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掌垫在我后脑上将我的脸贴回他胸口,“莫慌,还有时间,你只睡了半刻便惊醒了。”
我终于止住嗽意,调匀气息,深长地吐了口气,“我们往回走吧。”
他松了松臂膀,留给我起身的空间。
我双脚刚一沾地,立马重重摔了下去。
释天一跃而起赶上前扶我,神色里的惊痛不加遮掩,眼眶也跟着红了。
凡夫俗子在为心爱之人忧心难过却又无能为力时,难免深感无力,露出最脆弱的一面。然而天神本来早已将浑身的软骨剥落,只剩一身漠然的生冷气,但所谓私心偏偏是个脆弱不堪的玩意儿,释天惶急之中,并没有精力回过神来自嘲。
我无奈地对他笑笑,“腿冻僵了,不听使唤。”
不等他开口,便腆着脸提要求,“你背我回去。”
“好。”
他果真背对我矮身蹲下来,头顶齐整的束发在欢愉时被搅散,几根刺眼的乱发横斜乱翘,胡乱地纠缠在漆黑的发冠周围。
我趴在他背上,一手勾着他的肩,一手反复轻捋那几根乱发,他虽有察觉,但什么也没说。
我把下巴抵在他肩头,道:“你知道为什么众生只会敬畏天神,却绝不愿爱惜天神么?”
他冷冷道:“天神何须众生爱惜。”默了片刻,还是迁就地补问一句:“你说是为何?”
“因为在他们眼里,天神是无瑕的,没有痛苦,没有灾祸,没有错漏,没有软弱,且能万古长青,那还有什么可爱有什么可惜呢?”
这番见解与众生咬牙切齿的“恶神”之名大有出入,但释天不愿在这样的时刻出言驳斥,因而沉默着没有作声。
我自顾自续道:“唯独我看见了你身上数也数不清的瑕疵,知道你脾气又大性子又急,明明害怕孤独却只会用虚空的繁华来填补。我还看见了你衣角的污渍,头顶的乱发,还有眼角的泪。你在我眼里不再无瑕。”
为了不叫我掉下来,释天微微躬起身子,一步一步平稳地往前走。
雪地上照出他青灰色的影。
我余光瞥见,不禁定睛去瞧,笑弯了眉眼,“哦,我还见到了你弯腰驼背的样子。”
“你说话越来越放肆了。”他的声音却并不生气。
我只是格格地笑,偏不说话。
走出几步,他忽而停住,微微侧过头来,“你看见了我的瑕疵,所以你爱惜我么?”
笑意僵在唇边,渐渐沉重地垂下去。
“我都走上了穷途末路,还要怎样对你掏心掏肺呢?”
“既然已经是穷途末路,何妨掏心掏肺?”
我伏在他肩头憋回那口几乎叹到嘴边的浊气。
他没有再逼问下去,背着我继续往前走。
又行了许久,我抬眼望去,仍是不见那座高崖。
“来时走了这么长的路么,怎么半日了还没有到?”
“嗯,走了很远。”
“还有很远么?”
“对,还有很远,很远。”
“我觉得很累,很困...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如果我没醒,你一定要叫醒我。一定,一定。”
他似是点了点头,没有应声。
没等他叫我,我自己醒了过来,见他还在往前走,知道并没有睡太久,这才宽了心。
“释天,你累不累。你放我下来罢,或许我能自己走了。”
“不累。”
我侧脸贴着他的肩,又看见地上躬身的青影。
白头既无望,何故见龙钟。
如此一想,我没忍住又落下眼泪。
冰珠子划过他脖颈,落在脚边。他驻足顿了顿,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去。
这条路真长啊,长得像没有尽头。
我抬起手,想要再抚一抚他的脸,却发觉手指已开始僵硬,竟无法伸直,蜷如鸟爪,朽如腐木。
不想被他发现,我悄悄地缩回手,藏在袖底。
八寒地狱果真凶险,一天不到的光景已将我冻得即将丧失行动能力。只怕不多时我的唇舌也会被冻住,届时满腹的话烂在肚里不能对释天讲,岂不更是折磨。
“释天。”
“嗯。”我每回开口前总要先喊他的名字,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答应。
“兄长走后,我不是去凡间住过一段日子么,我的凡间友人十分执着于求神拜佛,仿佛神佛真能照拂她一世安宁。那时候我告诉她我不拜佛,不求神,但我心里其实是有祈愿的,我只愿六道神寿与天齐。如日之升,如月之恒,永永远远地照拂众生。”
他的双肩猛烈地颤了颤。
“你是咒我,永远孤寡么?”
我笑出了声,“是啊。你是六道神,难道,不会永远孤寡么?”
他欲要开口,我一掌附在他唇上不许他说话,生怕听见他嘴里又吐出什么不详之语。
“释天,你的恶疮,我替你剜去了。不许辜负我。”
他忽地一滞,冷不丁撒开环住我的手。
我从他身上滑下去,但没有摔落在地,身后一团绵软的云雾及时盛住了我的身子。
释天反身一只腿立在地下,另外一边单膝撑在云上,双手环在我两侧,身子狠狠压下来,鼻尖抵在我睫毛上。
他滚热的泪滴在我额角。
“你都把自己逼到八寒地狱来了,你倒是告诉我,究竟怎样,怎样...才算作不辜负你?”
他用尽了力气才勉强稳住声音。
“以后永不再生恶疮,便是没有负我。至于那些床榻上的云鬓轻纱,你愿留便留,我不在意。”
他咬着牙嘶声道:“这个时候你还要和我说这样的话!行到穷途末路,还不肯把心掏开给我看个清楚么!难道日后还有机会?!”
我想把他推起来一些好看清他的脸,也好替他擦一擦泪,却惊恐地发觉自己双臂也被冻得绵软无力,试了几次都无法使上劲。怎会如此之快?我记得头回被释天打入地狱也呆了大半个月,却并没有出现眼下这番...
我心头一凛,如被惊雷劈中,刹那间明白了一切...未及开口,先泪如雨下。
“释天...释天...你同我说实话...我们在这里究竟呆多久了...我要你不许骗我!”
他许久不言。
半晌才直起身子,垂眼看着我,沉沉道:“玉儿,你说得对。有了今日,便会贪心来日。我最终还是没有抵得过这样的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