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不早了,身穿粉衫的宫人踮起脚尖,在低矮的树梢挂上一盏莲花形的羊角宫灯。众人在梁皇的带领下,往今夜筵宴的前殿而去。
一路行去,各色花灯不断,光辉灿烂非凡,宫人皆着鲜服丽妆翘首以望,恍惚间若到了九霄神境。
远处飘来了欢快的乐声,是梨园在排奏今晚的舞曲。崔崇简挤在人群之中,向凝香那边挪了几步,没想静姝立刻察觉了,眉心那朵如意云纹花佃霎时灰了,越发显得柔弱可怜。
凝香知道梁皇无可能将静姝远嫁,先不说这是剜他和贵妃的心头肉,便是面对被回绝的贵妃母族,梁皇也无从交代。凝香想要的是以此为契机,彻底阻了青阳与梁国联姻,免得联军大举南下,公子内忧外患无力招架。
见静姝骇成这般,她不禁轻声安慰:“殿下莫怕,圣人绝无可能让殿下和亲。”
静宜也来帮腔:“都是面子上的事,到时候认个宗室女封为公主,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
“我不怕!”静姝忽然迎上崔崇简的目光,一张芙蓉似的俏脸不躲也不闪,挺直背脊如雪衣公子般骄傲地说道,“哥哥们能带兵打仗,我是大梁的公主,我什么也不怕,莫说是青阳的太子,就是青阳的密羯罗大王来了,我也不怕!”
这千秋筵宴历来是群臣祝祷,再献贺寿的吉祥词曲,这年梁皇有些心不在焉的,交代一切从简。酒过三巡,他勉强应对了几个重臣的恭维之词,寻隙道:“青阳王女不日将临,既祁连阏氏有请,朕愿将爱女北嫁,愿两国之谊千秋永续。”
看来梁皇是铁了心要南伐了,爱若眼珠子般的女儿在大业面前也不值得一提么?今日那老虎暴起,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有意为之呢?不管如何,梁皇都有了挥师南下的借口!
凝香与一干女眷坐在纱帘之后,与崔崇简对望一眼,霍王触怒了梁皇,又该谁来娶青阳王女呢?
梨园献剑器舞,舞姬身着绯衣,形若飞鸿,一柄青光宝剑舞得豪迈奔放,然而在场君臣都是心事重重,面上挂着虚浮的笑。
梁皇唤来去而复返的李有德,问道:“齐王如何?”
李有德借着斟酒的功夫低语了几句,却见梁皇骤然将斟满的玉杯掷了出去,一时玉碎满阶。梁皇冷笑道:“重伤昏迷?什么重伤!我看他分明是装的,想赚个渔翁之利呢!”
那舞姬给这龙颜大怒吓得够呛,宝剑“哐当哐当”滚下台阶,满殿登时噤若寒蝉。
李有德干干地陪笑道:“今日是圣人和娘娘的好日子,齐王令歌姬苦练数月,就为今日献上《月初颂》,还请圣人看在齐王一番孝心,不要动怒。”
这《月初颂》是歌颂珞珈诞生的颂诗,梁皇看了眼勉力支撑着的贵妃,摆摆手,这一篇算是揭过了。
笛声苍凉悠远,一千朵莲花由舞姬举在手中,是坠落在山谷的一千重月亮,珞珈女神在万众簇拥之下缓步而出。
那堆叠着九重纱衣乍看过去,是单调的白色,却在灯火辉映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当真宛若神祇亲临人间。
低沉的仿佛自言自语的歌声如水流般回荡着,女神手腕上月光石手镯射出蓝莹莹的光,霜似的,蒙在凝香身上。
凝香望见那个熟悉的面孔,抬腿就要爬起来,一只手率先将她死死按住。
“和你没关系。”萧融在凝香耳边道,“错就错在他们一家是细作。”凝香面色如新雪,动也不动,他语气柔了些,“你弟弟妹妹都在等你回去。”
他出神地将那个死而复生的女人凝望了片刻,在凝香肩上一握,不动声色地朝御座移了过去。
“傻妹妹,”静宜趁机将凝香搂住,涂了丹蔻的手指点在凝香雪白的肩膀上,“一个人若是一心找死,你拦不住的!”
她怎会认识阿香?凝香狐疑地将静宜一望,静宜却松开了手,捻着串碧绿的翡翠佛珠,高高昂起下巴,满脸高深莫测。
齐王的《月初颂》说是献给梁皇与贵妃,实则主要是讨好后者。
贵妃信仰甚笃,长长的一支诵诗唱完,她脸上渐渐有了一点儿血色,在侍婢的搀扶之下缓缓站了起来,摘下头上金光灿灿的凤钗,要亲自赏给歌姬。
月光石串成的面帘遮住了阿香的面容,也遮住了她唇边笑意。“谢娘娘赏赐。”她双膝跪地,眉眼恭顺,在凤钗插入发髻的那一刻,骤然而起,执一把小刀,朝贵妃身边的梁皇捅去。
凝香盯着那发白的刀尖,她真希望那刀捅进梁皇的心口——可是梁皇一死,朝臣要寻一个替罪羊,把脏水都泼到徐家余孽的身上怎么办?
她如今拥有的太多了,已不能割舍了!
萧融早有准备,侧身而出,一把擒住阿香的手腕,小刀随即“当啷”坠地。
刺杀圣人是诛九族的大罪,黑甲卫闻讯“哐当哐当”冲上大殿,掣出佩剑,将阿香团团围住。后知后觉的群臣七嘴八舌高呼“护驾”“护驾”,殿上乱成了一锅粥。
李有德老母鸡似地,展开翅膀挡在梁皇和贵妃面前,指挥群臣,“别乱,都别乱!”
面对寒光凛凛的兵器,阿香好似并不害怕,僵直地站在原地。
一千盏莲花灯挤满了大殿,一千双眼睛落在阿香身上。
萧融挥刀一下挑破阿香的面帘,珠子霎时如急雨般“啪嗒吧嗒”落在地上。他手腕颤抖着,冷喝道:“跪下束手就擒。”
那个细瘦的身影突然张开了双臂,仰面声嘶力竭地喊道:“昏君无道,残害贤王,流放太子,梁国国运将衰,命不久矣!”
这普天同庆的时日里,阿香每喊一个字,众人的脸色便灰白一分。黑甲卫更是磨刀霍霍,恨得咬牙切齿,只消梁皇一声令下,他们便准备蜂拥而上,将这个疯女人碎尸万段。
这个女人是老大一党的余孽吗?梁皇面色冷然,一挥手,“拿下。”
阿香说完信使教给她的话,身体一阵痉挛,几滴血落在金光闪闪的地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