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了自己喉咙里漏出半声抽气,又硬生生咽回去。
“我要三号套餐。看看这位小姐要什么,一起算账”,庞铉把拐杖夹在胳肢窝,左手拿起冷藏柜里的酸奶。
他接过店员加热好的三明治,用金属脚勾住高脚凳,整个人斜着坐上去。
义肢膝盖撞到桌角发出响声,他眼皮都没抬,继续撕吸管包装。
方书晴盯着他右腿接口处的硅胶垫,那里已经被磨得发亮。直到店员第二次问她要不要辣酱时,她才回过神来。
她慌忙摆手,接过关东煮时,热汤洒在了手背上。
她对着庞铉坐了下来,他抽了三张纸巾推过来。
“我这腿是两年前没的”,他看着她擦拭的动作,突然开口,“当时在缅甸追查制毒工厂,离收网就差三天。”
玻璃门不断开合,晨跑的人带进热气。
方书晴捏紧了纸巾,“所以……你是警察?”
“不像是么?”庞铉嘿嘿笑了两声,“干了十年卧底,都差点忘记自己是谁了。”
方书晴忽然留意到他右手小指第三关节以上是空的,断口平整得像被剁骨刀砍过。
庞铉顺着她的目光,大大方方地摊开手掌,“那些毒贩没人性的,把我吊起来,先用老虎钳夹断一节,再砍下来第二节的小指喂狗。”
他故作轻松地笑笑,“虽然丢了一条腿和一根手指,但缅甸制毒窝点已经被我们联合国际刑警踹掉了,贩毒线上的人,也接受了法律制裁。”
方书晴笑不出来,缅甸、毒贩、卧底……这些词积在早晨七点的便利店,比她看过的任何一出电影都要荒诞。
店里的促销广播切换成了情歌,货架后面传来店员拆纸箱的刺啦声。
庞铉顿了顿,继续开口,“你不知道吧,程白羽出了不少力的。”
听到熟悉的名字,方书晴瞳孔一缩,指甲掐进掌心。她疑惑地开口,“他?”
“果然,他为了保护你,嘴巴密得很”,庞铉了然于心,“其实他最痛恨的就是毒贩。”
“他十来岁的时候被个女人下套,后面她的男朋友报复上门,抓错了他的孪生弟弟。他们给他弟弟打针,逼到堕落,后面他弟弟毒发的时候杀了母亲,父亲也因此气死。”
他捏了捏眉心,“摊上这种事,换谁谁不疯。所以请你理解,他有时候脾气是很怪。”
“你别看他经常泡夜店撩女人……其实那些都是演戏,富人圈子里毒品交易频繁,他不浪一点,别人不带他玩,怎么有线索提供给我们?”
他闭了闭眼睛,缓缓道,“我两关系好,你以为是什么?因为我们都很痛苦。”
“我看过监控……”方书晴的嗓子像被噎住了,“他和那个叫Rose的女人……”
“全是演戏,那是缅甸回来的女毒贩!我这条腿就是拜她所赐!”怕她不信,庞铉点开手机滑动着屏幕。
“你说的是她对吧?”他把一张红色通缉令怼到她面前,“这里列举了Rose犯下的罪恶。”
方书晴读着上面的文字,心脏跳得飞快。
她终于明白,程白羽为何总在深夜惊醒。
原来那些支离破碎的呓语,都是被时光风干的泣血残片。
她以为自己独自吞咽下了苦涩,其实是他忍受着灼烧灵魂的业火。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泪流满面,“既然都结束了,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和Rose周旋半年,为了尽快获得信任,他甚至安排了人砍伤自己”,庞铉撑着太阳穴,俨然也很痛苦。
“意外就是他跟着Rose去交易的时候发生的。那天的交易地点有好几个,最后Rose去的那个,我们来不及勘察,不知道现场埋了那么多炸药。”
“那晚爆炸的火光隔着三公里都看得见,我听那些消防员说,是烧化的铁水浇在他背上,皮肉都像融化的蜡烛。”
“他在ICU里躺了一个月才醒,甚至还试过一次心肺衰竭。短短一年,他做了几十次清创和植皮手术。现在脸上几乎看不出来痕迹,但衣服下还是有些凹凸不平的疤痕。”
难怪刚才见到程白羽,他居然在三十度的天气里把自己裹得密密实实。
那汗水浸透的布料下,究竟是藏着怎样融化的血肉?
她抹了一把眼泪,“他见到了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庞铉摇摇头,“这傻子,非说你会嫌弃他。后面他好点了,飞到美国,但也只是敢远远看你。”
方书晴感觉有千万只火蚁在啃噬全身。
美国的各种巧合不是她的思念过度,她的直觉没错,他真的一直就在身边。
“我觉得你不是那种只能共富贵的人”,庞铉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看人很准,就像当年我找上他做排档一样。不过我估计他现在在家里怂的要命,你要不要……”
话音未落,方书晴起身带翻了凳子。
杨千嬅倔强的歌声恰逢其时地在店内响起。
“我也不是大无畏/我也不是不怕死/但是在浪漫热吻之前/如何险要 悬崖绝岭/为你亦当是平地”。
她在情歌旋律中冲出自动门。
泪水被热浪裹挟着,在她奔跑的脸上蒸腾。