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笑,“他随我姓,叫落子。”
“是无央?”
我闻言微怔,脊骨上仿佛戳出一根自以为拔出千年的骨刺,令我痛得猝不及防。
“天规凿凿,玉龙与凤凰的孩子留不得,若是与无央的孩子,我还会带来见您么?我本来想在落仓那里将他养大,但修罗道终究是阴山恶水,养不得孩子。”
“你要我容你在仙界养这个没有名分的私生子?”
我躬下身子,“是。望女君开恩。”
“我竟不知你的腰脊还能弯得。”
“不仅腰脊能弯,双膝也能软。女君若对我还有气,我便跪着任您骂个尽兴。”
“你那用来跪天神的双膝不必来跪我。”她撩开华重的裙摆,堪堪向后退了半步,落花随裙下的风雀跃地打了个旋,又重归尘土。
“你照实对我说,这孩子的父亲...是不是...六道神?”
我缓缓直起背,仰头看向花团缝隙里透出的碎光。
“他是摒弃掉所有私心和痴念的天神,我和他怎么可能会有孩子。女君就不要再追问孩子的生父了罢。就当我一夜荒诞,纵欲滥情。说起来,当年众仙都道我是落氏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您不照样将我养在身边么?若我当真无名无分,您难道就要弃我自生自灭?”
女君怒极,振臂一挥,广袖猎猎生风,身侧石几随之崩裂,飞石四溅惊起头顶落下一场盛大的花雨。
我垂眼看向怀中,落子竟没有被吓醒,兀自睡得酣沉。我轻轻拈起他鼻尖的花瓣,由指尖弹开。
女君随着我的目光看向落子。
“落玉,你行的道,我永远不会认可。这个孩子,我也不可能待他亲厚。你我之间并没有真正的母女情分不同,我也不与你去邀什么养育之恩。”
我没有立时回应,拂手掠过残石,损毁的石几倏然恢复如初。
“女君,我是孤儿,上天没有怜悯一段母女情分与我。但我与您长久地相处过一场,所以都不忍看见彼此万劫不复。仅此而已。这些话您其实没必要对我说,我和您的心是一样的。”
“既有此心,今日还来求我?”
我面向繁花,回话时没有转过去看她的脸。
“走投无路时,不免想来试探试探您对我的不忍究竟有多深。”
“你敢利用我对你的不忍!”女君陡然提高声音,将将松快下来的十指又用力握紧,精心留养的长指甲在掌心割出道道血痕。
我的声音很淡,“您言重了,谈不上利用。只是因为有求于您,所以对您的那份不忍有些狂妄的期许罢了。今日是我来求您,您无需对我客气,也不用为了拒绝我而掏心掏肺。您要说的我早就懂得。”
“落玉,你如今的样子真真陌生又可憎!我要说的你早就懂得,我却不再懂你。你眼下这副姿态究竟是在对我伏低,还是在戳我的脊梁骨!”
无央也总把“再不懂我”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可从始至终我都不觉得自己有过什么变化。
我这才回身面朝女君,垂首道:“您的位置本就在我之上。”
她怒火难平,浑身奢华珠翠随气息起伏发出刺耳的响动。
我抱着落子躬了躬身,“我不该来让您为难。”
正要离去,女君却从背后叫住了我,
“那座曾经关过你的冷宫还空着,也鲜少有人经过,你可以暂住在那儿。”
冷宫靠近尸山尸海,煞气极重,饶是如此仍旧要比修罗道更适宜落子长大。
“落玉感念女君的不忍。”
她愤怒的鼻息听在我耳中与疾言厉语无异。
落子在我怀里睡得很安稳。我忽而无比庆幸自己谎称是他母亲的决定,女君尚且会因为心有不忍而应许我的私生子留在仙界,但绝容不下先杀神的遗腹子活于世间。
“落玉,我虽收留了你们,但仙界并没有恶女落玉的立锥之地,更不消说这个孩子。冷宫人迹罕至,可到底不是禁地,你们住在那里不可能不留痕迹...”
“我明白。”说着,我便当女君的面变化了模样。
她愕然凝视片刻,惊道:“你的法术竟连我也看不出破绽。”
我笑笑,“这张脸还成么?”
她点点头,神情却仍旧绷得十分严肃。
“样貌是其一。其二,仙界不养闲人。”
这回换我错愕地愣住,难以置信地问:“您要我在仙界供职?”
女君的目光若两把威逼的刀子,利落地掷过来,“即便是冷宫,岂是由人白住的?”
“女君,哪怕有些话说出口只会令我们本已稀薄的缘分愈发寡淡,我也不得不说。”
“那么便不必说!”她拂袖转身,抬腿便要离去。
我无奈地仰头叹了叹,将落子往怀里紧了紧,自顾自把话说下去,“您知道的,我的心将永远向着天神...”
女君顿住脚步,没有回头。
“他们甚至不知你还活着!”
“是,他们不知我还活着,可我知道他们还活着,也将日日祈愿,求上苍保佑他们寿与天齐。不敢瞒您,我若为仙界驱使,必定会有所保留,这就是您口中所谓的‘异心’吧。这份异心即便我此刻不亲口剖白,您心里也很清楚。”
“你怎么好意思与我谈及异心!”女君咬着牙,一字一顿。
“我怕您忘了。我怕您因为我为您背的血债而一时心软,糊涂地忘记了我是恶女,是仙界的叛徒。您要我在仙界供职,当真能无所猜忌无所顾虑?”
女君默了默,良久才道:“你最终也并非死于血誓,不是么?”
我猝然怔住,一时无言以对。
出神之际,女君已旋身离去,满地缤纷随风乱舞,似一场拖泥带水的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