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哥儿从未像此刻这般,期待着一个骆家人的到来。他似乎听到对方衣角快速扫过楼梯木栏的声音。
微风吹散乌云,九哥儿眼底的笑意,更浓了。
楼下闯门的脚步声带着多少怒气,九哥儿就多几分安心。他一边点头询问赵管家茶色如何,一边默默盘算着来人登楼的时间。
九哥儿冲着行刑小厮递了个眼神,手持茶瓶高高悬起。命令接收,汩汩水流从小厮手中,复又慢慢浇上那块素绢方帕。
一切尽在掌握。
九哥儿将视线从屏风那侧的入口移开,对着赵管家赞许的表情回以礼貌的致谢。心中则默默倒计时。
“三……二……一”
“呼啦——” 飞来一脚,门口的透雕紫檀落地屏风应声倒地。
满身虫蚁,一腔怒火的骆耀庭,就站在那门口。他的鬓角额发都散了些出来,全然没了往日的儒雅超逸。哪像个读书的公子,活脱脱一个从地狱赶来,火急火燎奉命来抓人的鬼差。
骆耀庭一眼看见地下那浸在水中之人,飞身又是一脚,将正持壶行刑之人踹开。火速抓掉方帕,将水中人拉出来……
还好,人还活着。
然哥儿伏在桶边,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整个人已经被折腾得没了一丝力气。脑子更是浑浑噩噩一团浆糊。他不知来人是谁,他不知对方为何要救他,他更不知接下来自己还将面临什么。
此时他只知道周围几人在激烈地说着什么,可他意识时断时续,又实在听不太清。
骆耀庭进来的一刻,坐在正对门口屏风位置的九哥儿率先站起来。
“大公子?!” 九哥儿表情颇为震惊,“大公子,您怎么来了?可是家主有什么话……”
九哥儿话音未落,行刑小厮倒先其一步被踹到地上。
“是谁让你们将人带来的!又是谁,允许你们私自用刑!”
骆耀庭眼中血丝满布,将水中人捞出后,转身一鞭朝这悦来茶坊的当家茶伎直直抽来。
九哥儿没有躲,他无处躲,更不能躲。钝刃般的鞭子抽在肩头,顿时衣衫碎裂、皮肉外翻、鲜血直流。
一旁的赵管家忙走上来,替蜷缩着跪在地上的九哥儿挡了挡:“大公子息怒,息怒。这人呢是二公子那边带来的,至于眼下场景……也不是您想的那样。是为了得到……”
“得到什么?你们将他弄来,就是催命符!哪怕老君的仙丹也没用!”骆耀庭一脚将赵管家踢开。
此事若不是捅到知府面前,哪怕死十个小哥儿,骆耀庭都不会动如此大的肝火。
“听好了,本公子只说一遍!这什么然哥儿,不,这位然公子,是我们骆家请来的贵客,专门请教灭虫经验。”骆耀庭拿鞭子指着跪了满地的人,“赶紧给然公子换身行头,再弄些吃食,仔细伺候好了。之后然公子要随我去见知府大人。听明白了吗?”
满屋子忙活起来,准备菜肴的,熬参汤的,挑选换洗衣物的……众人皆如临大敌,头上似悬着一把随时砍下来的剑。方才如何凌辱然哥儿的,此刻恨不能百倍千倍弥补回来。
九哥儿将人带至自己安歇的茶室,亲自为其梳洗更衣。
他不知此时榻上人还有几分意识。软糯糯、任人摆布的模样,像极了小时候偷喝果酒的娇憨之态。
此时无人,九哥儿悄悄红了眼圈。
他一遍一遍让小厮施加浸水之刑,自己岂能不心痛?可他别无他法。水刑虽难熬,看上去也凶险,但他亲自掌控时间,能确保然哥儿是安全的,至少不会有性命之虞。
九哥儿将然哥儿身上这套被水浸湿的粗布衣衫脱下,又用清水和罗绢将身子仔细擦拭一遍,拿出自己的一整套看去并不张扬的衣服,由里而外,一件一件为他穿上。
小时候然哥儿最喜欢穿哥哥的衣服,虽然大些,穿在身上找不到手脚,但就是高兴,嘴角压也压不下,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哥哥,哥哥”地乐呵呵傻笑。
九哥儿将一条藕荷色丝绦系在腰间,挽了个结。下次再穿哥哥的衣衫,不知又是何年何月。或者根本不会再有下次……
九哥儿心中叹口气,面上仍春风和煦,他要将最温暖的一面展示给弟弟,哪怕只有这不多的时间。
柔和的眉眼,精致的鼻梁,乖乖的表情……九哥儿就这样静静端详这对方,像是要将这一刻刻骨画肉般镌在心中。今后,大抵也没有机会这般看对方了。
良久,九哥儿终于鼓起勇气,抱了抱眼前人。脸颊接触到那温热胸膛的瞬间,一股酸楚直冲上来,撞得心头酸胀胀的痛。
此生不知能否有相认的一日……
想到相认,九哥儿眼神冷了下来,唇角全是嘲讽。嘲讽自己痴心妄想。自己不过是骆家的一条走狗,是刀尖舔血、随时要去卖命的工具。
因祸得福,经此一事,至少骆家人不会怀疑自己与然哥儿的关系。此生不复相认,才是对然哥儿最好的保护。
*
三省书院,原本洒扫出来请荀誉授业的书院讲堂,临时成了“断案”场所。
作为涉事一方的骆家,不仅将然哥儿完好送回来,罪魁祸首刘安自然也五花大绑捆在堂外。
骆家大公子骆耀庭恭敬而立,看着父亲骆睦与知府大人行礼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