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庭山则看见苏砚白依旧年轻,似乎他的容貌从未变过,一如初见时,也一如别离之际。
他瞬间意识到了什么,长久以来的信念逐渐动摇,欲将彻底坍塌之际,不知何时,再抬眼,苏砚白已经下台走到了他面前。
太过留恋,万般不舍,因而每分每秒,一撇一捺都看得十分仔细,如此沉浸着,光阴反而显得格外地短暂。
还未反应过来之际,情绪似乎才刚刚陷入再度重逢的震惊里,一曲已然作罢。
“庭山,请你不要再为我的逝去流泪了。”苏砚白一再往前走着,双手拉上谢庭山的手。他的手枯瘦如干柴,苏砚白捏在手里,却疼在心里。
谢庭山整个身子止不住地哆嗦,嘴唇也在打颤,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流着泪,无声地流着。
所有的怯懦、高傲、固执在真正见到苏砚白的刹那轰然消散。他以为自己会自卑,会崩溃,会撕心裂肺地哭喊,会一眼不敢望地逃却。
目光在烛火里相撞,仅那一眼,就未再离开过,他什么都没想,不舍有半点的分神,他只是不知奢足地看着苏砚白,凝望,一再细细地凝望。
“还记得么,你离开那天,也在下雪。”苏砚白轻言轻语,“当时你说,回来还想听我唱戏,专要了我的招牌《牡丹亭》。”
谢庭山连连点着头,把苏砚白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我也一直记着呢。”苏砚白笑了起来,“所以我就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一定要给你补上。”
“我也知道,我们之间有太多遗憾了,不止这一出戏。”苏砚白无奈地长叹着气,头仰起,“但,已经没办法了,我就想着,能补一个算一个吧。”
“对不起……对不起……”谢庭山哑声黯然地重复着,却把头深深地伏下,宛如一个于神像前悼悔的姿态,“真的对不起,这么多年,因为我的自负,我那所谓的压根不值一提的自尊,一直没敢来找你,我怕你会对现在的我失望,我也怕你……怕你真的不在了。”
“任何时候你都不必感到抱歉,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苏砚白也不住哽咽了起来,没人比他更清楚谢庭山身上的傲气有多么地强烈,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谢庭山把身子弯得这么低,把头垂得如此的沉重。
因此,他用双手轻轻地托起谢庭山的头颅,对上他那双泪水混浊的眼睛,似有雪花在闪烁。
“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都不必再耿耿于怀了,就像那场战争一样,硝烟过后,我们的眼里,唯有和平。”苏砚白俯下身,双手下移,紧紧抱着谢庭山,停留片刻,又缓缓直起身子收回手。明明脚未动半分,可苏砚白就是在渐渐离他远去。
“带我一起走吧……”谢庭山站了起来,顾不得脚上的缺陷,一晃一晃地跟了上去,“砚白,我已经活够了,带我一起走吧。”
“不,庭山,你这一生还没有结束。”苏砚白退回台上,一步也不停,话语也温柔而坚定,“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要长命百岁。”
“无论是昨天,今天,还是明天,请你怀着你所选择的信念,继续走下去。”苏砚白立在台上,烛火将熄,他却迟迟不愿退场。
“没了,没了啊……”谢庭山的手也一直悬在空中,“你走了,我哪还有什么信念。”
“不,你有。”苏砚白再一次柔声回驳道,“我死了,但我却也活着,这不是矛盾的话,我能感受得到,我一直活在了你的心里。”
苏砚白抬手捂住胸口,继续道:“你也一直活在我心里,闭眼的最后一秒,睁眼的第一刻,我的心里始终都在念着你。”
“所以,带着我的念想慢慢往前走吧,尽管你已步履蹒跚。”
“砚白……”谢庭山嘶声唤道,脚下步子一急,整个人便摔倒在地,脸上灰尘与泪水交杂,尽显狼狈样。
苏砚白再不舍,也必须得离开了。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消失,忽然变得无比的轻盈,他快连自己都要感受不到了。
人影不再,可声音还在屋中久久回荡。
“窗前残梅堪折枝。”还是苏砚白的声音,犹记往昔,他和谢庭山立在窗前,雪色下,起兴对起了词句,然而那场旧雪不会一直存在,是故人,却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故人了。
谢庭山身形愣住,缓缓抬起头,似也回想起了那段往事,回忆与现实交织间,是苏砚白不变的声音。
窗前红梅尽入怀。雪没窗台,苏砚白抬头笑望到谢庭山,说,该你接下一句了。
半卷西风,春欲来。谢庭山不思遐想地回道。
“半卷西风,春不来。”沉思良久,谢庭山才哑声应道。
雪中一横梅,一景相思情。苏砚白把谢庭山的手环在怀里,又往下补充了一句。
“曲中闻落梅,一缕……一缕相思魂。”词落,苏砚白的声音终于缓缓隐去。
黑影继续下沉,直到被黄光彻底湮灭。
像是一场浓烈的告别,一阵狂风突卷而过,烛火顿灭。
复归一屋的黑寂,云开始迁离,月光再次落下,白雪睡满身,徒留谢庭山一人伏于台前,这次,真的只有他一人在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