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的时候，耳边传来一阵琵琶的声音，如玉珠击打玉盘，清脆悦耳。梁皇站在一扇明瓦窗前，朝他招了招手，“你来。”

“彦和，你今年多大了？”

萧融边回话，边朝窗前缓步移去。不远处是一处绿树掩隐的凉亭，坐着贵妃、静姝等女眷。静姝穿红黄间裙，手捧一把紫檀琵琶，额上的两道斜红在阳光下显得娇俏可爱，不时给玉儿逗得展颜一笑，一排牙齿整齐若编贝，便比日光还要明媚上几分。

梁皇敲着窗台，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道：“该娶亲了。”他回眸看向萧融，“你觉得姝儿好不好？”

凉亭里的静姝注意到远处飘来的两道目光，捂住脸颊，搂着玉儿嗔了一声：“阿耶！”

梁皇哈哈一笑，走回屋里，举起琉璃盏道：“去年萨邬提来信，想要催一催他儿子和姝儿的喜事，朕没答应。朕养得如花似玉的女儿，怎舍得让她背井离乡，到草原上去受苦？”

梁皇打量眼前俊朗的年轻人，他身上有徐家的血，也有萧家的血。他抬手一指，“你母亲是朕的亲妹妹，五郎长在突厥，你和他年纪相仿，朕把你当亲儿子！你娶你姝儿姐姐，亲上加亲，朕也放心！”

萧融与卫王、霍王一同长大，未必就没有将圣人当作过父亲吗？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平易近人的、会把他背在背上嬉闹的父亲、舅父，把他一家人都害死了！萧融五味杂陈，跪下道：“微臣惶恐。”

梁皇亲自把人搀起来，拍拍萧融的肩膀，“你母亲多年对朕有怨有恨，今日是朕的千秋，她宁可避到增城去，也不愿意来看看她的老哥哥！”梁皇神情罕有的委屈，眼中竟似有泪光闪烁。

萧融急忙辩解，“母亲她……”

“哎！”梁皇缓缓摇头，露出一丝微笑道：“当年慈慧皇后仙逝，先皇圣宠惠妃，一度想要改立惠妃所生的赵王，都是你母亲在先皇跟太皇太后面前艰难斡旋，替朕说好话。”梁皇一顿，望着萧融的眼睛，“你娶姝儿，你母亲的心也就可以放进肚子里了。”

本朝驸马多是担些闲散官职，一旦尚主，他的一腔抱负可算是毁于一旦了。可萧融不傻，他知道当务之急是保住他们兄妹的性命，圣人将独女相托，无异于赏了他一道免死金牌，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吗？还是圣人只是在试探他呢？

“五郎钟意那个白姑娘，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领都使出来了，朕都替他丢人。”梁皇的声线陡然轻快，笑容也多了些，“朕已打定主意，替你们同日操办，娘娘近来身体有恙，到时候好好热闹一番，也算是替她冲一冲病气。”

萧融心里豁然开朗，圣人原来是想要他们兄妹彼此牵制吗？君心难测，难保之后不会生变！这真是一根极其美味的肉骨头，就是不知道他要如何抛却良心，剖出一片赤胆忠心，才能把它叼进嘴里。

萧融动作僵滞，极缓地一叩首，“臣谢圣人厚爱。”

梁皇坐在宝椅上摆了摆手，自嘲道：“不痴不聋不作家翁，朕的这个家啊，娶罪臣之女的，天天往庵堂里跑的——朕已经老了，管是管不住了，且随他们各自痛快了！”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喧嚣，有个尖细的嗓音道：“白小姐，圣人在议事，你不能进去！”

梁皇眉头一皱，看了萧融一眼，起身推门一看，只见凝香披头散发地跪在门边，随即不悦道：“怎么了？”

凝香只穿了贴身的裙子，薄薄地箍在身上，小脸苍白。她将一顶宝光灿烂的东珠凤凰冠高高举起，颤颤地道：“圣人厚爱，恕小人不能受！”

梁皇垂眸一睇那顶二品以上宫妃才有资格佩戴的凤冠，心里已然明白过来，盯着凝香身后战战栗栗的内侍，讽笑道：“你师傅不在，你倒是比平日里更机敏了。”

那内侍本是想趁机在圣人面前露个脸，没想到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他膝盖一软，跌在地上，磕头连连，疾呼：“圣人饶命！圣人饶命！”

梁皇多年独宠贵妃，亲贵见不得蛮族女子一枝独秀，每每寻了缝隙想要塞新人进来。梁皇本以为这股子风气算是止了，没想到又刮了起来，看来得好好杀一杀了。

他面无表情地一睃左右：“小心机灵过了头，连命都栽进去了。”

左右无不惶惶，好半日有人两腿战战地劝慰道：“今日是大好的日子，圣人何必跟一个瞎眼珠子的奴才计较？”

那内侍一听这话，抡起巴掌狠狠掌自己的嘴，“都是我这瞎眼睛，瞎眼睛。”

梁皇冷笑了几声，“这千秋佳节年年有，年年过，也没什么稀奇。”他顿了一下，声音骤然失温：“给朕拖出去，乱棍打死，以后若还是有人敢学他有眼无心，都是如此下场。”

凝香心尖一跳，人都说霍王最似梁皇，可这一刻她却觉得，萧瑾才是最像梁皇的！如若贺翼的记忆不跑出来，再过二十年，萧瑾就是眼前梁皇的样子！

“南帝从岭南之地寻来几只猛虎，千里迢迢送来贺朕的寿辰。”仿佛方才只是做梦一般，梁皇向萧融和颜悦色地微笑，“随朕去兽苑里看看吧。”他率先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淡淡道：“方才的事若是敢泄一个字到娘娘和公主的耳朵里，皆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