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这夜没有宿下,萧瑾独自回到晚池斋,林霖手捧函盒与氅衣,侯在了门外。
“四殿下送来的。”
他揭开盒盖,人头被石灰腌过了,但还是辨得清容颜的,正是当日张九娘带去东宁的那个随侍——右武卫出身的高手。就是此人受张九娘指使,搜罗谢氏细作余孽,在中秋宴上刺杀他,也是他带走了真正的凝香。
四哥这回欠他的可大发了!萧瑾熟知四哥的秉性,知这只是份头礼,他有的是耐性,随手砸上盒盖,接过氅衣披上,瞥见林霖一脸支支吾吾的样子。“有话就说。”
“姑娘昨日去看了六殿下,也没走近,就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其余的时间她都守在殿下身边。”
萧瑾示意林霖退下,他此番劫后余生,甚是庆幸,不再患得患失,而今靳月、陆景乃至谢安俱都无关紧要了。
他径直去了书房,从刀架上一堆森然的刀枪剑戟中取下一柄长刀——这是在梧城时一个渔民拿来献给他的。他扯开刀鞘,即便经江水浸泡数日,刀身依旧寒光凛冽,附在上头的万千亡魂一齐哭号,杀伐之气腾跃万里,望之令人胆寒。
她说他是她最重要的人,这把刀就交给他保管了,结果没两天就去找了三嫂,想要联合老三一齐坑他一把。
真是个傻姑娘。三哥三嫂离一条心还差个十万八千里呢。
三嫂早年卷入权斗,沦为弃子,勉强拣回一条性命,被旁亲认为义女嫁入天家,却对党争避之不及,弄得三哥也壮志消散畏首畏尾起来——三嫂是不可能帮她牵线搭桥的。
况且她也不打听打听,谁是拥月馆背后的主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这惹急了就翻脸的性子真是一点儿都没变,而今他处境敏感,稍有不慎就会坠入万丈深渊,她没想着下死手整他,已经很克制了。
萧瑾将刀放回原位。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她心里再多的恨意、怨气,他们还有一辈子去慢慢磨。他不会再给她离开的机会。
*
翌日到了梁帝的万寿,这年梁国对阵前燕,梁国大胜,梁帝特许仿照上元节,在京中连续三日夜设灯会,与万民同乐,自己则于汤泉行宫与百官及他国使臣行游猎、筵宴。
凝香原先替月儿在平康坊置了个宅子,挂在他人名下,前些日子遣人去清扫过,老妈子回禀说里头还有些珠饰乐器、书籍字画。这日她想起玉儿说想学琵琶,心想月儿在天有灵,必定也希望留下的东西能够物尽其用,便邀了两个姐妹一块儿往平康坊去了。
凝香的母亲养在大户人家,自幼能歌善舞,会著诗文,玉儿随母,自通弦乐,得了那把螺钿琵琶可高兴坏了,使着拨片叮叮当当玩得不亦乐乎,凝香则与阿晨两个在旁说悄悄话。
阿晨从箱笼里往外拿衣裳,发髻上的一支金钗往下一坠,她抬手扶了把,“当日齐王来势汹汹,我还以为你在外闯下什么大祸了,没想到竟是得了好福气,更没想到你这福气还不浅,又来了个神通广大的崔郎君,甘愿为你得罪齐王不说,还天天往店里跑得这么勤!”
阿晨是凝香养父的前妻所生,只比凝香大半年,她母亲难产而去,养父一个卸甲归田的汉子,对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手足无措,经媒人说和,才娶了来投奔远亲的第二任妻子。
她们姐妹俩自幼不甚和睦,阿晨嫉妒养父偏心,她却羡慕骨肉之情血浓于水,阿晨说的话,她向来是听一半忘一半。当日萧瑾助他们夫妇在上京盘了个客栈,她怕给萧瑾抓住把柄,鲜少走动,这会儿听她提起崔崇简,心弦一绷。“他来的很勤吗?”她不是和他说了,不带阿晨他们去青阳了么?
阿晨拎出件绛色裙往身上比了比,往落地的铜镜前一站,“是啊,天天来,小磊和他特别亲近。”她怀了妊,小腹微微隆起,把裙往腰上松松一系,边转边看镜子里的身影,“小磊昨日还吵着要和他去学骑马呢!”
“小磊不是去曾城的松麓书院读书了吗?”
阿晨有点儿不满意裙子上身的效果,红唇一歪,“他随爹,打小坐不住,斗大的字都认不来一个。齐王殿下跟他说读书治学能报效家国,他兴致一来就去了,哪知道他这新鲜劲儿就三天,野马都没他逃得快,说什么也不肯再去了。正好你那个崔郎君在旁边煽风点火,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说他还肯去听那些白胡子老头讲经吗?”
凝香越听眉头蹙得越厉害,心说这崔崇简发哪门子疯,还要再问话,阿晨把那件绛裙往她怀里一塞,“你去试试。”
凝香不喜欢扎眼的颜色,立刻摇头,实在拗不过阿晨,去到里头把裙子往身上一罩,刚从屏风后出来,就听到玉儿喊:“二姐穿这个颜色真好看!”
凝香心说萧瑾那天才说她穿这个颜色像柱子呢,转眸迎上了阿晨赞叹的目光,不由得往铜镜里看去。
这原先是件曳地的长裙,她比月儿高出不少,穿着勉强罩到脚踝,配上上京时兴的明艳妆容,确实衬得人鲜亮不少。
月儿最喜欢绛色,最爱桐城的蓝花胭脂,如今裙衫依旧,那个艳冠上京的花魁娘子却已故去多时。
凝香心里酸楚,不知何时镜中多了个穿水墨纹白袍的颀长身影,站在门边注视着她的背影。
她猛然一回头,只见萧瑾雾白的袖子一扫,人掉头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