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识时务地递上筷子,王霁挑了一夹干丝,细细咀嚼过后才说:“小娘子心不静,下刀失了准头,干丝大小不一,还有一点豆腥气没有去除。不过,观其厚薄,小娘子平日刀工应当还是不错,勤加练习,他日必能当明月楼一大顶梁柱。张兄,不必计较现下。”
王霁自觉评判颇为公允,可惜小娘子并不领情。施又宜看向王霁,他一身月白长袍,面冠如玉,站在金光微尘中,好像一尊玉制菩萨,连声音也如清泉般泠泠悦耳。可惜,也只是形似罢了。
施又宜拳头紧握,明明都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在这里假惺惺装什么好人。
“敢问这位郎君,你有没有握过菜刀?你有没有在冬日洗菜洗到十指都生冻疮?你有没有被烟熏到喉咙发痒?你有没有被热油溅到起水泡?你有没有亲手做过一道菜?没有吧。那你凭什么,站在这里,对我的厨艺指指点点?”
她十四岁入明月楼,从洗菜的小工开始做起,然后是烧火丫头,一点点地学,选食材、切菜、辨味、摆盘……从什么都不会,变成如今能掌勺的厨娘,她花了五年的时光。
眼前这个人,轻飘飘地说一句“刀工不错”,便好似给她极大的荣光。
她不服,她不服!!!
少东家大怒:“在这胡说八道什么,还不给王郎君道歉。”
王霁先是惊愕,而后莞尔。
五年前,他刚刚接手常年亏空的茶庄,写了洋洋洒洒的万字革新方案。那些老掌柜们争先空恐后地向叔伯们递信,说他年纪轻轻毫无经验,凭什么担此大任。如今,已经很少人会问他凭什么。不管他说什么,叔伯们都是一副慈爱的样子,让他放手去做吧。那些想要和他合作的商人们更是十分仰慕地称赞他,眼光独到,有先知远见。
施又宜不想哭,可眼泪却像磅礴的大雨,不由自主地倾泻而下。
和小娘子计较,枉读诗书,王霁只是开口道:“眼泪只能宣泄情绪,解决不了问题。”
张倾语带尴尬:“王兄,要不我们还是到厢房中坐坐?”
王霁点点头,这也算是明月楼的家务事,他不好看热闹,转身离去。
施又宜已经不打算低头。她将围裙解下,扔在地上,抬头怒视刘掌柜。
“你也不过是个揣着鸡毛当令箭的老鳖,一天到晚在这鼻子插葱装什么大象?”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明月楼的东家姓王不姓刘!”
“只会骂人算什么本事?你若真有本事,大家自然服你,什么都不干还要别人相信你有通天才干,做梦!”
“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干了!”
王霁听着身后的呐喊声,不知为何嘴角勾起极淡的一抹笑。看走眼了。原来她不是瑟缩的鹌鹑,是未被驯服的雁。
施又宜在家中躺了好几天,哪也没去。许姐姐和小蝶却带了月饼来看她。施又宜才惊觉,原来明日就是中秋了。
小蝶眼泪涟涟,但还是忍不住夸:“又宜,你真是太勇敢了,整个厨房干活的人,谁没有被刘掌柜恶心过,谁不暗地里骂他几声,只有你真的干了这事。”
许姐姐却皱眉为她筹划:“我帮你去跟老东家求求情,老东家那我还能说得上点话。到时候你和刘掌柜说几句软话,看在老东家的面子上,他总不至于和你个小娘子过不去。”
施又宜看着她,挤出笑容:“许姐姐,你真是好人。”当年也是许姐姐看她可怜,将什么都不会的她招进明月楼,给了一条活路。
可惜她已经下定决心:“我想当人,不想做条哑巴狗。”
许姐姐也红了眼眶。谁愿意夹起尾巴当条狗呢,谁不想挺起脊梁骨,堂堂正正做人。不过是世道不好,为了挣口饭吃罢了。骨气毕竟不能当饭吃啊。
“又宜,你还年轻,有许多事你不懂。”
“有些事,我永远不想懂。可是,我知道刘掌柜捧高踩低,视我们为蝼蚁。我不愿意在他手下讨生活。”
“那你以后怎么办呢?”
施又宜:“我打算去投奔在嘉兴乡下的亲戚。”
许娘子和小蝶大吃一惊:“你要走?”
可两人转念一想,施又宜有亲戚投奔,总好过孤身一人过活。
第二日中秋节,施又宜到底出了门,买了一壶梨花白。从前阿爹喝酒,总会问她要不要也尝尝,她总是摇头拒绝,说自己不爱喝酒。阿爹也不强求,自己拿个小酒杯,小口小口地抿,倒是阿娘心软,每每陪阿爹碰一杯。
一口下去,心口烧起来,梨花白真好喝,她从前为什么要拒绝阿爹呢?
石桌上放了三个酒杯,仿佛他们一家三口还在一起。
“阿爹,阿娘,我好想你们。”两块灵位在八仙桌上摆得端端正正,无人回应。
“我没有家了,我没有家了……”
施又宜的眼泪,从起初的静默无声,渐渐变成低泣,再变成断断续续的呜咽,最后终于变成嚎啕大哭。
夜半更深,沐城的百姓们赏过月亮,熄了灯火,藏进梦乡,等待第二日的日升。
施又宜却出了门。酒意让她摇摇晃晃,飘飘欲仙,也给了她别样的勇气。她在这个桂香浮动,月圆人团圆的秋夜,一头扎进沐河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