立刻让他心头一紧。

“那个女人,是否也对你芳心暗许?”观察入微的迪特里希看见T握着叉柄的手颤了一下,注意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从友人的眉间掠过,于是,他的话音陡然一转,冷笑了起来,“我说啊,单相思这玩意儿,可一点都不好玩啊。”

“你无聊透顶。”T开口了,声音冷硬。

迪特里希唇角泛起自嘲的角度。“知道么?我真的是很后悔啊。后悔为什么那么早就完成了那件任务,后悔为什么没有在那个时候选择一走了之,为什么还要回来。害得我现在想抱女人都抱不了。”

这家伙嘴里说的话虽然粗俗至极,但他此刻的神情,却是T很少见到的。

对于迪特里希的过去,T并非一概不知。主要是因为这人言语坦率,废话太多,导致T不得不记住了那些他本没有兴趣去深挖的事情。

十多岁时,迪特里希就被自己嗜嫖成性又酗酒如命的亲生父亲贱卖。命运的齿轮将他带到某位买主身边,成了一名雇佣骑士。后来,他因为在竞技场上遭受不公而沦落宫廷,只能终日扮作小丑装傻卖笑,取悦那些世袭罔替的贵族。他不曾成家,没有妻子和孩子,25岁时应召成为守护者,此后就更无娶妻生子,过平凡生活的可能。

按理说,守护者身份特殊,肩负重任,让他好似又做回了他前半生的那个骑士,不用再出卖自己的尊严和笑脸维生。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原因就在于,守护者是可以永生的。迪特里希的家人和朋友早就不在人世。完成了和人界的告别仪式后,他就彻底远离了那个他曾经熟悉的世界,踏入了一个由其他种族构成的全新地域。这与他内心的渴望产生了巨大冲突。

“我以前也恨过我的父亲,但后来,我却稍微理解他一点了。我终究只是一介凡人,逃不脱沉湎酒色的本性。卡塔特没有人类女人。身为一个男人,我渴望在女人身上宣泄我的那份原始冲动。要我像神父,僧侣,像你那样禁欲,办不到!哪怕是和尚也有偷吃的,更何况我这样有着七情六欲的人呢。让我不碰女人,那是我这辈子都学不来的才能啊……”

“你这话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撇了眼真情流露的壮汉,T不由得摇了摇头,“你不会又要开始说那段和上一任首席在人界放纵的老故事了吧。”

“你这家伙,别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大概是因为,我没有遇到让我心动的女人吧。”

“啊?”这回答,算是对自己刚才捉弄他的回应么?然而,迪特里希却好像听到了笑话。“就算这样,也不代表要禁欲嘛。”

“可我不想和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做那种事。你要是因此觉得我傻,或者当我是个伪君子,那就随你的看法好了。反正,这就是我的态度。我不会因为你的质疑而改变我的这条底线。”

“唔……”迪特里希沉吟起来,眯眼看着这名紫发同僚,完全没料到这个对谁都冷漠至极的男人居然会流露出这样的情绪,“你这次下界,该不会真遇到了什么特别的女人吧?从实招来哦。”

“你别问了。”T不欲多言,只是默默地夹菜。

“你不说,我可要乱猜了啊。”人类的八卦天性被激发了出来,迪特里希难抑兴奋,不禁开始联想,“如果有一个女人是你不能在人前——在我们这里提及的,那必定是个极其特殊的存在。只有一个人。”

T试图喝酒来掩饰自己。这一幕被迪特里希看在眼里,更加坐实了他的猜测。

“喂,我一直都提醒你,千万别和首席这种人扯上关系。你小子不会拿我的话当耳旁风,真的和首席有了什么吧?”

看来这家伙今天决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T不得不应对,但是又不能将自己和荷雅门狄之间的事泄露出来。他的脑细胞飞速运转,想要找到一个能让人满意的答案。

虽然表面上用叉子把肉丸往嘴里送,不过迪特里希的眼睛却如鹰隼般直勾勾地盯着T,对他的回答十分在意。

“我招了。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确实爱上了一个人,正是那位如你所说的神厅女军官。”T平静地承认了,“她是一个术士,是七年前,我在布达城外的一次异族剿灭战中结识的一个军人,隶属于神厅第一近卫部队。名字是狄思梦娜。”他镇定自若地将故事编得合理又完善。

“哦,是那个女人啊……”迪特里希在脑中搜寻着对这名字的记忆。他的这位朋友每次执行任务回来后,都会被他缠着追问任务的细节。类似这样的名字,他似乎确实曾听他提起过那么一两回。

“我此次跟着柏伦格大人到人界,便是为了能与她重逢。我从未忘记过她,从未停止对她的思念,说真的,我差点就要跟她私奔了。我本以为她也一直爱着我,可她却对我说,她没法等我太久,所以,已经选择了另一段姻缘。她与一名军官订了婚,今年年底就要嫁人了。”T嘴上说得很流畅,心中却阵阵自责。他这辈子不会再和狄思梦娜见面了,现在却要借她为自己开脱,真是非常对不起她。

然而,听完T的叙述后,迪特里希倒觉得颇为有趣。“就当是这么回事儿吧。”他看似轻松地说道,眼睛里透着一股玩味。

“什么意思啊你。”T用有些心虚的表情看向迪特里希,总觉得他在阴阳怪气。

迪特里希喝了一口酒,斜眼瞅着他,“我只是在想,这整个故事,会不会是你为了掩饰自己的想法而故意编造的谎言呢?”

“我没理由拿这种关乎情感的事来诓骗你。”T赶忙辩解。

“不,”迪特里希用力摇头,“你若真喜欢这么一个人,这些年怎么会一次都不提?就算你不愿公之于众,我也有自信我能够看出来。凭你我多年的交情,我怎么可能一点都觉察不到呢?”深亚麻色头发的壮汉抓了抓已经乱得不像样的头发,向T抛出一个挑衅的笑,“还有,虽然我不清楚你下界后的具体情况是怎样,但根据龙族以往的行事风格,他们真的会放任那些神厅部队的人,在任务结束后这么多年,继续安然无恙地和一个守护者保持接触吗?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想必也应该很清楚。”

真不亏是迪特里希,看问题实在太毒,哪怕他只有一只眼睛。他虽说是一个粗鲁的武人,有时候却能洞察秋毫。单看他外表的人往往会被他的豪迈和率直所欺骗,从而忽略了他其实也充满了智慧与敏锐。他能够在复杂的交际场上来去自如,游走于众多的守护者圈子中间,根本不可能是一个没头脑的莽夫。

“不过,也没办法了,谁让我交了你这个朋友呢。”迪特里希在哑口无言的友人面前扬了扬手,“我就助你一臂之力,和你一同瞒下那个实情吧!至于你心中的那个人,也不必告诉我了。你自己深藏便是。因为,”他拿起酒杯,向他敬酒,“你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

这男人完全看穿了T的谎言,却愿意为他保密。他说的话几乎一针见血,直击要害,T彻底甘拜下风。

「再会了,特维。我们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立场也不同。我们不会再见面了」……荷雅门狄的临别之语突然浮现,像锋锐的刀片,割过T的心头,留下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

T的思绪如乱线般纷杂。在迪特里希犀利而深邃的目光中,他低下头,吸吸鼻子,然后仰头喝掉了半杯残酒。

这个粗鲁男子的好色、聒噪和虚荣,时常令T感到头疼。但同时,他又对自己帮助颇多,在紧要关头的仗义相助更是让T感动不已。T对他的情感,总是夹杂着既烦恼又有些依赖的复杂。在接触不到女人、因而男色风气盛行的守护者群体中,除了以自渎排遣性|欲外,有意愿的人通常会两两配对,同寝而眠,互相搭伙过日子。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族长和长老们也只当不知道。T曾因自己俊秀的外表和新人身份,在初入此地时被一些人动过歪脑筋,是迪特里希挺身而出,为他化解了那些风波。迪特里希骨子里对同性之爱并无偏好甚至还有些排斥,只唯独对T产生过那方面的想法,但这份欲望从未凌驾于他和T的友情之上。在T明确表达了拒绝后,他便再也不提此事,两人的关系始终稳如泰山。这个人用他的实际行动向T证明了他的的确确拿自己当朋友,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且,他可能已经是自己唯一的朋友了。特别是神厅第一近卫队的队员遗忘他,荷雅门狄也弃他而去,自己已再无可能和她见面后,迪特里希的存在就更显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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